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人妙笔,庄谐俱宜
(代译序)
文学领域很少有天才这种事物,因为文学从本质上说是“人学”,若是没有深厚的人生阅历作为铺垫,作品常常流于肤浅。正因如此,文学名家往往产生“悔其少作”的憾恨,巴不得早年的一些作品,没算在自己名下才好。
英国诗人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1688—1744),大概可以算前述通则的一个特例。他二十岁时写下的《论批评》(An Essay on Criticism),还有他二十四岁时写下的《云鬟劫》(The Rape of the Lock),即便到了三百年之后的今天,依然配得上杰作的美名。两部诗作用的都是蒲柏最为擅长的英雄双行体(正是他把这种诗体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前者是一篇诗体论文,后者是一部讽刺史诗,一庄一谐,各呈佳妙。诚如英国文学批评家威廉·赫兹利特(William Hazlitt,1778—1830)所说,“《云鬟劫》是才气和想象力反复提纯的结晶,《论批评》则出自才气和理性的反复提纯。”年方弱冠便能有如此成就,不谓之天才也不可。
《论批评》是蒲柏的成名之作,主旨是阐发文艺批评的通行准则,同时也包含他对于诗歌创作的切身体会,集中反映了他师法自然、推崇古典的文艺观。同时代英国作家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1709—1784)认为这部诗作“见解高明,析理精微,体现着对于人性的深刻洞察,以及涵盖古今的渊博学识,凡此种种,即便是最为老成、最有经验的诗家也鲜能企及”。约翰逊还说,“《论批评》是蒲柏最伟大的作品之一,足以使他同时跻身第一流批评家和第一流诗家的行列,哪怕他除此之外再无著作。”后来的一些批评家认为约翰逊称誉太过,个别批评家还把《论批评》说成一盘了无新意的大杂烩,然则平心而论,这首长诗终归不失为新古典主义诗论的代表作品,不光实现了理趣与诗情的完美融合,还为英语世界贡献了不少脍炙人口的名言警句。
相较于《论批评》,《云鬟劫》更是拥趸众多,经典地位也更无争议。在蒲柏所有作品之中,《云鬟劫》最是广为人知,最是广受好评。英国作家及批评家德·昆西(De Quincey,1785—1859)虽然对《论批评》颇有微词,但却把《云鬟劫》推许为“戏笔挥洒的想象力铸就的最为精美的一座丰碑,冠绝全世界所有的同类作品”。这部诗作的素材不过是上流社会的一场小小闹剧,不过是某位作歹的绅士强行剪去了某位淑女的一蓬发卷,蒲柏却以如椽巨笔铺排微末琐事,运用瑰伟特异的想象和精巧华美的文辞,把一件鸡毛蒜皮的日常细故,硬生生写成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史诗大战。除去诗中点明的道德寓意之外,这部妙趣横生的作品似还可使人想到:历史上的一些大战,会不会也跟诗中的这场“大战”一样,仅仅是虚荣与贪婪催生的无谓争端?战场上枭雄英杰的金戈铁马,会不会也跟诗中绅士淑女的手杖折扇一样,仅仅是痴人逐梦的无聊物件?
蒲柏曾经说,“我写得最快的东西,总是能使我最为满意。”(据他自己所说,《云鬟劫》第一稿只用了他不到两个星期的时间,《论批评》也写得“很快”。)诸如此类的说法,自然洋溢着一位才子对自身天分的自豪之情。然而天分之外,蒲柏同时是一位以勤勉敬业著称的诗人,不光是孜矻一生笔耕不辍,而且会不厌其烦地雕琢自己的每一件作品。还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写作是因为乐在其中,修改则因为修改之乐不逊于写作之乐。”可见他的斐然成就,并不完全是老天爷给的礼物。除此而外,许多人认为《云鬟劫》是蒲柏最好的作品,但照我的感觉,他暮年写定的《呆厮国志》(The Dunciad,1743)才是他真正的巅峰之作,这或许可以说明,丰富的人生阅历,终究是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助力。
二〇二二年四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