第6章 天啊,枫上坳上一孤坟
得知二女儿在海阳镇的消息后,陈木来就去和陈广福商量,看能不能陪他一起去一趟海阳镇把陈梅娟给找回来?陈松寿那时才四岁,太小,陈荷娟也才十岁,又是个丫头,带出去也帮不上忙,只好让陈广福陪着去。
第二天鸡叫第三遍,天刚蒙蒙亮,陈木来与大儿子陈广福就出发了。
陈广福清楚地记得二姐是被茗前人家从中堂房抢婚抢走的。
抢婚是山里一种古老的野蛮婚姻恶俗,带有强制性,往往不经过媒聘,纯粹诉诸武力。抢亲后再通过媒人说合,如果男女两家得到谅解,便可正式成婚;如果说合不成,也可能因此结下怨恨,有的甚至发展成男女两家械斗,结成冤家对头。还有更野蛮的是半道上劫女人回家做老婆,不问对方是否已婚,也不问亲家出处,甚是恐怖。所以抢婚这一恶习多在贫困山区沿袭,多为家境贫寒者所采用。陈梅娟被抢则是先说媒,男方因缺钱悔婚而抢亲,生米煮成熟饭再说合。
中堂房是众屋,祖上传下来的,有百来年的历史,楼上四间房,楼下四间房,共住了六户人家。陈木来家楼上楼下各一间房,陈广福、陈梅娟、陈荷娟住楼上,木来嫂住楼下一进门右手厢房,陈木来由于和木来嫂不对付,一个人住灶下头边上的柴屋里。
陈梅娟十六岁的时候先通过祥林婶介绍许配给茗前村刘寿德家四龙,对方答应拿四十元的礼金,讲好大年初六办喜事,于是陈木来家按照双方约定的日子紧锣密鼓地给陈梅娟准备嫁妆,还专门养了头猪用来办喜事。
一个有点月牙的晚上,晚饭后村里几个妇女来木来嫂家灶下头里一起缝补丁、纳鞋底,一进门看见木来嫂为陈梅娟绣的鞋子、红肚兜,缝的对襟褂子,一个个拿在手里纷纷夸木来嫂:“这针脚又细又直,绝啦!”“这鞋底纳得板扎!”“这花绣得和真的一样!”“怎么缝得这么好,什么时候教教我们嗨?”……
中堂房堂前,一群男人天南海北地穷侃。到了晚上戌时(八点多),茗前村癞痢星出现在中堂房里。癞痢星那时还没当上茗溪村的保长,平时和陈木来关系挺好,所以其他人也没在意。他和大家寒暄几句又走了。过不多久,癞痢星又来了,眼光不定地在屋里扫来扫去,和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又走了。一直到亥时(十点多),中堂房里聊天的男人们都散了。这些男人回去还没进自家门,陈氏宗祠叙伦堂墙角蹿出几个人,冲到中堂房这边,拿出一串鞭炮,点燃后往中堂房门口地上一丢,噼噼啪啪响起了爆竹声。夜很静,爆竹声很响,炸醒整个茗溪村。
陈木来一个人住在灶下头边上的柴房里,早早睡了,听到中堂房这边突然响起爆竹声,感觉事情不好,立马拿起扁担就追过来。哪晓得癞痢星早有预谋,几个箭步上去拦住陈木来,右手一拽,把他逼在墙上,左手肘狠狠地顶住他的咽喉,把陈木来钉在墙上,一边朝同来的几个大喊:“手脚利索点,赶紧上楼找梅娟,快点!”
只见几个大汉冲进中堂房,蹿上楼,震得楼板咚咚响,一脚踹开陈梅娟他们住的房门,两个箭步冲在陈梅娟面前,其中一个大汉指着三个小鬼叫着:“不许吱声!”
陈广福、陈梅娟、陈荷娟三个小鬼哪见过这阵势?其中一个大汉拎起陈梅娟的一只手,把陈梅娟往背脊上一拂,背着陈梅娟就走;另一个大汉手拿闷棍横在另两个小鬼面前,叫道:“不许吱声!谁要吱声,俺一棍子闷死你!”吓得陈广福和陈荷娟直哆嗦,大气都不敢喘。
陈梅娟双手使劲地捶那个大汉的背脊,直叫:“娘,娘,快救俺!”。两个大汉睬都不睬,伴着“咚咚咚”楼板响,背着她往楼下呼啸而去。
木来嫂一个人住楼下,感觉自己家有什么事发生,摸索着开门出来,但门外早就有他们的人将其推回厢房内。她大叫:“你们要干嘛?”
那人一字一句地回道:“抢你家女儿!”真不知廉耻,把抢人的事说得像家常便饭一样!
木来嫂这才反应过来,嘶哑着嗓子大叫:“梅娟,梅娟!娘在这!”一个小脚弱女子被人家封在房间里根本无法抵抗,眼睁睁看着女儿被他们抢走。
同住在中堂房里的邻居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谁啊?”“做么事啊?”有的从门窗里探出脑袋、有的开门看个究竟,但见几团黑影急匆匆闪进中堂房,一阵杂乱后又背着一个姑娘急匆匆闪出,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来抢亲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背着新娘就跑,任凭新娘在他们背上又哭又骂又打。
抢亲居然还有规矩,只要新娘背上身,爆竹一放就不给抢回头了。陈木来一是生气,二是被癞痢星卡住了喉咙,手上虽然有扁担,但那太长,不利于近距离搏斗,气都喘不上来。好在同宗陈松林等人及时赶到,见癞痢星封住陈木来的喉咙,生气地叫道:“快住手!人都被你们抢走了,还要卡死他不成?”
等抢亲的人把新娘背远了,癞痢星才把陈木来从墙壁上放下来,连声说:“对不住、对不住,俺这替东家给你赔礼了。”说罢向陈木来夫妇深深地鞠了一躬,掉转身就走。
这次抢婚是有预谋的,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放爆竹,由谁去对付陈木来、谁对付木来嫂、谁负责抢陈梅娟,谁断后等一切安排得十分周密,一看就是癞痢星挑的头。
后来才知道,刘寿德家一开始答应给礼金四十块,刚送走媒婆就后悔了,说一下子拿不出来这么多钱,干脆一文钱不给就来抢婚,才演出了上面这场戏。
陈梅娟被抢到茗前村刘寿德家和四龙完婚后,不吃不喝挣扎了几天败下阵来。总算刘寿德家对她还可以,不管她如何生气,摔东西骂人,他们一如既往地小心伺候着,还让七大姨八大姑、左邻右舍来劝,让她在这里好好过,虽然家庭不够富裕,但过个安稳日子还是可以的。关键是四龙人不错,长得有模有样,学过生意,做事不怕吃苦,还聪明,对陈梅娟也挺好。人心都是肉长的,才十六岁的她渐渐服帖下来,决定和四龙好好过日子。
看到陈梅娟已经服帖下来,刘寿德家又通过媒人到陈木来家说和。陈木来家虽然心底十分愤恨,但考虑到两小鬼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茗前和茗茂两个村也就隔一条小溪,以后两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必要结成冤家,就同意认下这门亲。四龙带着丰厚的礼品,领着陈梅娟回了娘家。不久,刘四龙安顿了陈梅娟后就下湖州做生意去了。也不知是抢婚这件事做得太绝,还是什么原因,反正横祸加身,结婚不到两年,刘四龙在给客户送货时不小心掉河里淹死了。
过去女人不值钱,卖来卖去的。这边刘四龙入土才过了七七,陈梅娟就被卖到鸿勤,不需要陈梅娟同意不同意,更不征求她娘家的意见,说卖就卖了。鸿勤这个男人平时身体壮得像头牛,但结婚后不到一年又生病死了,于是陈梅娟给人留下克夫的口舌。
旧社会,一个没有老公、没有留下子女的女人,在农村一个破落的家里是很难活命的。正是兵荒马乱的岁月,她被村里一个什么人介绍给一个当兵的。这个当兵的五大三粗,讲着一口听起来似懂非懂的山东话,说是在部队里当了个什么官,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也不需要办什么手续,丢下两块大洋,就把她给带走了。
陈梅娟和这个兵痞子过了两个月的夫妻生活,以为从此有了安逸的新生活,谁知事情绝不是那么简单。这个兵痞子在山东老家有妻室,两个月过后,把陈梅娟丢给了他的手下。手下人把陈梅娟带到驻扎在山上的一个小队里,她被轮奸后发了疯。那帮兵痞子对陈梅娟凌辱奸污一段时间后,发现人疯了留下也没用,就把她卖给了海阳镇一家妓院。由于她精神不正常,还得了血痨,接不了客还白吃白住,又被妓院赶出了门。陈梅娟从此流落街头,住在一座小桥的桥洞里,靠捡垃圾和要饭度日。幸好那天有个远房亲戚在海阳镇转车时认出了她,然后带话回茗溪村,陈木来一家才晓得她的下落,才匆匆赶来海阳镇寻找。
陈木来和陈广福到海阳镇一下车,见人就问:“有个小桥,桥下住着一个生病的女人,二十五六岁,晓得在哪里不?”许多人都说不晓得,也有说他是来乘车的,对海阳镇不熟。好不容易问到一个人说隆阜那边有个桥,桥下好像住着一个人。他们抓紧赶过去,是有个桥,但桥下住的是一个腿上长蛆的老男人。又听说篁墩这边有个桥,他们又赶过去,又没有。就这样一直找,怎么也找不到陈梅娟的身影。
三天后他们在一个渡口边上的小桥找到陈梅娟。陈梅娟衣衫褴褛,全身血迹斑斑,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恶臭,正用一只袖子挡在嘴上咳嗽,咳好后放下袖子,满嘴角都是血,血痨不轻。陈梅娟一眼就认出了陈木来。离开老家六年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真正的亲人,如果放在平时她会不顾一切在扑向自己的爹,紧紧地拥抱,诉说这六年来的劫后余生,讲述酸甜苦辣,讲述对爹娘和兄弟姐妹们的思思念念。只是她现在病入膏肓,连叫声爹的力气都没有,嘴角往上翘了一下,痛苦地笑了笑。
不善言辞的陈木来见到陈梅娟惨状的刹那间,大叫一声:“儿啊!”一下子跪倒在陈梅娟面前,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越抱越紧,老泪纵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些年来陈梅娟杳无音信,一直让他们牵肠挂肚,随着失联的时间越长,不好的预感越强,多少次想出来寻找,但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呢?这次好在陈观顺带信回去,不然找女儿的事还是遥遥无期,一听说她在海阳,两老整夜没合眼,第二天一早就往海阳赶。在海阳苦苦寻觅,终于在这里见到了日夜思念的二女儿,不管她衣不遮体还是重病缠身,但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女儿,她还活着!这就够啦!
陈梅娟无力地倒在爹的怀里,可能是被抱得太紧的缘故,气喘吁吁,但在她的记忆里,爹从未这么紧紧地抱过自己,感觉踏实、温暖、舒服,从未有过的幸福,眼睛里泪花再也忍不住,哗哗落了下来,带有一丝哽咽、委屈、痛苦和喜悦。
陈广福长这么大从未见爹哭过,眼前父女俩抱在一起哭天抢地,他也跟着抹眼泪,时不时用袖子去擦眼睛,过了好久,红着双眼,强忍着泪花,用颤抖的声音:“爹,俺们回家吧!”
陈木来仿佛梦中惊醒,放开陈梅娟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咬牙切齿使劲地蹦出一个词:“回家!”
陈木来和陈广福换着气儿背着陈梅娟,走一段歇一会,渴了就在路边田沟里捧水喝,饿了就啃几口搨馃,两天两夜,走了三百里,终于在第三天的清晨将陈梅娟背回了村。
木来嫂听说陈梅娟回来了,赶紧叫来陈荷娟搭把手,帮忙把柴屋腾出半间来,架上木板,木板上铺上厚厚的稻草,再铺上草席,找来一床旧棉被,准备让陈梅娟回来住这里。一切准备妥后就牵着陈松寿、带着陈荷娟到村头去接他们。
她们还没到村头,就看见村头聚了叙伦堂“八公”,以及其他一些围观的人,大家七嘴八舌地和陈木来他们争执着。
叙伦堂是茗茂村陈氏宗祠,三进两层木结构,雕梁画栋,气势磅礴。管祠堂的有八个人,他们是陈祥林、毛生蝼、陈德法、陈观顺等八人,村里人都称他们为“八公”。八个人没有一个牵头的,也就是没有宗长,有好事大家都管,有难事大家都不管,相对年长一点的算陈祥林,相当于牵头人,但由于他是老好人一个,说话也不顶用,平时跳事的是毛生蝼。
毛生蝼原名陈茂生,打小做事蹦起蹦倒地,可能“茂生”与“毛生”谐音,就得了“毛生蝼”的绰号。家有几亩好田,田里的活都是雇长工做,又是祠堂“八公”之一,日子相对比较好过,有得吃又不做事,常年有油揉面搨馃吊菜箩里随时吃。每当吃晚饭的时候,老公老婆坐在八仙桌上上门头,一个人一边,脚翘起来,高兴起来还抱着在厅堂里转圈圈。只要是涉及祠堂的事,跳得最高的就是毛生蝼。
毛生蝼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指着陈木来叫道:“不给你带女儿进村是我们祠堂一致决定的,容不得你们同意不同意!”
陈木来争辩道:“自古以来,村里只是不给野鬼(死在外面的人)进村,俺家闺女只是生病,是个大活人,凭什么不给进?”
毛生蝼说:“陈梅娟得的是血痨(肺结核),要传染的,会祸害俺们村的,不能进村。”
陈广福说:“你怎么晓得是血痨?你是郎中?”
毛生蝼说:“怎么不是?咳嗽,还咯血,都瘦得皮包骨头了,不是血痨是什么?”
不知是谁说:“陈梅娟得的不是血痨,是花柳病,那可是脏病,会把整个村都传染的。”
陈木来本来就笨嘴笨舌地,陈广福也一样,气得直哆嗦,半天才冒出一个词:“你们才是花柳病呢!”
那些人并不放过他们:“梅娟嫁一个老公,死一个老公,现在又得这稀奇八怪的病,是个扫把星,不能让她进村。”
陈木来很是气愤,但面对这些蛮不讲理的人,只好哀求他们:“你们忍心看着一个病人丢荒郊野外去吗?都是乡里乡亲的,于心何忍呐?算俺求你们了,好吧?”
毛生蝼铁石心肠,占着是“八公”之一,用不可抗拒的语气说道:“不可以的,你们把她放村口土地庙去吧!”
……
不给进村是陈木来没想到的。过去村里面有规矩,凡是死在外头的都称之为“野鬼”,尸体是不给进村的,只能放在村外的土地庙里,在那里收殓下棺材,但从未听说本村生病的人不给进村也要放土地庙的。陈木来、陈广福父子和守在村头的那些人理论,但他们不管你怎么说,就是不给进。毛生蝼挡在最前面,他们用瘟疫作为理由,坚决不给陈木来带陈梅娟进村。其实,这一切与陈木来家境突然中落、软弱可欺有关。世态炎凉,别说狗眼看人低,就是乡里乡亲的也这么现实。
万般无奈的情况下,陈木来只好让陈广福回家带点稻草和铺盖去枫上坳,那里有他们家曾经守野猪留下的一个茅草棚。
春寒料峭,细雨纷飞,一股邪风把草棚顶上的茅草吹上了半空,把整个茅草棚吹得“咕吱、咕吱”地响,仿佛要散架的样子。陈木来带着陈广福就近割了些茅草把草棚四周给挡一挡,棚顶也加了些茅草、压上砖头,算是能住人了。
陈梅娟没有感觉到这茅草棚简陋,反而有种回家的安全和温馨。这些年她一直在漂泊,兵营里被强暴、妓院里被凌辱、街上乞讨、衣不遮体、病无医治,桥洞里无遮无挡,吃了上顿没下顿,过着暗无天日非人的生活,心一直是悬的,疾病和心灵上的双重折磨让她渐渐失去对生活的希望。在她的心里,人心是邪恶的,世道是黑暗的,直到她看见了自己的亲爹,眼前才有一丝亮光,眼角上的泪水说明了一切。
陈梅娟已经病入膏肓,瘦骨伶仃、全身糜烂、咯血不止,半个头挂在床梆上,一头蓬松的秀发在床梆上散挂下来,在寒风中飘零。她身体动一下就气喘吁吁,喘着气说:“爹,俺要死了。”
“不会的。”陈木来一手紧紧地握着女儿的手,另一手在她手背上抚摸着,默默地陪在她身边。
五天后,她长叹一声,一口鲜血直喷出茅草棚,眼睛瞪得像灯笼,停止了呼吸。一段凄凉的故事就此了结。有道是:
一口鲜血喷草棚,
世事难料天地崩。
可怜身躯可怜命,
黄尘掩盖黄尘人。
前世不修今世孽,
千磨万难悲此生。
倘若投胎再来世,
坚决不再落凡尘。
陈梅娟死后,陈木来家接连发生一系列更恐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