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胡子

或许是各种思想、文化的冲撞交汇、融合变迁，或许是受到各种人造食品、激素、营养素的影响，男性与女性不仅在职业分途、社会分工上的差异越来越不显著，身体机能也日趋接近。当女飞人刘培丽在百米赛道上跑出八秒三九的人类最好成绩之时，无论看台上还是各种播放器之前的男女，都摇摆着柔美的身姿，发出各种尖细的欢呼声。简单地从外表上来说，男性除开头发之外的毛发愈加稀疏，体态也更加轻盈，这使得李星辰浓密的小胡子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

然而这两撇小胡子中还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为了维持它的生长，李星辰需要长期服用老同学袁医生提供的一种名为“DM-162”、价格不菲的营养剂。作为一名警察，这笔开销对李星辰来说，算是一个不小的负担，袁医生也常常调侃他说：“这些钱足够让你买一个可以每天变换长相，还会做满汉全席的人造人女仆了。”每当此时，李星辰总会捋一捋小胡子，眼里闪着明媚的光线，徐徐说出：“这与金钱无关，当它们倔强地冲出我这张老脸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一种……自由……和奋发向上的力量。”

李星辰和袁医生是发小，小学和初中都是同班同学。不过现在两人都很清楚，维系他们友情的，不是儿时的赤子情谊，而是名为“DM-162”的这种营养剂。

袁医生脸上总是架着一副普通人难以染指的、十分昂贵的黑框眼镜，笔挺的身姿永远和镜框保持在一个水平面上。与李星辰的豁达大度不同，袁医生厚重镜片之下的眼睛里虽然装满了自信与睿智，却几乎不会流露出任何喜怒之情，然而偶尔喝得微醺的时候，也会有无法按捺的一丝兴奋闪现在他的眼中，语速也会比平时快许多：

“社会的进步、经济的发展、教育的深入，使得绝大多数人都具备了基本的智商，能够理智地待人处事，能够权衡利弊，做出利益最大化的选择。上至国际合作与冲突，下至民间俗务，无一不因有利可图而起，由逐利来演进，以某种形式的利益分配来了结。这是人类理智不断发展的结果，无关主义，无关信仰，无关理想，理智地去分配利益，可以免却许许多多的纷争。能否获得更多的利益，才是衡量个人或者组织成败得失的标尺。利益包括财富、权力、名誉、人脉，等等，这正是我辈孜孜以求，并赖以评判一个人的准绳。更多的财富、更大的权力、更高的名誉、更广的人脉、更美的容颜、更强的体魄……才能给人带来更大的满足感、安全感和优越感，才是一个人价值的体现。投入你的财富、权利、名誉、人际关系、技能、智力、体力、美貌等你可资利用的所有资源作为筹码，在利益分配中得到你应得的那一部分，这就是全社会都认可的价值观……”

“我十分清楚，在别人眼中，我只是一把会行走、会说话的手术刀，对此我毫不介意，这正是我参与各种利益分配的最大筹码。本能会让人去追逐尽可能多的利益，获得最大的满足感、安全感，而理智则让人懂得权衡，根据自己筹码的轻重，只取自己应得的那一份利益，处在社会上恰当的那一个位置，得到适当的满足感与安全感，这正是社会不断进步带给我们的。”

“财富、权力、名誉……确实能给人带来满足感和安全感，理智地权衡利弊，也确实能让人做出更合理的抉择，然而，”李星辰接过话茬，酒气将小胡子熏得微微上翘，眼睛却愈发光亮了。“中华民族的先贤们认为，理智与本能之外，尚有一种更深刻的情怀，孟子所语的‘恻隐之心’，王阳明所言的‘良知’，这是一种求真求是之心，同情怜悯之心，理解包容之心，无私无畏之心，自觉向上之心，要为之冠名的话，我要说是‘本心’，它与理智、本能并行不悖，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重要特征。这种情怀深埋在每个人的心中，自觉地把心敞开了，使它处于不受遮蔽的澄明状态，自主自觉地用心去做每一次决定，去体验每一分感触，即是中华文化所谓的‘圣人’。这‘圣人’，无关你财富的多寡、权位的高低、名誉的厚薄、人脉的宽窄，上至达官显贵，下达贩夫走卒，男女老幼人人皆可做得，只要开心用心即可。‘圣人’即是不分彼此，心胸澄明，和宇宙化而为一之人。从物质层面来说，众生皆平等，高低之分惟在开不开心、用不用心而已。自觉地把心敞开来，就能感受宇宙无限开阔、平等自由的本性，就会觉得我们能够去追逐的名与利真真只是沧海一粟、无足挂齿的，生命本就无限开阔自在，我不需要财富权力给我带来满足感、安全感或是优越感，心没有敞开来，才会追逐财富与权力，才会依靠财富与权力，才会炫耀财富与权力，当你开心用心之时，你就是宇宙，宇宙万物与你化而为一，区区财富权力又算得了什么。只知道追逐利益，是何等的狭隘……一切以利益至上，理智也终会有被蒙蔽时候……”

“宇宙的本性？宇宙由何而来，向何而去，这虚无缥缈的幻象，谁能摹画出来？神吗？然而利益却是实在的，才是人人皆可追逐，触手可及的，才是全社会共同认可的。神又是什么……我们已经可以做到长生不死，已经可以创造出……新的人类，我们已经是神了……”酒劲上来之后，袁医生后面的话语已经模糊不清，难以分辨了。

诚如袁医生所言，李星辰并不富裕，在他那狭窄的一居室的房子里，两面墙都是书架，堆满了各类书籍。他认为电子书固然方便，纸质书有时却更有助于思考，两者互为补充，并无矛盾。每当有人问及他的职业，李星辰眼里会泛起略显狡黠的笑意，“我的职业永远都是学生，开心用心的学生，工作给我带来收入，维持我的生活，而活着只是为了学习和思考。”

这天傍晚，李星辰仔仔细细地剥开一颗人造鸡蛋，小心翼翼、深情款款地把它放在嘴里咀嚼起来，仿佛这就是地球上的最后一口食物，那无与伦比的幸福滋味润养着他的每一个细胞。缓缓咽下鸡蛋之后，他斜靠在椅子上，静静等待着那个人类有史以来最满足的饱嗝，墙上的播放器正在推送今天的头条新闻：“206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授予约翰·马克，感谢他在地球磁场、地磁力相关问题上所做的研究与贡献。”就在那饱嗝呼之欲出之际，一条出警的信息通过颈部的康达姆芯片传来，压制住了李星辰蠢蠢欲动的膈肌。当他急匆匆下楼，走向街对面无人驾驶的警车之时，尚不知道十天之后，脚下这颗表里如一的星球将停止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