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晋辱国
燕云十六州就这样不太顺利地割让完毕。石敬瑭刚刚被立为皇帝,与干爹签订割地条约的时候,后唐还存在,十六州所在的五个藩镇全部服从后唐中央,没有一个州在后晋手中。在割地条约签订时,这条约只是一份耶律德光与石敬瑭之间的合作意向,压根儿就没有真正执行。即使等到李从珂自焚,后唐灭亡之时,十六州也没有一个被契丹占领。在后晋朝确立在中原的主导地位之后,耶律德光北归,契丹才真正开始按照条约接收十六州。这时它们被契丹接收,与后晋朝是有很大关系的。
经过朱温与李存勗的统一进程,北方的中央集权已经重建,虽然李存勗的失败导致藩镇势力出现一定程度的回潮,但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中央强于地方的新常态。这种状态,与唐末那种朝廷虚弱无力,藩镇跋扈争雄的情况有着根本不同。不过,站在石敬瑭自身的角度,他遵守条约割完十六州,拒绝所有收复失地的诱惑,守住了自己对异国主子的诚信,避免了一次又一次对他和后晋王朝来说后果难测的巨大风险,这基本可以算作他个人的理性最优选。更何况,此时范延光的叛乱虽已进入尾声,却还没有彻底平定。
杨光远围攻魏州(广晋府)时间很久了,无奈城池坚固,守军也不弱,所以一直无法攻克。杨光远打听到,跟着张从宾一起造反的叛将李彦珣逃入广晋城中后,被范延光任命为步军都监,负责一段城墙的防守,觉得有机可乘。杨光远便派人去李彦珣的家乡邢州,找来他的老母,带到城下召唤其投降。谁知李彦珣是出了名的不孝子,见此情景,不但不降,还亲手将母亲一箭射死。杨光远的计划落空。
不过,并不是每个叛军都像李彦珣这样。八月,当初积极鼓动范延光起兵的澶州刺史冯晖,既对范老大屠杀孙锐一族感到兔死狐悲,又觉得造反大势已去,就借着率兵出击的机会,出城投降了杨光远。
投降后,冯晖介绍叛军的情况说:“城中存粮即将耗尽,撑不了太久。”石敬瑭闻讯,心里有了一个新想法,不仅不追究冯晖过去的罪责,还提拔他当义成节度使,用宽大甚至是恩宠来给范延光及其部众展示一条可让他们脱离苦海的金光大道。
石敬瑭原本是想快点儿解决范延光,但久拖不决的战事改变了他的想法。做好了铺垫,石敬瑭派了一个叫朱宪的宦官带着诏书去广晋府,向范延光及其同党许下了无比宽大的投降条件:范延光只要离开魏博,可以换个藩镇继续当节度使,以前的一切过错都不再追究。同时,范延光的同党也都加以赦免,并保持与现在相同的官阶。为了让范延光放心,石敬瑭还赌咒发下毒誓:“如果你投降之后,我还杀你,那请天上的太阳做证:我当身死国灭,社稷不得保存!”
石敬瑭平时也算言而有信,身陷困境的范延光感到有了一条生路,高兴地对节度副使李式说:“主上最重承诺,他说不杀我们,那就一定不会杀!”然后,范延光投降了,先派两个儿子出城充当人质,接着又派牙将携带奏章前往汴梁请罪。石敬瑭派使臣到广晋府受降,范延光率城内全体将领出城迎降。很多人不用丧命了,化干戈为玉帛,大家都很欣慰。
只有一个人不太高兴,那就是讨伐军主帅杨光远。他眼看就要建下的大功,以及攻破城池后可以靠洗劫获得的巨额财富,都因为范延光的投降而大大缩水,甚至没有了。他只能向范延光投过充满恨意的一瞥:别以为这就没事了,等着瞧!
九月二十五日,石敬瑭正式下诏,改任范延光为天平节度使,并赐免死铁券。同时,广晋城中一切军民,在当日之前犯下的所有罪过,全部赦免,再不许追究。范延光的手下将领也得到了安置,异地为官,果然都没受到追究。比如反叛主谋之一冯晖,因为提前一步投降,从此官运亨通,成为五代后期的名臣,甚至受封王爵。
在河阳倒戈,间接害死石重信,又在广晋府亲手射死生母的李彦珣,居然也被石敬瑭赦免了,并被任命为坊州(今陕西黄陵)刺史。这项人事命令一经公布,舆论大哗,都认为李彦珣这种不忠不孝、凶残忤逆之徒,什么样的赦令也不该被赦免。但石敬瑭还是坚持:“诏书上写得清楚,赦免诏书颁布之前的一切罪行。君无戏言,朕说过的话怎么可以不算数呢?”石敬瑭不顾民意沸腾,坚持让李彦珣前往坊州上任。《旧五代史》中此后不再有李彦珣的任何记载。但到了北宋中期,欧阳修编写的《新五代史》中,李彦珣不久便因贪污案发被杀头。
最耐人寻味的还是造反的大头目范延光的结局。按投降条件,范延光去天平镇当节度使,但仅仅过去一个多月,他便离开郓州又一次进京入觐,然后就回不去了。据说是在范延光自己的反复恳请下,石敬瑭不得不同意了这位昔日战友的退休请求,让他以太子太师的身份致仕,留在汴梁养老。每逢盛大的朝会、宴席,石敬瑭都会派人把范延光请来,待之与群臣无异,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不愉快。
大家对这个“剧本”是不是有点眼熟?以前有个叫李继韬的,倒戈降后梁,造了李存勗的反,后梁一完蛋,又赶紧向李存勗认罪,那时李存勗待他也是亲密无间,像极了如今的石敬瑭待范延光。不过,范延光和李继韬还是不同的,李继韬认罪后不老实,惹了一大堆小辫子让人抓,范延光投降后很老实,让人完全找不出什么新的罪名。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一天夜里,石敬瑭派宣徽使刘处让到范延光家赐酒,顺便告诉他一件朝中发生的新闻。刘处让说:“你知道吗?今天有契丹的使者来到京城,向我朝传达了北朝皇帝的旨意:‘魏博的叛臣是不是还在啊?如果晋朝没有本事处理自己的叛乱分子,那就把人绑缚到北朝来,我帮你们处理,不要让其为祸中国!’”
范延光一听,吓得哭出声来。契丹使者在后晋朝就是上国钦差,很多时候说话的分量比石敬瑭还重呢!他们不放过自己,自己还能有活路吗?刘处让忙安慰他说:“这样吧,你不妨搬去洛阳居住,让契丹使者见不着,避避风头,也许就过去了。”
此时,杨光远正任西京留守,驻防洛阳。范延光不敢去,哀求刘处让道:“洛阳的杨光远对我有敌意,正好我还有些房产、田地在河阳(今河南孟州),可以让我去河阳吗?”刘处让代表石敬瑭同意了范延光的请求,于是范延光带着从秘琼那里抢来的巨额财产,装了好多辆大车,举家搬迁到河阳居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范延光退休了,消息不够灵通,不知道此时的杨光远除了是西京留守,还兼任河阳节度使。他去河阳与去洛阳其实差不了太多。杨光远得知眼中钉范延光和昔日跑脱的那笔大财富现在又送上门来,便上奏道:“范延光是个反复无常的叛臣,如果不把他看牢了,他不北投胡人,也会南投吴越。这样吧,让他搬到洛阳来,由我看住,以免出事!”石敬瑭同意了。
于是,杨光远便派儿子杨承勋(也记作“杨承贵”)率铁甲武士包围了范延光的私宅,强行给他搬家。武士们把刀架到了范延光的脖子上,要他识相,自己了断算了。范延光不肯死,哀号道:“天子在上,赐我免死铁券,答应过永远不杀我!你们父子怎么能这样?”
当初读史至此,在下有些恍惚:这与当年那条被梁军俘虏后,受尽酷刑,一言不发的硬汉,会是同一个人吗?
杨承勋将范延光押上马背,一路驱赶南行,等走到黄河浮桥时,将他推入黄河中淹死。随后,杨光远上疏:范延光突然自己投黄河身亡。石敬瑭得到奏报后,非常痛心,但人死不能复生,只好下令辍朝两日,以示哀悼,并追赠范延光为太师。
《资治通鉴》上说石敬瑭完全知道范延光死亡的真相,只是因为杨光远势力强大,为免出乱子,不敢追究他的责任。恐怕这一事件的背后,最想让范延光早点儿死的人,不是杨光远,只是石敬瑭不能自己动手,所以引诱别人动手。
比如,范延光之所以主动请求搬家,是因为石敬瑭让刘处让告诉他,契丹使臣要追究其反叛责任,要拿他开刀。但这件事在契丹方面没有记载。毕竟范延光也曾派使臣向耶律德光示好,没有得罪过契丹人。耶律德光此时正在国内大力推动对新领土的消化进程,对中原降人比较优待。
得到十六州后,为了减少汉人对胡人统治的排斥感,耶律德光更改了国名,改用汉人更易接受的地域名称“大辽”,同时大量任用汉官治理汉地。像赵德钧的养子赵延寿,就被耶律德光起复并加以重用,任命为幽州节度使,封燕王,坐镇卢龙之地,取代了老资格的降将赵思温。赵思温被派去担任出使后晋的副使,回到辽国后被升了一个有名无实的虚职,不久便去世,追赠太师、魏国公。赵延寿的妻子燕国长公主(李嗣源之女)和儿子赵匡赞仍住在洛阳,耶律德光特别下旨给石敬瑭,要后晋赶紧把人送来幽州,帮助赵延寿一家团聚。
还记得当初在潞州郊外,赵家父子投降时的情景吧?那时石敬瑭趾高气扬,对赵德钧的讨好不闻不问,都不用正眼看赵家父子一下。可现在,天知道赵延寿怎么突然变成“父皇帝”身边的红人,石敬瑭的态度马上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变得和蔼可亲,马上将赵匡赞母子送了过去,还派人向赵延寿赠送了大笔钱财,叙叙连襟之情:在大辽皇帝面前,多给哥哥说两句好话吧!
当然,石敬瑭的“银弹攻势”不会只针对赵延寿,严格地说,赵延寿只是其中较小的一个目标。当时后晋与辽国的使臣往来频繁,双方有一点很相似,往南走的使团总是行囊空空,而往北走的使团总是载满了财物。
每逢喜庆、丧日以及各种节日,后晋的使团都恭恭敬敬地赶到辽国,向“父皇帝”耶律德光、应天太后述律平,以及元帅太子耶律李胡等献上厚礼。另外如伟王耶律安端、南院大王、北院大王以及重要汉臣如韩延徽、赵延寿等,都能收到一笔不菲的贿赂。毕竟国格有高下,辽国官员虽然收了钱,也很少给后晋的使团好脸色看,使团成员稍稍不到位,就会遭到指责辱骂。这些细节随着使团成员的口传回后晋,朝野之人多感到是中原的奇耻大辱,唯有石敬瑭、桑维翰很淡定。
有趣的是,石敬瑭在联络感情,走辽国官员后门方面毫不吝啬,在真正履行条约义务时却常常玩弄小动作。原先说好后晋每年要向契丹进贡绢帛三十万匹,但石敬瑭年年哭穷,竟没有一年如数缴纳。这笔钱对后晋来说并不多,完全能够支付。辽国的主要官员都收到了好处,对于公家的损失就没人在意了,两国之间完全没有因为后晋的违约而产生冲突。因为没有账簿留下来,不知道石敬瑭的这种操作有没有为后晋节省开支。
与之相反,南下的辽国使团总是趾高气扬,一路吃拿索要,稍不如意就指着石敬瑭的鼻子大骂。后晋皇帝脾气极好,不恼不怒,端着笑脸赔礼道歉,尽最大可能让契丹使者高兴而来,满意而去。通常的结果是,辽国使臣的好心情保住了,但后晋皇帝在臣民心中的形象又一次下跌。
天福三年(938)十月(范延光投降的第二个月),辽国派使者南下,祝贺后晋平定内乱,并赐给石敬瑭一个新的称号——英武明义皇帝。“明义”的石敬瑭当然不敢怠慢,赶紧派兵部尚书王权回访辽国,代表自己叩谢“父皇帝”的大恩大德。
这王权出身仕宦名门,从曾祖起四代为官,他本人在唐末任右补阙,后梁朝干到御史中丞,后唐朝升任户部尚书,后晋朝转任兵部尚书,到此时已是七十二岁的老翁,侍奉过六个皇室的足足十位皇帝。王权在他漫长的官僚生涯中从未成为核心人物,所以之前没有事迹,但如果只论资历,连冯道(时年五十六岁)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前辈。
王权是一位混日子型的职业官僚,与什么忠义之士毫无关联,从不会为跳槽或换老板产生任何心理负担。但是,王权觉得,此前不管怎么换老板,都是咱们中原王朝内部的事,要是向胡人也屈膝叩头,还被那些胡人和降胡的汉官呼来喝去,才真正是斯文扫地,他这辈子的最后一点儿尊严也没了。所以接到诏书后,王权对身边人说:“我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能再去契丹受辱?就算是违诏被治罪,也心甘情愿。”于是,王权上疏称自己病了,坚决不上路。
石敬瑭大怒,斥责他说:“要是说嫌路远,朕的宰相刚刚才出使契丹回来(此时后晋宰相有四人,分别是桑维翰、赵莹、李崧、冯道,其中冯道在两个月前任‘太后册礼使’,与左仆射刘煦一道出使辽国);要是说身体不好,你不是刚刚去了一趟凤翔执行公务吗?”当然,不管皇帝怎么发火,王权铁了心,“病情”就是不见好转,气得石敬瑭只好将他革职了事。
但不管王权去不去,“父皇帝”的好意还是必须回报的。石敬瑭只好再把好脾气的冯道找来:“能不能请冯公再辛苦一趟?”好在冯道是一位唾面自干的高手,就是好说话:“陛下受契丹的大恩,臣又受陛下的大恩,让臣去契丹报恩,有何不可?”这件丢脸的事才算找到合适的背锅人。
如果说文官对石敬瑭的不满还掀不起什么大乱子,那武臣对其皇权的轻视就蕴藏着不容忽视的巨大危险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当数成德节度使安重荣。
安重荣,小字铁胡,朔州人,从祖父起三代在沙陀军中为将,他本人膂力过人,善于骑射,可能与石敬瑭在战场上有过交情,曾经将石敬瑭奉为偶像。石敬瑭在太原起兵反叛时,悄悄派人去联络时任巡边指挥使的安重荣,邀请他加入自己的造反队伍。
那时,石敬瑭还没有向契丹借兵,天下大势看起来还是李从珂的朝廷一方更有优势,故而安重荣的母亲和哥哥都强烈反对安重荣加入叛军。但安重荣更愿意相信偶像的实力,他仿照汉末吕布玩过的游戏,竖起一支箭,走到一百步外,对母亲说:“石公如果能当皇帝,我当一箭射中。”果然一箭中的。然后,他又竖了一支箭:“如果我能当节度使,当一箭射中。”当然又中了。天意如此,他的母亲和哥哥才表示同意。于是,安重荣率先带着一千余名骑兵反叛,进入太原,成为后晋朝的开国元勋之一。
但接下来发生了一系列事件,让安重荣对石敬瑭渐渐转变了态度。
后晋王朝初定中原,石敬瑭论功行赏,提拔安重荣为成德节度使,去取代兵变自立的秘琼,但在让安重荣出发之前,又悄悄嘱咐说:“如果秘琼不愿意离开,以武力阻止你到任,我自然会另外给你安排一个藩镇,不要轻易与他开战,以免酿成大祸。”安重荣一听愕然,后来常常对人提起此事,并感叹道:“就秘琼那个乘乱抢钱,啥能耐都没有的小蟊贼,当今天子居然会怕他!那以我今天的将相之高位,手下统领的士民之多,还用得着说吗?”
安重荣不同于多谋但不善断的石敬瑭,他是一位简单粗暴、好断,但从不多谋的武夫,认为天下事没有什么是劈头一大棒子解决不了的,如果真的一棒子没能解决,大不了再来一棒子。
曾有一对夫妇到安重荣面前状告儿子不孝。安重荣没听两句便勃然大怒:当儿子的,怎么可以不孝?于是他抽出剑递给父亲,让他将儿子杀了。那父亲一惊,流泪了,不忍动手:“不必吧,我儿子罪不至死啊!”不想当妈的大骂当爹的没用,抢过剑,就要去杀儿子。安重荣奇怪了,怎么这当妈的比当爹的还狠啊?再一问,原来爹是亲爹,妈只是后妈。安重荣又怒了,顷刻间他的判决出现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马上将这后妈斥骂而出,再从其身后一箭射杀。
原先以为那个人英明神武,必能顺应天命,重建太平,谁知他当个皇帝都要向契丹人借兵,接受契丹人的册封,如果只是权宜倒也罢了,这都得到中原了,还这么软弱,且是对内对外都软弱,就算他自己不觉得丢人,自己都拉不下脸了!
安重荣在统辖的成德镇内,处处与石敬瑭的国策反着来。朝廷对辽国来的使者有多么恭敬,他就对那些人有多么无礼。每见辽使,安重荣一定用最不礼貌的坐姿破口大骂,甚至派骑兵截杀辽使。不仅如此,安重荣还私下里资助十六州内的反契丹力量,收留不愿受契丹统治的南逃军民。
安重荣所做的桩桩件件,让耶律德光极为愤怒,多次派人到汴梁痛骂石敬瑭:你这个“儿皇帝”是怎么当的?忘恩负义不说,还有没有一点儿孝心?石敬瑭自然是有苦难言,他不是不想管安重荣,而是他真的管不动安重荣了。何况范延光与张从宾的叛乱虽已平定,但后晋内部不把他这个皇帝当皇帝看的藩镇大有人在,比如山南东道节度使安从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