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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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梦将寤

“殿下?”一声轻唤,“该上朝了。”

段云琅望向窗外。今年,又是个大寒之年。

所有的欢喜厮磨,不过全是他自己一个人做了一场徒劳无功的春梦。曙光初露,夜雾蒸腾,他便只能匆匆自梦境中抽身而去,独自回到王宅之中,枯坐终夜。

他转过身,由着刘垂文给他更衣。宅中渗了秋气,既寒且燥,开了窗又听见左邻右舍妇姑吵嚷,令人不耐。本朝的宗室没什么地位,除却太子可以住在宫中少阳院,剩下的百子千孙全都挤在安国寺东边的大宅之中,置宫人内官,设月俸例钱,形同拘禁。陈留王的宅院紧邻着他的二兄淮阳王,淮阳王年方廿三,已娶了五个妾室,外头还风流无度,整日里隔墙便听女人声音吵来吵去,无非些鸡毛蒜皮又情又孽的,直听得段云琅双耳起茧。

他有时忍不住想,若阿染也同这些女人一样,该多好?他只需随意哄哄她,她就能开怀而笑;而况他会将她放在手心里,呵着暖着,还怕她不身心舒惬地养出膘来?

可阿染却偏偏不是这样的女人。

阿染的心,像个倒挂的钩子。钩得人心发痒,痒得尽够了,便撕扯下鲜血淋漓,她仿佛才痛快。他不知自己的血肉究有几升几两,他不知自己还能陪她玩上多久。

小内官刘垂文是跟着他从掖庭宫回来的,知道他昨晚没能安睡,也不催促,只低了头做事。段云琅默了片刻,问:“袁贤已去了?”

往日那些幽幽梦影,终于是渐渐在这熹微薄日之下消散掉。黑暗里纠缠那么久,他终究是要离开了。

殷染又推了一下那鸟架,鹦鹉兀自念念有词:“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这是一册《金刚经》终于快念完。又闻一声笑,一个尖细声音打趣道:“娘子这鸟儿,真可以成精了。”

殷染转过头,见是内常侍袁公公,提了裙角笑道:“袁公公莫夸这鸟儿,不然它能飞到九天上去。”

袁贤的目光微微闪烁,望定这神容慵懒的女子,云鬓松了些许,几缕发丝垂落在白玉一样的颈边,明明是纤细清婉的人儿,端的横生媚态。虽已被褫夺封号成了普通宫人,却不见分毫怨念颜色,反而更娇艳了。

是个落地生根、随波逐流的性子,是个在宫中最能占得便宜的性子。

袁贤朝后方摆了摆手,几名侍卫便在院子里挖起土来。

殷染愣怔道:“袁公公这是做什么?”

袁贤笑道:“娘子还是去后头歇着吧,紧闭了门窗。此处的桂树风土不宜,有司决定改种些旁的花木。”

不过是小小栽接使的活计,却劳了内侍省的大珰跑一趟。殷染笑了笑,拿罗帕掩了口,“袁公公费心了。”回身,提了鸟架便往内室去,当真紧闭了门。

一整夜没有好睡,她乏累已极,身子歪在床上,鞋履一踢,便沾了枕头。只是那三彩枕上还留了前夜若有若无的香,仿佛还有人在身畔搂着她一般。她迷迷糊糊,半睁眼望着帘钩上悬着的那只银香球,问他:“你为何当初要诳说是东平王送的?”

他在她耳畔低低地笑:“有什么关系,反正你猜得到。”

“你花花肠子太多,我怎么猜得到。”

“难道你还欢喜愚笨些的?”

“对啊,”她莫名有些赌气,“我最欢喜的就是那种憨头憨脑的田舍郎,我说什么他便是什么,我叫他往东他便不敢往西。”

“好姐姐,”他忽而柔缓了声气,令她心尖上猝然一颤,“你若叫我往东,我也不敢往西的。”

她闭了眼,翻个身趴在了床上,把脸埋进了褥子里。

自下了掖庭宫后,殷染偶尔做些活计,但因许贤妃照应过,也无人敢当面欺侮她。是以一日闲似一日,到后来竟至于昼夜颠倒,因黑夜里那人会来,所以白日反而成了补眠的时候。

可是这一日,却有人来传她了。

她跟着宫女走出掖庭宫,一路沿御沟北行,往流波殿去。流波殿的规制与旁处却不相同,垂帘处处,复道相连,香雾弥漫,柔柔款款似个迷魂阵。隔了云幕香风望过去,那女子正急忙从坐榻上下来,撩开重帘到她身前揽住她手,开口便道:“娘子!真是——真是委屈您了!”

殷染的双唇抿成一条线,渐渐勾了起来。“叶才人怎的如此说话?平白叫人笑话。”

红烟眼中立刻积起了两汪泪水。她别过头,将婢仆屏退了,侧对着殷染道:“我知你心中怨我……”

“这倒有趣,无缘无故,我怨你作甚?”殷染笑道,“哎呀,叶才人怎么哭了?”

红烟道:“你知道我无父无母,全仗花楹娘子带大,我便随了她姓……”

殷染的笑容一分分地敛去。

沈素书死了,叶红烟成了叶才人,戚冰失宠,她下了掖庭。

而段五,要就国了。

昔日的婢子成了高自己许多个阶位的娘子,任是谁,面对着这样难堪的场景,都笑不出来的。

红烟拉住她的手,扶她坐在案前,又亲去给她沏茶。殷染离开大明宫似乎太久,都不知宫中时兴的花样又变了,便盯着红烟那斜纹纬锦襦裙上的红地五采凤仙花图样,渐渐地出了神。

“娘子近来……过得如何?”红烟捧了茶来,便小心翼翼地道,“婢子早该去问候您,只是实在……”

殷染轻声道:“怎么还自称婢子?你可比我高阶儿得多。”

红烟闻言,又要红了眼眶。“阿染娘子……”

“哎呀怪我。”殷染干脆将茶盏一搁,“不论怎样的好话,一到我嘴里都成了无耻谰言。”

红烟抿着唇道:“婢子——我不敢怪您。当初圣人过来,我一心只是想着救沈娘子,却忘了与娘子通个声气,娘子便怨我,我也无话可说。”

殷染慢慢地道:“出了那样的事,谁也无话可说。”

红烟低着头,闷了半晌,方道:“娘子,我还是向着您的。”

殷染淡淡一笑,不说话。

红烟略有些急了,“娘子,您真应当好好打算一下。今日早朝,圣人已定了……陈留王殿下就国的日子,就在开春了。娘子,您比我可聪明得多,您知道宫里的女人,只能在圣人手底讨生活……”

殷染轻轻挑起眼,眼底出人意料地毫无波澜,“哦?如何讨生活?”

红烟道:“阿染娘子,您当初但凡用几分心思,陛下哪里还逃得过您手心去?偏您却从来不搭理……”

“一年半未见,我竟不知你变得这样多嘴。”

红烟白了一张俏脸,嘴唇微微颤抖:“奴……我是好心!我此番只想同您说,过一阵回鹘来使,圣人要办大宴,您便看着办吧!您若情愿在掖庭宫里老死,我来日纵到了花楹娘子面前,也没什么好说!”

殷染看了她许久,忽而,又伸手将案上茶盏捧过,轻轻抿了一口。带着茶香的雾气迷蒙了她的眼。

掖庭宫里老死?

不,她当然不愿意。

过去或许还愿意的;只因她每一个夜晚,都还能期待着一个人的到来。每一个夜晚,她可以揽着他的颈、吻他的发,在昏黑的夜里,听着他清朗的声音,在袅袅余香中与她的喘息纠缠一处。

可是他如今要就国了。

他在的时候,这深宫只是个巨大的囚笼。他若走了,这深宫便成了坟墓。

她为何要将自己活活闷死在这坟墓之中?

“哐啷”一声脆响,她将茶盏放回了桌上。

“你说话向是遮遮掩掩。”她冷笑,“陈留王就国,与我又有何干系了?早在前年我就与他、与东平王都断得一干二净,你分明瞧见。这会子又来与我打机锋,是谁惯的你?”

一场阔别重逢,就此不欢而散。

殷染走后,红烟便懒了声气,倚着凭几,半日不曾一动。

到得傍晚,紫宸殿来了消息,道是圣人今夜会来流波殿,只是要迟一些。

红烟不动声色地给紫宸殿的小宦官塞了几枚通宝,“圣人与谁在一处?”

小宦官将通宝收进袖中,压低声音道:“刘枢密。”

红烟点了点头,小宦官便一溜烟跑走了。她一边命人布膳,一边思量着,刘嗣贞固然是陈留王的人,他会在圣人面前说些什么呢?要知圣人命陈留王赴河南府,名为就国,实为监军,过不了三五年还得让他回来的。去地方上养军养士,回来年纪也满了,朝堂上跺跺脚都有分量了——这是多少宗室都盼不来的肥差!再考虑到许贤妃那边还捧着个颇有威胁的宝贝疙瘩,陈留王这回一定是欢天喜地非走不可的了。

她虽然不清楚殷染在掖庭宫里与陈留王是否还有交结,但就凭这二人的昔日情分,她也不相信殷染会对陈留王就国一事无动于衷。

似殷染那样的女人,看起来无情无义,其实不过是她藏得太深罢了。

殷染本将踏入掖庭宫了,忽然想起什么,又往回走。她不是去流波殿,而是去拾翠殿。

只是路经流波殿时,见到了圣人的法驾。

她视若不见,径入了拾翠殿。戚冰见到她,自是一万个震惊:“怎么——你还知道来瞧我!”说着竟似要堕泪,殷染看着便慌,赶忙扶住了她,道:“别哭,别哭。”

自从沈素书出了事,她们二人一个下了掖庭,一个失了宠,一年半不曾见得一面,此刻同病相怜之下,倒有些惺惺相惜的悲哀。戚冰鼻尖发酸,殷染瞧她妆容也懒了,神色亦倦极,心中牵扯出几分疼痛来,也不知是为她、为自己、还是为沈素书。

她装作无心地发问:“姐姐这边,圣人还常来么?”

戚冰转过头,烛火盈盈照着她恻然的表情,“早不来了。”又若隐若现地道:“他现下爱的是流波殿那边……”

殷染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花红易衰似郎意,从古到今,无不如此的。”

戚冰咬紧了牙,不说话。殷染知她不甘心,叹口气道:“有一桩事,你若能帮我,也算帮你自己。你做不做?”

戚冰怔怔然:“什么事?”

“你与教坊那边相熟,又颇能舞。”殷染拉着她在榻上坐下,婉转道,“还记不记得至正十八年,你那一舞,真叫人目断魂销。我说,你找个好的乐工,我们商量着,你献舞,我吹笛,在回鹘人的别宴上——”

戚冰的目中泛出光亮,“这倒不错——只是用过一次的手段,再用一次……”

“所以有我呀。”殷染微微笑道,“我来帮你,圣人一定会注意到你。”

戚冰掠了她一眼,低下头,半晌,道:“你如何忽然想通了?”

“什么?”

“你过去不是,”戚冰的话音微淡,“最清高的?我以为你情愿一辈子呆在掖庭宫里的。”

殷染静了,良久,道:“人都是会变的。”

戚冰本来出身教坊司,带着殷染进那高墙院落里去,自在得如入无人之境。她原没想过自己还会再来,一旁的娘子小工们,有的认识她有的不认识,投来的眼光各各不同,她只作不见。

殷染小声道:“要不让芷萝她们回去?来此处还带上宫人,怪了些。”

戚冰轻轻哼了一声,“有什么可怪?架子是要你自己摆出来的,不是旁人给的。”

殷染不再说话。

戚冰找来帮忙的便是她曾提过的那个乐工,名唤离非,一身白衣,峨冠博袖,看去真是个戏子模样。戚冰同他商议片时,过来对殷染道:“阿染你看,《湘夫人》何如?”

殷染又瞧了一眼离非。他坐在戚冰身后,旁边就是一面巨大的琉璃镜,将他雪白的身影映成了数千叠。他的目光似是追随着戚冰的,感受到殷染的注视之后,又不声不响地收了回去。

殷染微微一笑,“好啊,你便是那无情无义的帝子了。”

戚冰托人将曲子报给了礼部,礼部批下,殷染便得以每日堂皇往教坊司去练习。据闻回鹘使臣已到了,镇日里由几个亲王陪伴着四处晃荡;这些皇子做正事不长进,吃喝玩乐却极精熟,带得那回鹘使臣几乎看花了眼,直道天朝上国气度宏俨、珍奇荟萃。教坊司里女人多,说起这桩事来,眼角眉梢总流转着意味不明的媚色。

戚冰道:“她们也想托个好人,或许回鹘人也是不错的。”

离非淡淡看她一眼。她便缠住他手臂,娇笑道:“我听闻回鹘歌姬能做胡旋舞,离非,你见过没有?”

殷染默然垂下了眼,擦拭自己那一管玉笛。离非将手臂自她怀中挣出来,对殷染道:“你那支玉笛成色上品。”

殷染笑笑,却将玉笛攥得更紧,铭字的那一面对着手心,沁出了汗。

教坊司兴和署的管事娘子赵氏忽来敲门,低声道:“几位贵人,回鹘使臣今晚到此游憩,你们要不早些回去?”

赵氏这是好心,想教坊司的营生毕竟有些暧昧,这里两位一是才人一是宫人,虽然品级不高,也都是天家的人,不好叫回鹘人瞧见。殷染听了便欲离去,戚冰跟在她后头,她行出了院子,才发现戚冰并没有随出来。

她也不想再回头去看。

赵氏领着她从偏门走,一边忙不迭地赔礼,说这回回鹘人来得急,心血来潮地,不然怎么也不会让贵人从偏门匆匆而去。殷染便笑,“我在宫里也是下贱的人,赵娘子不必太抬举我。”

赵氏愣了一愣,复又道:“凭娘子这番人才,还怕没有出头日?老妇在院外便听得娘子的笛声,能将人魂儿都勾了。”

殷染仍是低低地笑。

袁贤已来接她。掖庭宫宫禁颇严,若非袁贤看顾,她也不能这样来去自如。想着或该给袁贤一点好处,可是袁贤——毕竟是他的人。

他会不会又嫌自己不识好歹?

袁贤哈着腰带她回宫,明见戚冰不在她身旁,也不多问,十分精乖。她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兴和署高高的院墙上夕晖遍洒,屋宇流金,忽然道:“我忘了些东西,袁公公,等我一等。”

袁贤道:“什么东西,很要紧么?”

“是一个香囊。”殷染咬着唇道,“袁公公您知道,香囊这东西可不能假手旁人……”

袁贤看着她,点了点头,“快去快回。”

她提起裙角便跑。跌进那偏门,一路往离非的院落狂奔。深深的深宫里,戚冰是她唯一的朋友了,她不能眼看着她往火坑里跳。素书已经是前车之鉴,宫里便一只蚊子都能咬死人——

跑进那月洞门,她气喘吁吁地停下,低下身子捶腿。半晌,方直起腰,往前挪。

那房门紧闭,房中早已没了乐声。

突然间,一双臂膀自她身后环住了她的腰——

“好姐姐,”少年的声音低沉如妖魅,“可想我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