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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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湘夫人

殷染的鹦鹉在诞节大宴上出够了风头,宫中众人都生了好奇,含冰殿里熙熙攘攘尽是来看鹦鹉的人——顺便再看看这鹦鹉的主人。

殷染八风不动,自在房中看书。有时鹦鹉被众人逗得吵起来,她还会索性关了门。

宫中原以为经了诞节的事,圣人传幸殷宝林是必然了;就连小宦官小宫女,也都开始点头哈腰低下脸色来。可谁知过了大半月,圣人还是去寻常去惯的几个殿,仿佛是根本将殷染和她的鹦鹉给忘了。

红烟便会抱怨她:“当初为何不将鹦鹉干脆送了圣人?这么大一活物,还怕圣人想不起来你?”

殷染似笑非笑地翻了一页书,“我为何要圣人想起来我?”

红烟一愣:“你那样出头,不是为了让圣人看见?”

殷染转头,看了红烟半晌,直将红烟看得心里发了毛,方慢悠悠转回脸去,“旁人不懂,你怎么也不懂。我当时若不出头,素书还有命在?”

红烟呆了片刻,蓦然捂住了口:“是这样!——说来,那个陈留王真是——居心叵测!”

殷染笑道:“他只是搅浑水罢了,横竖他也做过太子,也尝过被废的滋味,他哪里还有什么顾忌?”

夜色一层层晕染下来,横披窗棱上压着晶莹积雪,偶尔在下方开合窗扇,便发出簌簌的落雪声。红烟直起身来,看向窗畔灯前的娘子,安静的时候,她的侧脸温柔,瞳孔幽深,甚或还携了几抹哀伤。但她实在太过牙尖嘴利,用言语将那哀伤都掩藏得极妥善,雪影清光中,全搅成一团朦胧的幻景。

红烟慢慢地开了口:“陈留王殿下可认出您了?”

殷染侧对着她,这会儿又着意低了头,叫她看不清面容。她屏了声息,只听见清冷夜风拌着雪霰敲窗的声音,殷染的眼睫微微一颤,轻轻开了口:“他大约早就忘了。”

四年了。

他大约早就忘了。

过了二更,红烟见她总不睡,自己先去阁外歇下。殷染听得红烟的呼吸渐匀,终于放下了书,揉了揉额角,平素永远装饰得精巧悠闲的眼底,渐渐浮出了疲倦之色。

她打开柜下小屉,轻轻拿出了一支白玉笛,用罗帕擦了半晌,直到那玉色都几乎透出了青碧,笛身上几点嫣红的梅花斑愈加娇艳欲滴,才怔怔停了手,横在唇边,短促地吹了一声。

直如那鹦鹉叫声,难听至极。

她自己都想笑,为母守丧三年不闻燕乐,确乎要将这吹笛的法子都忘记了。一边又细听红烟那厢动静,一边小心地蹩出门堂,往后院中站定,轻按缓吹,便是一曲《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我有一件好物,你要不要看看?”

“不看。”

“好姐姐,出来看一眼。”

“我不能出来。”

“这可不是寻常物事……”

“那又怎样?这长安城里,便一条狗都不是寻常的。”

“你怎么啦?我又惹着你啦?”

“你怎么这样有闲心呢,你?”

“总归无事可做……”

“我以为你家那样厉害,你早该学书的。”

“我不学无术得很,也不用你来讲。”

“你啊,你啊。你每日来寻我,陪我说话儿,我很感激。可是,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呢,殿下?”

笛声猝然停在了最高亢处。

“你既然这样不欢喜,我也只好走了。这物事我叫人放在这里,你高兴拿了便拿了,不高兴便扔掉吧。”

十六岁的她开了窗,便见到石青的窗台上,静静躺了一管白玉笛。

笛身上只有一个字。

一个“知”字。

夜空之中,忽有箫声盘旋而起,接过了她方才仓促断裂的笛音。

殷染凛然一惊,转身便欲回房,却听见那箫声陡转,不是《湘君》,而是《湘夫人》。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反反复复,只这一句,缠绵入骨,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殷染又往房檐下走了几步,又回头走,直如没头苍蝇一般。

这是什么样的登徒浪子,才敢这样和她的笛声啊!

她可没有召他,她更不想与他“偕逝”!

她咬牙片刻,突然回房去拿出一件大氅披上,径自往外便走。这下连红烟也被吓醒,连滚带爬地拖住了她的手腕子:“娘子,娘子怎么三更半夜地要出去?”

那箫声骤然停了。

殷染回头,黑暗中连一星灯火都无,只那冬夜的暗月将光芒投在她脸上,苍白如鬼。她说:“你也听见了吧?不是我发病乱想的吧?”

红烟点头,“奴婢听见了,是有人在吹箫。可是娘子,你不能出去啊娘子!”

殷染又望了外面一眼。满庭积雪空旷,宫墙森然而立,墙外黑夜无边。她几近狂乱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心头升上的是新的寂寥。

“但叫我找出来,”她慢慢道,“戏侮天子后宫,要他抄家论斩。”

翌日清晨,再度落雪,殷染正在被中好眠,却又被慌里慌张地叫起。

“娘子,承香殿有请!”

她想了半天,想不出许贤妃为何要找她。若是为了诞节大宴上那只会念经的鹦鹉,她却没有因此得什么好处,未见碍着许贤妃的事。便揣着疑惑去了承香殿,殿上却已坐了好几个与自己同屋的宝林。

她便明白了。

许贤妃款款笑着,命人奉上茶来,温和地道:“妹妹今日怎不带那只鹦鹉来,给大家一起解解闷子。”

殷染笑道:“倒是妾疏忽了。”转头,“红烟,去将我那鸟儿提来。”

“哎哎,我就随口一提。”许贤妃忙拦住了,敛袖掩唇,眼角微微上挑,“也是冬日里太过冷清,若没个声响,反嫌睡不着觉。”

殷染笑得双眼都眯了起来,“那敢情好,妾那只鸟儿,才是个最能扰人清梦的家伙呢!”

许贤妃扑哧一笑,众人也就陪着一同笑了起来。许久了,许贤妃方抚着心口道:“只是妹妹呀,半夜三更的吹笛子,终归不是好事。叫外人听见了,要说圣人后宫不检,跟外边的游子荡妇一般,夜夜思春——哎呀这说来可不好听。”

殷染慢慢敛了笑,走到殿中央来,簪珥尽除,跪地叩首。

“是妾行迹不审,甘愿领罚,请贤妃示下。”

十六宅,陈留王府。

积雪的庭院中一张石桌、两张石凳,段云琅正与痴傻的大兄对弈,口中循循善诱:“阿兄你看,只要把我的这些白子包起来,你就赢啦……”

“殿下。”

一个细弱的声音在枯萎的灌木丛后响起。

段云琅将白子在自己手中掂了掂,目光凝在棋枰,漫声:“何事?”

“今日许贤妃罚了含冰殿的殷宝林,因她昨晚殿中吹笛,搅了数位娘子的好睡……”

“罚了什么?”

“说是罚半月例钱。”

段云琅嗤笑一声,“这也叫罚。”

“殿下说的是。”那小宦官刘垂文几乎将腰哈到了地上,“不过刘公公说,许贤妃轻易不罚人,这一罚也是将宫里都吓着了。”

“那是自然。成日里打骂闹事的那是泼妇。”段云琅低垂眼睑,嘴角勾起一个淡漠的笑来,“毕竟是许贤妃,孰可以大意。”

“那殿下您看……”

“你便告诉你阿耶,”当地一声,是段云琅落下了一子,“他只要看好沈才人,至于这个殷宝林,与他无干。”

殷染自那日从御花园光着脚飞跑回含冰殿,脚底便刮了几个创口,本来好完全了,许贤妃叫她在殿中跪上三个时辰,那旧伤竟又发作起来。她一瘸一拐地回到含冰殿,两边厢的房间都各各开了门窗,里头的女人或者明目张胆地望她,或者窃窃私语地说她,她全当不见,进了自己房间,便将那鸟架狠狠一推。

“你那主子,又来害我!”她说着,话里却已没了恨一个人的气力,只剩下这平铺直叙的八个字。那鹦鹉扑腾乱飞了半天才站住,双眼骨碌碌转了转,开了口:“美人!”

“说好听的谁不会呢。”殷染斜了它一眼,“口蜜腹剑,狼子野心。”

红烟捧了热水来给殷染洗脚,又上药,殷染怔怔地任她动作,忽道:“我晓得是他。”

红烟一愣:“什么?”

“送鹦鹉的是他,昨晚吹箫的也是他。”殷染道,“他恨我么,红烟?他为什么要这样作弄我?”

红烟张了张口,“您……您如何知道就是……”

“你道那内园副使张士昭是东平王支使得了?这鹦鹉本是东平王养的,他拿只老母鸡与东平王换了。而后送进宫里来,说是东平王的东西才名正言顺。”殷染不以为意地说道,“至如昨晚……我是没有见到他,可我听那方位,分明是御花园里传来。也只有他,深更半夜还敢去御花园里那个院子。”

红烟默默地道:“陈留王殿下想必是思念自己的母亲,才日日往百草庭去的。”

殷染道:“就他有母亲,我就没有母亲了么?”

这话尖利,听得红烟倒抽一口气,不敢再做声了。

殷染转头,几根枯枝探进了窗里,带来积雪的寒意。她拈起枯枝小心地甩了出去,指尖冰凉的触感让她无端想起了母亲死前的眼神。

母亲是恨她的吧?一定是的。

“我当年也没有把他怎么样吧?”殷染叹了口气,“年纪轻轻,他倒是使得好心计,借许贤妃来挤兑我。”

红烟没明白:“您是说他和许贤妃……”

“我与贤妃本就有亲,他大约怕我们走得太近,才使这一招。圣人本来也不会专宠许家的人,他想必知道,才敢这么大胆子撩拨我。”

红烟想了半天,“原来娘子当初在诞节……”

“嘁,”殷染轻轻笑了,眼中如水波流转,“我自然知道圣人不会来找我,不然我绝不出那个风头。其实圣人啊,心里可门儿清呢!”

“殷娘子,宫中赏赐的年礼下来了,请殷娘子来领呢。”

殷染一怔,与红烟对视一眼,理了理衣衫出门去。便见含冰殿的五个宝林都出来领赏,团团围着的是她见过的内园副使张士昭,旁边立了一个金冠紫袍的少年,身姿颀长,风神如玉,偏是情态懒散,原本潇洒似竹的样貌,此刻看去翻似杆风吹即歪的竹。

真是说着鬼便遇见鬼。

殷染走过去,旁边孙宝林便道:“怎么,还有殷宝林的份子么?”

吴宝林当即接腔:“不是罚了殷宝林半个月的例钱么,还是领点东西的好。”

“咳咳……”张士昭咳嗽几声,又偷觑少年一眼,见少年一副袖手看风景的样子,踌躇地道,“殷宝林这番确是没有……”

少年忽然走了过来,低头在金漆托盘上挑挑拣拣了许久,拿出了一支金镶玉的双股钗,道:“这不是我大兄的东西么?”

张士昭着眼看了看,“啊呀,可不是么——”

“我可记得大兄要送殷宝林的,公公,你这回岔子可出大了。”少年揶揄地笑了起来。

张士昭老脸已涨红,忙不迭地道:“是,是老奴记性不好,多谢殿下提点!”又对一旁的女人们摆起了领事公公的架子:“领了赏就回去吧,休看这个热闹!”

待人都散去了,少年方掀眼看那庭中少女。彼却仍是一副疏疏淡淡事不关己的模样,幽深眼眸里微光浮沉,让人猜不透在想些什么。他过去就知道她很聪明,他今日才知道她原来也很好看。

他将那双股钗在手心里攥了攥,寒冷的空气中,细细的钗宛如一根细细的丝,要将他的手掌都勒痛。他上前了两步,她没有躲闪,只微微含着笑意看向他。

他只觉自己好像又变成了四年前的那个孩子,毫无章法地想取悦一个人,却最终被伤透了自尊。

他体面地回应她的笑,略略抬手,将那双股钗轻轻插入她的发髻。钗上垂落两枚红玉,在她的鬓边轻轻晃动,映得她双眸透亮如星子。

她对上他的眼,他的笑容那样妥帖,连一丝缝隙都寻不出来。

“多谢殿下,多谢东平王殿下。”她朝他盈盈行了个礼,又当着他的面掏出一包碎钱塞入张士昭手中,“公公辛苦了。”

他的眸光微微一动。

还想说什么,可是她已经转身,回房而去。

他跟着张士昭将各宫走遍,日头偏西,张士昭劝他早些回去。他却道:“小王如今既掌左翊卫,便不该回得太早。公公费心,小王还想多走上一走。”

他这所谓走上一走,自然又兜回了含冰殿。还未到时,便闻得笛声呜咽,心头好笑:这女人,实在是最会得了便宜卖乖的人物。

暮色徐缓,含冰殿后的御沟已结了冰,枯死的草木静止而低垂。女人坐在枯草丛中,双足放在冰面,手肘搁在膝上,轻轻地吹着,还是那一曲《湘君》。

她看见他了,却只作不见,依旧吹她的笛。

一曲终了,她低下头,扯下草叶擦拭笛身。忽而那清疏的声音响起:“不冷么?”

她的手僵了一下,旋而,她摇头,“这边无雪。”

他道:“雪后的天气,总是最冷的。”

她不答话。

他又道:“你的脚这样挨着冰,会落下病根。”

她说:“疼。”

“什么?”他一怔。

她慢慢将双足从冰面上缩回来,撑着树干站起身,道:“我脚底有伤,裂了,疼。”

他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好像非要从中挖出些陈旧的意味来,可她竟全都掩饰下了,分毫讯息也不透露给他,他的语气于是变硬:“疼就该上药,好好治了。这样贴着冰,不疼了,便以为好了?”

她笑笑,“可不是么,殿下说的有理。”

她绕过他,往回走,脚步颇滞涩,积雪濡湿的草地几次险些绊倒她。忽然肋下加了一只臂膀,是他搀住了她,她惊得往后跌出半步,脸色煞白道:“殿下请自重!”

他轻笑道:“你心里清楚得很,还装什么傻?”

她将那湿漉漉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夕阳的辉光投在那眼底,冷成了一片碎金。她说:“我当年并不曾对不起殿下。”

他的眸光一黯。

她终于说了,她将当年的事情扯出来说了。

他毫无欢喜,亦绝不轻松。

“好端端的,提那些作甚?”他沉默半晌,俄而吐出轻飘飘的一口气,“我早都忘了,偏你记得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