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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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将恐将惧

至正十九年,夏末,辰光正好。

“这一件,这一件好不好看?”戚冰穿了一身轻薄的水色襦裙,明艳照人,站在门庭边打着纨扇笑指,“江南的贡锦,听闻小孩子穿了顶舒服的!”

凝碧殿前,宫人们各捧着托盘站成了一排,盘中都是赏赐之物,太皇太后的占一盘,许贤妃等三四位贵人的占三盘,而圣人的却占了五盘。

戚冰在其中挑挑拣拣,口中喋喋不休。又是小儿的新衣新鞋啦,又是女子的簪钗胭脂啦,她都挑花了眼,一回头,沈素书只是微微笑着看她,她反而有些赧然。

索性去拉沈素书旁边的殷染:“你也别闲着,过来与我一同看看!”

殷染笑得打她的手,“你图新鲜,倒是自己生一个去,我不来凑这个脸!”

“好了好了,”见戚冰脸上又要风云变色,沈素书连忙开口截住了话头,“那个长命锁,拿来与我瞧瞧?”

她的肚子已很大,算来临盆也就在这一月;而她的容色依然清淡安详,倒不见寻常怀娠女子会有的疲态,身子丰腴了一整圈,反衬得面如满月,目如秋波,愈加莹澈。戚冰看得都要呆了去,只道:“素书,我若是男人,我也最欢喜你这样的。”殷染笑着又拍她一下,自走过去挑拣出那只镶了翡翠石的金锁来,回身问道:“是不是这个?”

沈素书接过了,摩挲半日,慢慢道:“就是这样的。我家小妹身上,也戴了一个这样的。”

“往日未听你提过。”殷染轻声道。

沈素书静了静,“我家里人多,这个小妹,与我最好。”言罢,她忽然叹口气,复道,“阿染,我入宫来,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了。”

殷染微笑道:“待你生了小皇子,册了美人昭仪什么的,再向圣人央个恩典,自然便能见到家里人了。”

戚冰这会儿也坐过来,道:“素书,你不比我是个无牵无挂的教坊中人,你家里毕竟是有根底的,不必害怕。”

沈素书没有答话,却是望向了殷染。殷染当时还觉莫名其妙,可后来她反复琢磨戚冰这句话,总觉得戚冰看得比她通透许多。

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段云琅了。

那一日的断交言语,实则也不是特别地显山露水。但她与他都是聪明人,并不需像市井中人一样撕破了脸地吵嚷。与他来往是很轻松的,与他决绝是很容易的。

他身任左翊卫大将军,每日里不知要在这大明宫内内外外逡巡上多少个来回;今年方到十七的他,也常常被圣人叫入宫来问话——可他们偏偏是没有再碰见。

渐渐地,她也就不会再去想他了。

莫说思念,便连当初因母亲之死而飞来的那些对他的厌恨,都寡淡无踪了。

她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他了。

沈素书临盆是在一个明晃晃的夏末的白昼,日光犹如刀刃直射下来,大凶险。

她已被移去了兴庆宫就馆,戚冰不好过去,殷染一个小小宝林,则得以混在宫人里到了兴庆宫。只是她赶到得毕竟晚了些,行至大同门,便已不许旁人再入内去。晚夏的乱风将草木都掀了起来,四下里狂花飞舞,拂得人心乱如麻。

她打点也无用,央求也无用,正在大同门外无所适从处,身侧的声息忽然都静了,她凛然一惊,便听闻宫人们杂乱的行礼声:“陛下安!”

她忙在一株树后撩衣跪了下来。

而后,她便一直跪着。

偶尔她抬头,便看见金冠黄袍的圣人在焦灼地踱着步,靴底沾了泥尘,袖间全是花瓣碎屑,乱得一如这夏末天气。他仿佛始终心事重重,高仲甫在外边唤了数次,他都不理,只是守在门前,一直守到繁星初露,守到他的孩子呱呱坠地。

他立刻便要窜进门去,却被一脸正气的老姑姑义正词严地拦住:“陛下,内中污秽,方圆十尺不可近。”

殷染当时心中便想,哈,原来女人分娩的房门前,便对天子都是一视同仁的。

她早有些疲累了,几乎要靠着树干睡着。忽然有人轻轻搡她,却是那个守门的姑姑,面色不豫:“你是哪宫的?在此处作甚?”

她连忙起身赔礼,道出自己来历,姑姑听闻她竟是大明宫里的宝林,颇有些惊异地上下打量她一番。她微感赧然,大袖之下的手悄悄往姑姑掌心里塞了一块玉佩,轻声道:“都说女人生产是打鬼门关前过一遭,沈娘子还要仗姑姑护持了。”

姑姑收了玉佩,笑得滴水不漏:“瞧您说的,沈娘子生了个小皇子,日后前程似锦,哪里还需要老妇人护持!”

殷染陪着她笑,复转脸去,无边无际的黑暗,看不清大同门后的世界。圣人已经入内,不知要多久才会出来,妇人得了她的好处,便殷勤请她去耳房里坐。待敲过了四更的鼓,隐约听外间“圣人起驾”的吆喝声,殷染才终于得以自后门入大同殿偏殿里去,见到了沈素书。

她仿佛刚刚睡醒,声音虚弱而疲惫:“谁?”

嬷嬷低声道:“是含冰殿的殷娘子。”

沈素书的声音稍稍振奋了一些,“快请进来。”

她掀帘而入,沈素书正自床头强撑着坐起,她连忙过去按住了她,“你刚生完孩子,合该好好睡一觉,是我太心急,我跟你赔不是。”

沈素书笑起来,眉眼盈盈如满月,“你扰了我的清梦,这会子倒来假模假式。”

她也笑了,给沈素书捂着被子,道:“我要恭喜你,生了个皇子。”

沈素书微笑道:“这宫里,皇子也不值钱。”

“话不能这样说。”殷染端出严肃神色,“皇子不值钱,莫非公公值钱?我看那些大公公们确实是威风,可这威风百年,复有何用?”

沈素书被她逗得笑不可抑,却又谨慎地道:“这话你也就在我面前说说,可别在外头乱讲啊。”

殷染看她半晌,直到沈素书都被她看得羞涩了,方道:“方才圣人过来,你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

沈素书的笑容忽尔沉默了下去,“我方才是真的睡着了……他走的时候,着内官吆喝了一声,我才醒了过来,却看见是你。”

殷染低着头笑她:“圣人是真的欢喜你,看了你大半夜都不忍心叫醒你。”

沈素书颊边顿时飞红,伸手戳她,到了半途就失了气力,只哀声叫:“偏你会寒碜人,好话都似坏话了!”

殷染抿笑不言。沈素书虽然容色如故,该笑时笑,该羞时羞,但那双温柔的眼底藏了些哀伤,却只有殷染看得一清二楚。

她后来常常想,素书大约是欢喜圣人的吧。

不然的话,怎么会在还没有失去他的时候,就开始痛苦了呢?

在兴庆宫歇了数日,沈素书便带着大批的赏赐、拖着还未完全恢复的身躯回到了凝碧殿。这回是圣人发了话,要她早些回大明宫来,他将凝碧殿上上下下都修葺一新,还早早拟好了册文,要挑个良辰吉日册沈素书为昭容。

礼部回报,道本月廿八是个上佳的好日子,诸事皆宜。圣人一听好日子只在旬日之间了,一个高兴,礼部上下人人蒙赐了分外的料钱。

可是他却没能等到这个良辰吉日。

在六月廿八之前三天,亦即六月廿五,沈才人的尸首被人从御花园西边的井底捞了出来。

那一夜,大雨倾盆。

殷染在那段时日里,心头总萦绕着不祥的预感。晚春的天气甚是潮热,蛩响虫鸣,令人愈加焦躁。沈素书所生的七皇子并未养在自己身边,而是被抱去了兴庆宫老太皇太后处,沈素书自生下他来就没见过他。

她渐渐变得懒散,双目空洞,总是问殷染:“我要何时才能见到小七呢?”

殷染道:“小七连眉眼都没长全,还在最凶险的时候,你也要坐月子,便等等吧。”

沈素书便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在家中的时候,姨娘们生了孩子,都是趁着月子天天带着。我听人说,孩子刚出世的一个月跟着谁,他往后也就一辈子都跟着谁了。”

“素书,我说句见外的话。”殷染安静地道,“圣人让太皇太后给你带孩子,那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你忘了,圣人自己就是太皇太后一手带大的?”

沈素书似是悚然一惊,整个人如惊弓之鸟一般,连毛羽都耸立了起来,“我——你这话,你这话——大逆不道!”

“好好,是我错了,”殷染忙拍抚她的手背,安慰她,“我只想你宽心,小七在兴庆宫绝不会出岔子。”

沈素书喃喃:“我也不需他富贵,不需他显赫……他便在十六宅里做个太平宗室,天枝废物,也就够了。”

殷染发笑,“瞧你说的,哪有管自己孩子叫废物的道理?”

沈素书看了她一眼,又掩下了眼帘,似有意似无意地,轻轻叹了口气,“阿染,我好羡慕你。”

“羡慕我?”殷染一怔。

“羡慕你,无情无义。”沈素书语调柔软。

殷染愣了半晌,干笑:“说的也是,我家……我家里人也常这样说。”

沈素书转过脸去,幽幽地道:“我自生产那夜之后,也再未见到圣人了。是他着急忙慌地命我回宫来,可也是他,把我撂在这里,不闻不问。”

“这里却有个计量。”殷染柔声道,“圣人马上要册封你了,这会子你正在风口浪尖上,你知不知道?圣人还不赶紧地趁这几日,安抚安抚旁边的几宫呀?”说着,莞尔一笑,“你是真有趣,吃醋也吃得这般娇羞。”

沈素书亦笑了,只是那眼中的笑影却转瞬即逝。殷染略略直起身,看向重帘之外,在前殿里指挥着宫人布置各处的宣徽南院使周镜,道:“圣人可将周公公都派来了,可见……”

“可见对我不薄。”沈素书出乎意料地截了她的话。她忽然直视了殷染,眼中光芒清亮,仿佛冰晶闪动,“你今日说了这么多,不就为劝我这一句?圣人好,圣人体贴周到,圣人对我不薄——可是,我不爱过这样的日子!”

殷染静住。

许久,她终于漫不经心地一笑,“这你就错了。不是你挑着日子过,是日子在挑你。素书,你这样聪明,怎就不知晓认命呢?”

说完,她径自站起,往外走去。沈素书在她身后追问:“那你呢?你认命么,阿染?”

她没有回答。

她目不斜视地回往含冰殿去,途中在丹枫桥上停了一会。

落花随水,浮萍逐波,她想起去年中秋,自己在这里闹的一出笑话。

背后就是御花园,御花园里,不知会不会还有那个少年,半睁着一双慵懒无情的眼。

其实风月都在最好的地方。夏日,太阳,蓊郁的草木,清澈的流泉。眼前有一顶肩舆,在丛丛花枝之外摇摇晃晃地过去了。她凝了神,转身背过去。

在这堂堂东内中还敢公然乘坐间色肩舆的,唯有一人,神策中尉高仲甫。

她回到含冰殿时,红烟已挑起了熏香。她懒懒散散地走入去,红烟在帘外问她:“沈娘子可好么?”

她不知如何回答,便只作未闻。

帘帷之后,红烟的影子氤氲在袅袅香雾中,“今日婢子撞见给沈娘子接生的王姑姑,她说七皇子生得虎头虎脑,哭得声如洪钟,许贤妃都夸是个有福气的呢。”

殷染猝然转过了头。

她这才想起,高仲甫所去的方向是承香殿。

那日之后,她便有两日没去凝碧殿。现在沈素书成了大红人,各宫命妇都不管她生产未久,尽赶着往凝碧殿来探望送礼。只是听闻沈才人许是虚弱太过、许是架子太足,竟然全数推拒了不见。

到第三日上,圣人也知悉了此事,只道沈才人定是身体有恙,心头悬急,下了早朝便匆匆赶往凝碧殿。

那一日,整个大明宫都被圣人的怒气掀了个底朝天——

原来凝碧殿中,早已没了沈才人的踪影!

段臻颓然坐在寝殿之中,周遭的素淡已被修饰出高雅的格调,十二折云母屏风设色简古,画的不是春闺绮情,却是二十四孝故事。他凝了深邃的眸,在这殿中一件件摆设上慢慢扫过去,心头仿佛有一只刻漏,滴答、滴答,在春日里渗着冰冷的水。

风自草木底下轻轻刮擦出来,渐渐地发了狂,“啪啦”一声,是大风将青琐窗猛然拍得合起。外间老宫女慌里慌张提着裙角进来道:“陛下,要落雨了,奴来关窗!”

他没有理她。待她要出去了,突然道:“你也给我出去找人!”

他起先以为素书只是出去请安或串门;而后以为素书在宫内迷了路;后来,他便将一切可能性都想过了。他想,素书莫不是瞒了他,与旁人有了私情——这会儿,竟是私会情郎去了?

仿佛是响应他的念头一般,天外轰隆隆震起闷雷,豆大的雨点不多时砸落下来,满院里风雨大作,草木摧折。这样的天气,不论素书在哪里,一时半刻都是回不来的了。

渐渐地,入了夜,点了灯。

她还没有回来。

他在想,三日,只有三日了。

只有三日,她便是他的昭容,他连册文都亲自写好了。

他一步步往殿外走去。来时未料到会有风雨,仍是穿着上朝时的明黄冕服,冠带谨严,一丝不苟。只是在将将踏出殿门口的时候,就注定会邋遢了。

一边周镜立刻奔了上来,将宽大的油衣披上他的肩,又给他打起了黄罗大伞,“陛下当心路滑!”

他的嘴唇微抿,这是他惯常思考的神色。他思考的是,他已经将小七交给兴庆宫的皇祖母,给高仲甫及礼部加了料钱,这两日以来又是在许贤妃处歇宿——

他思考的是,这宫中到底还有什么漩涡,是他所没有顾虑到的。

譬如,这场风雨。

风雨将昼与夜的分际都抹去了,每一步,他不知是迈在黑暗里,还是梦寐中。心渐渐被重重考量戴上了枷锁,他忽然想起素书曾经与他说的一句话。

她说:“只有活人受罪,哪见死鬼戴枷。”

——“陛下!”

一声尖利的喊,他浑身一冷,便听见自己派去寻找素书的内官扯着嗓子在风雨中大叫:

“陛下!沈娘子在御花园——的井里——!”

那一夜,御花园里,头一回那样热闹。纵是大雨倾盆,都还围满了人,叽叽喳喳的语声伴着风雨雷电的交鸣,混沌中像是索命的响。

宫人们第一个便去禀报了圣人,可不知为何,圣人始终不来。而后这事情便传开了,好事者站了里三层外三层,俱围着那一口被雨水灌满的枯井。

殷染急急拨开人群,见到了素书自井底被人捞出的尸首,身子已经泡肿,皮肤都泛了青,手中紧紧抓着一只小小的纯金镶翡翠的长命锁,她还认得,是素书特意给小七挑的。她用力去掰素书的手,她问她:“你不是要将这锁送给小七么?我替你给他戴上,你松手,你松手好不好?我会告诉小七,这是他阿家送给他的,让他一辈子戴着它,你松手好不好?”

她说着说着,全身便发起抖来,只那双眼又犯了拧,直愣愣盯着素书的脸,就那样盯着。素书一向是个温和得几乎没有痕迹的人,家中世代明经,知书达理,便是在井水里泡了两夜,脸上的神态仍安然而静默。

便是这样的素书,便是这样的素书啊——

她怎么竟有那个胆量,就这样投了井?!

殷染想着,想着,头皮被大雨淋得发麻,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素书是欢喜圣人的,素书已生下了玲珑可爱的小皇子,圣人对素书是极宠爱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却听见旁人在议论着,说她将自己的舌头都割破了,显见得是一门心思寻死,根本没给自己留下回头路……

她忽而想起,素书曾经怀着怎样的绝望,对她说:“我不爱过这样的日子。”

大雨不管不顾地淋下来,后宫乱象甚至惊动了神策军,高仲甫命人过来将尸首抬走,殷染跟着走了一路,全身冷透,心被雨水浇成了灰。

戚冰没有来,红烟没有来,甚至,连圣人都没有来。那些宣称挂念素书的,甚至,那些宣称欢喜素书的,都没有来。

旁人都渐渐地散了,只有她,还在浑浑噩噩地跟随,都不知到了何处。风雨茫茫,四方似遍布了鬼眼,直愣愣地盯视着她,不容她逃遁。

高仲甫终于无法忍耐一般回转身来,看着这个被大雨洗脱了妆的表情木然的女子,带着一些哀戚道:“殷宝林,请回吧!”

殷染惶惶惑惑地应了一声,抬起头,风雨凄厉,高仲甫的眼神隐在雷电的幕后,模糊难辨。刹那之间,她想起了那一乘流黄顶的肩舆。

她恍惚地挤出一个笑,落进高仲甫眼里,却觉毛骨悚然。殷染没有行礼,转身便往回走。恍惚间听见有谁在唤她,却又仿佛不过是幻觉。她实在不过一个孤魂,摇摇晃晃地走在幽冥的河流旁,雨水自地下倒灌上来,冰冷黏腻,将她包围至窒息……

没有人。

没有人会来救她。

就如阿家死的时候一样……

四面八方,没有人知道,她在这夏末秋初的冷雨中发抖。

毕竟已经过去了一年半,殷染已经记不太清当时的种种细节。

只有那冷,那渗入心底的冷,已牢牢扎根在脑海。每每想起,便牵扯出浑身疼痛。

原来夏末,比深冬还冷。

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自己终于被人发现了。

有明晃晃的火光照在她眼底,而后又被丢开。她听见几声短促的男人的呼喝,与杂沓的靴声,然后,天地重归于寂静。

她被纳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是他。

仿佛迷途又归家的孩子,她竟在一个少年陌生又熟悉的怀抱里,放松了所有的戒备,难受地说了一句:“我还道再也见不着你了。”

他挑起一双桃花眼,雨幕中目光一片湿漉漉的好似洗透的琉璃,他拥抱她的姿势仿佛他也已经渴望她很久很久,他说:“你这个傻女人。”

从小到大,有人骂她贱,有人骂她浪,但从没有人骂她傻。

此刻,她却当真傻兮兮地笑了。

是他,在这万物昏昧的时候,涉水而来。

是他出现了,他抱她,他温暖她,他告诉她不必害怕,不论如何有他在。

真好,是他,不是别人。

他抱紧了她,天地飘摇,生死飘摇,女人明明比他大了三岁,抱在怀里却轻得似一把被风雨淋得散去的香灰。他的心仿佛被什么攫住了,他想起方才看见的那一具尸体,他想起更久以前,他的母妃死去时的表情……

两具身躯在大雨中湿淋淋地紧贴,凭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他摸索着以自己的唇去寻她的唇,在将将触到那柔软的一刻,她却倏然偏过了头去。

哗啦——

一道闪电,劈裂了夜空,照亮她眼底一片冷冷银灰。

那一夜他终于带她去了御花园中的百草庭,从没有人敢去的地方。他用纤尘不惊的动作褪去她湿透的衣袍,一遍遍亲吻她玉润的发红的肌肤,却迟迟不肯动作。大雨瓢泼在窗扇上,像无数人在兴奋地窥探着他们的秘密,兴奋得举手拍窗。他拉了帘子,将那只银香球塞进褥子里,低声问她:“暖和些么?”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银香球中的一点火芒。

“你扔不掉它的。”他低低地笑,“看,还不是被我捡回来了。”

她披散的长发贴在如雪脸颊,一双眼睛幽深发亮地凝着他。她仿佛渐渐找回了神志,渐渐明白过来他们此刻在做什么,也渐渐感受到愈来愈清醒的悸动。

仿佛还有些不能理解,她干燥的嘴唇微微翕动,他侧耳去听,听见她疑惑地问:“你为何要这样……待我?”

是真的疑惑,没有怨恨,也没有羞涩。

她是真的疑惑,他与她,为何要有这许多纠缠?

他闭了眼不回答,薄凉的唇自她圆润的肩轻轻滑至纤白的颈,而后,轻轻含住了她的耳垂。

她全身一颤。

他的声息沙哑地递入她的耳中,震得她的耳膜暧昧地鼓动:“我想要你。”

她的眼睫压抑地低垂,她似乎从没听过这样直白的话。直白得甚至有些粗俗,像窗外不时斩落的骇人的闪电,不容人稍一错眼。他仍是轻轻舔舐着她的耳垂,感受到她在怀中极轻微的颤栗,他便用体温安抚着她。

他轻轻将她放平在榻上,小声在她耳边道:“我也是第一次,做不好处,你说说便好,莫要打我。”

她的眼神骤然一缩,凝注着他,像只紧张的小猫。他这回却没有笑,神容沉默得几近于肃穆,他仿佛比她还要紧张,紧张得多。

她慢慢地伸出手臂,长袖在她臂上滑落下来,露出纤巧的手腕,如无骨的藤蔓,一分分地攀上了他的肩,搂住了他的颈。

那样寒冷的雨夜,那样幽深的房栊,那样温柔的少年。

那如是梦,也该是她这二十多年里,最美的一场梦了。

后来,偶尔两人缠夹不清的时候,段云琅会在黑暗里抱着她吻着她追问:“我第一次做得可好?”

她臊得全身发红,只管搡他,咬紧了嘴唇不答话。他便笑,又是那种清越安然的笑:“想必是很好的了。”

心纵有意要剜去那些肮脏的恶瘤,身体却总有着至深的记忆。这么久以来,段云琅很清楚,他们的身体有多契合。床笫之间,如一个无人能侵扰的幻境,他可以对她做任何事情……

而余韵还未过去,她已然端着那副平平淡淡的声气,若无其事地对他说:“忘了我吧”——

段云琅猛然睁开了眼。

就如猝然被抛上了河岸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什么也呼吸不到。

他用力瞪大眼睛,盯着床顶上层层叠叠如仙山梦境的金博山,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反应过来,这里是自己的王宅,自己昨夜是提前回来了。

因为她说,忘了她吧。

眼前似乎总晃动着昨夜那银香球里的火光。幽幽袅袅的香气,缭绕在她清冷的眼底。他其实记不清楚这一年半以来自己究竟找过她多少次,因为每一次都仿佛是一样的,都不过是在床上的三尺之地腾挪厮杀、煎熬挣扎,她总是很清醒,而他也从未迷醉到忘了分寸。

昨夜他们并没有争吵。两个人都很平静,甚至面容带笑。他仍然可以拥抱到她,就如过往的每一次一样。他仍然感到幽秘的痛苦,就如过往的每一次一样。

回首这一年半,自沈才人死后,风平浪静,内外无事。他去找她,她便陪着;他不找她,她便等着。

她从来没有说过,她究竟是怎么想他的。直到昨夜,直到昨夜她叹息着要结束这一切,她也没有说,她究竟是怎么想他的。

身体还是热的,魂灵却已然冷却。

一年半了。

黑暗里,怀揣着各自的秘密与痛苦,他们已经厮缠了一年半了。

而她还是叫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