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拒绝成为天才鹦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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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语速压倒(亚当)

他们在她继父的小船上随波逐流,在一个人工湖中间,四周空荡无人,宽大的小区住宅围绕着湖水而建。早秋时节,他们直接用酒瓶喝着金馥力娇酒,亚当坐在船头看着水面上一道变化闪烁的蓝光,那很可能是电视透过玻璃窗或者玻璃门发出的光亮。他听见她打火机的咔嗒声,然后看见烟飘在他身上,散开来。他说了很长时间了。

等他回头去看自己说话的效果时,她已经走了,留下一堆牛仔裤和套头衫,还有烟斗和打火机。

他叫她的名字,突然意识到四周很安静,他把手放进水里,水很凉。下意识地,他拎起她的白色套头衫,闻着那晚早些时候在克林顿湖边留下的木头烟熏味,还有合成薰衣草的气味,他知道那是她的沐浴露。他再次叫她的名字,声音大了些,然后四下看看。几只鸟掠过一动不动的湖水。不,那是蝙蝠。她什么时候跳下水或离开船的,怎么可能一点水花溅起的声音都没有呢,万一她淹死了怎么办?现在他在喊叫了,远处一只狗在呼应。因为兜着圈子寻找她,他感到头晕,坐了下来。然后他又站了起来,顺着船沿看去。也许她就在旁边,忍着笑声,但是她不在。

他必须把船开到码头去,她肯定在那里等着。(每隔两三个分区就有一个码头。)他觉得看见了一只萤火虫在岸上慢慢地发光,但是这个季节不对,太晚了。他感到一阵愤怒涌上来,庆幸有这种感觉,想要它淹没自己的恐惧。他希望安帕在他啰啰唆唆情感告白之前就已经跳进水里。他曾经说过一旦他离开托皮卡去上学,他们就可以在一起,但是现在他知道不会了。等他在岸上找到她,发现她平安无事时,他就会急切地表现出自己的冷漠。

看见外置马达在月光下闪亮。对他任何一个朋友来说,操控船只都很容易,可能除了贾森之外,他们全都展示出一种中西部人掌握机械的基本能力,都能自己换油或者擦拭枪支,而他却连手动挡车都不会开。他身上有太多戴尔的基因。他找到了他想应该是启动绳的东西,扯了一下,没有动静。他把大概是风门杆的东西推到另一个位置,又试了试,还是没动静。他开始想到是否必须游泳了——他不确定自己水性如何——然后他看见了点火器上面的钥匙。他转动钥匙,引擎发动起来。

他尽量缓慢地把船开回岸边。靠近陆地时,他关上引擎,但无法让船与码头平行。玻璃纤维撞到木头上声音很响,附近的牛蛙顿时安静下来。似乎没有损坏什么,他也没认真去看。他匆忙把船上堆着的绳索扔到固定在码头的木桩上,迅速地随便打了几个结,然后下了船,他祈祷没人从某扇窗里看他。他没有去拿钥匙,也没拿她的衣服、烟斗或酒瓶,他跳上通往她家的斜坡,经过湿漉漉的草地。如果那条船在水上漂走,那也是她的过错。

面对湖泊的那些大玻璃门从不上锁。他轻轻打开一扇门走了进去。现在他才感到身上的冷汗。他能够看见沙发上她哥哥的身影——头顶着枕头,在大电视机的亮光中睡着了。静音播放着新闻。房间其他地方都在暗处,他想要叫醒他,结果还是脱下添柏岚靴子——他觉得它们肯定沾满了泥——悄悄穿过房间,走上铺着白色地毯的楼梯。他慢慢地走上去。

虽然不允许他在这样的时点来她家,但是如果被发现了也不是什么灾难。过去他也在这里待过两三晚,她告诉父母他喝多了。他们以为他睡在客房里。他们猜得不错,他给家里打过电话了。但是现在一想到可能会碰见谁——当他甚至都不能确定她是否在家时——他吓坏了。她妈妈吃安眠药,他见过那个超大号的处方药瓶,知道她每晚把药跟酒混在一起。上次的派对那么吵闹,她继父照睡不误。他们不会醒的,他安慰自己,只要不撞倒什么东西就行。他很高兴只穿着袜子。

他走到一楼,打量了一下黑黢黢、宽敞的起居室,然后又上一层楼走到卧室所在的地方。他几乎能看到屋子另一头的墙上那大幅常见的打猎场景,日落时分湖泊旁的树林里塞特种猎犬惊散一群野鸭。他能够看见报警系统面板上的红灯闪烁,好在他们从来没启用过。壁炉上家庭照片镜框的银色镶边有点亮光:十来岁的孩子在落满树叶的草地上摆姿势,她弟弟拿着一个橄榄球。巨大的厨房里什么东西咯咯响了一下,然后又安静了。他走上楼。

她的卧室在右边第一间,开着门,他没有打开灯,在走廊上也能看见安帕睡在床上,盖着被子,沉稳地呼吸。他放松了肩膀;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松了一口气结果又更生气了,也意识到他好想撒尿。他转身穿过大厅进了卫生间,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没有开灯,掀起了马桶盖。想了想又放下马桶盖,坐了下来。外面慢慢驶过一辆车,车灯光透过百叶窗帘照亮卫生间。

这不是她的卫生间。电动牙刷、吹风机、这些特殊的肥皂——这都不是她的盥洗用品。一时间他以为,并迫切地希望,这可能是她母亲的东西,但是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淋浴房的门不同,玻璃是磨毛的;现在他闻到了马桶水箱上放着的一罐凝胶球的柠檬气味;墙上挂着的一个紫色布袋里装着异域干花。他打个激灵一瞬间回想起来,他对这幢房子的印象变了:钢琴(从来没人弹过)在什么地方?他不是应该看到那盏枝形吊灯的吗?楼梯上的地毯——绒面是否太厚了点,在黑暗中看上去也太暗淡了点,不像是真正的白色?

意识到不同之处、发现自己走错了房子已经够骇人了,伴随而来的感觉是,他同时置身于湖边所有的房子里,因为这些房子全都一模一样,登峰造极的相同格局。在每个房子里的床上都有她或者像她一样的人在睡觉或者假装睡觉;法定监护人在大厅另一头,大个子男人打着呼噜;壁炉上家庭照片的面孔和姿势可能不一样,但全都属于根据同样原理打造的面孔和姿势;油画上场景的元素可能会各有不同,但是熟悉和平庸的程度却差不多;如果你打开任何一台巨大的不锈钢冰箱或者察看人造大理石的厨房岛台,都会看见配套的预制产品,只是外观构造搭配略有不同。

他置身于所有的房屋,但是正因为他不再拘囿于一个离散的身体,也就可以飘浮在这些房屋上方,仿佛小时候观看克劳斯送给他的迷你火车的感觉,他对火车不感兴趣,几乎没法让它们动起来,但是他热爱那个背景,那在木板上铺开的绿色静电植绒:小而高耸的松树和阔叶树。当他观看那些细节极其逼真的树木时,同时占据着两个优势:他想象着自己在树枝下,同时又从上方观察它们;他抬头看着自己正在朝下看。然后他能够在这些视角、这些尺度之间快速转换,这样的连续变换使他游离于身体之外。现在他既在这个特定的卫生间里,同时也在所有的卫生间里恐惧到浑身僵硬。他从一百扇窗子里往下看着那个乏味的人工湖上的小船(干了的丙烯上面有些白色油漆,给表面增加了一种动态和泛着月光的感觉)。

他游移回到自身。他感觉仿佛什么地方启动了定时钟,他只剩下几分钟,也许几秒钟,逃离这幢他无意间闯入的房子,否则马上就有人朝他迎面放空一梭子弹,或者警察到来发现他在一个沉睡的女孩卧室外面徘徊。恐惧令他呼吸困难,但是他告诉自己他只需要摁一下倒带按钮,悄悄地原路返回,不打扰任何人。他这么做了,尽管现在当他走下楼梯时,那些小小的差异之处不断提醒他注意:有一张他先前没注意到的L形状的沙发;他能看出来这里的咖啡桌是玻璃的,而不像她家的那样是深色木材。在楼梯底下,他犹豫了一阵:大门就在那里,向他召唤,他马上就自由了,但是他的靴子留在楼下,要取回靴子必须经过那个睡着的陌生人。

尽管他害怕可能随时会被发现,还是决定去取靴子,并非因为那是证据,可以追寻到他身上,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如果就这么光着脚回到她身边,有可能会受到嘲笑和羞辱。他凭直觉也能大致勾勒出这个故事,能够感到故事会传开——她如何离开他,先是让他自己去胡乱对付那艘船,然后又在某个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倒霉的冒险经历中丢失了他妈的鞋子。嘿,戈登,你鞋带系好了吗?穿了拖鞋?他想起了中学时代的盖伦·麦凯布,穿着袜子回家,哭哭啼啼,因为穿了飞人乔丹运动鞋而被人捉弄——这样的记忆突然冒出来。盖伦现在还为这事气恼,尽管他现在可以仰卧推举三百磅。

曾被他认作她哥哥的那个年轻人已经翻了个身,脸对着沙发靠背,枕头掉在地上。他溜过去时,鲍勃·多尔[1]巨大的脑袋正出现在屏幕上,动弹着嘴唇。他捡起靴子,慢慢推开房门,滚轴有点滞涩。他只好用了点力气,弄出了很响的吱呀一声。沙发上的身体动了动,开始坐起来(在整个舍伍德住宅小区都有身体在动弹,并开始坐起来)。他没有关上门就奔了出去,手里拎着靴子,跑在湿淋淋的草地上——不顾地面凹凸不平,不顾地上的木棍和石头——速度快得空前绝后,身体因为一些肾上腺素的释放而愉悦。没有人在他身后叫喊,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耳内血液轰鸣。他激活了一些运动感应灯,跑得靠近水边了。他用尽全力跑了一分钟,然后意识到自己并不确定要去哪里。他单腿跪了下来,胸口灼烧,回头确认没有人跟着他。他尽快穿着湿袜子套上靴子,没有系鞋带,然后起身跑过一幢幢房屋,一直跑到了街上。

现在他唯一的目标是找到自己那辆停泊在她家车道上的1989年红色凯美瑞,开车回家,回到床上。他还在害怕——任何时候都可能听见警车声——但是远离湖水和可笑的闯入私宅的情景,他觉得最糟糕的事已经过去了。他拍拍口袋确定钥匙还在,快步沿着路边走——没有人行道——但他没有跑,以免万一有人看见他起疑。他走了又走,找不到自己的车,找不到她的家,他肯定把船停在了完全相反的方向。搜寻了差不多半小时,在湖边兜了半个圈,他才看见,心花怒放地看见,自己数小时之前停泊的那辆车。车门打开的声音叫人深感欣慰。他上了车,在后座上找到了自己那包红色万宝路,拿了一支。他把钥匙转到开车的位置,但没有启动引擎。他放下车窗,从杯架上拿起一个黄色比克打火机点燃香烟,吸了一口,感觉仿佛是自从发现她不在船上以来第一次深呼吸。

他发动引擎,打开车灯,发现她站在、一直站在她家大门前,身穿超大号套头衫。她几乎长及腰际的暗金色头发放了下来,他能够看到她的绿色眼睛描了眼影,肯定是又重新描过了。他思忖着关闭引擎,关上灯。她光着脚走到车边,打开后车门,自己取了一支烟点上,好像他只不过是赴约晚了几分钟而已,问道:你去哪儿了?

他怒不可遏。他无法承认自己吓坏了,无法说他没本领对付船,也没法说他几乎在别人家里撞见了别的年轻女子。他需要她解释。这他妈到底怎么一回事?“我想游泳。”她说。他再追问时,她耸耸肩继续抽烟,烟草味与她的护发素香味混合在一起。然后她拨弄着他的头发,他觉得这种表现既自信又亲热,这两者的结合他在自己班上的女同学里面是找不到的。

我继父过去经常在吃饭的时候大发议论滔滔不绝,现在他几乎不说话了,反正我们也不在一起吃饭了。我觉得他抑郁,好像他需要一个治疗师,去基金会[2]让你的父母给看看。现在他这么安静有点怪怪的,因为从前他会把每餐饭都变成他妈的长篇大论,只不过不是真正的讨论,因为没有人讨论任何事情,他只是对着我们这个方向说话。他会不时问我哥哥一个问题,但总像是突击考试:我曾说过是什么让航空业日子很难过的?(你知道他靠别人的发明发了财,是某种没有任何重量的螺丝什么的。)我哥哥从来不需要回答这些问题,因为他回答了自己的狗屁问题。答案总是中国,基本如此。然后去年夏天有这么一个晚上,我妈妈让我偷偷喝点白葡萄酒,我哥哥不在家,结果我成了餐桌上听人家说话的人,这委实让我烦躁。也许我有点恼火,要不就是因为我长大了一些,更在乎我妈妈。她受过一些罪,从我自己的老爸开始。但是总之我做了一件愚蠢却又了不起的事情。真的是非常非常缓慢地,我开始在椅子上慢慢低下去,就好像溜下去那样,他还在边吃他的意大利饺子边聊着什么。我妈妈已经在厨房里了,在往洗碗机里放碗盘。她从来不吃饭的。像这样慢慢地溜下去需要很好的耐力。那些嘎吱嘎吱的声音,全是玻璃碴子(开玩笑)。跳舞的时候他们总跟我说做动作时要想象这个动作,现在我就想象自己是一股液体从椅子上流下去。一点点离开椅子,直到我真的已经在桌子下面了,我继父还是没有注意到任何事情,我妈妈还在那里洗碗,我忍着不笑出声。

也许是忍着不哭出来吧?亚当问,她看着他。

如果哭,大概就是因为他妈的这个家伙有多么可悲。哦对了,还有我妈妈这样的,居然嫁给了他。好像他都没有意识到观众全都回家了,他还在那里说了又说。然后我在桌下一点点蠕动着,爬过地毯,屏住呼吸,一直爬进了厨房。我妈妈已经洗完了碗,在岛台的另一头,没有看到我,我静悄悄地站起来。她端着那杯桃红葡萄酒在窗口眺望湖泊,或者更可能是看自己在窗玻璃上的身影,因为已经是晚上了。我从冰箱里拿出酒瓶,把大部分酒倒进一个塑料杯,端着我这杯“巨无霸”走到她身边,她回过神来,想要对我说什么,但是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让她别出声,轻轻说:听。我们可以听见继父还在餐厅里对着空气谈论罗斯·佩罗[3]。(他对罗斯·佩罗着迷,罗斯·佩罗,还有中国。)我妈妈可能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们蹑手蹑脚走到门边,站在那里望着餐厅,看他对着空气说个不停,就像个调频收音机,酒差点从我鼻子里喷出来。我们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他才抬起头来,好像我们逮住他手淫似的。他看看我的椅子,然后又看看我们,现在我妈妈和我真是笑得肚子痛了。然后他脸上露出那种糟糕透顶的笑容,是彻底地光火了。好像说你们这两个婊子怎么敢取笑我。但是我给了他一个继女的笑容,挺住挺住,我们基本上是在比赛谁更能忍住不眨眼,我妈妈的笑声变得神经质起来,直到他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但本来也可能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

亚当是在哪个时刻才意识到她从椅子上溜走和从船上溜走之间的相似之处呢?

他问了一些关于她爸爸的问题,她回答了。他想着是否要告诉她自己走错了房子的事——也许他能够说得富有诗意——但他还是没说,不想冒这个险。为了保护他自己(究竟保护自己躲过什么他也不清楚),他设想着自己从某个模糊想象中的东海岸城市回望现在,那时再谈他在托皮卡的经历就只会带着极大的嘲讽了。现在他试图超前召唤这种嘲讽。超然的态度,他想,才能使她更加受他吸引,使他对她更加无动于衷。

但他们吻别时,他与自己的身体还是共时的。她潮湿的头发拂在他脸上,舌头在他嘴里,舔着他的牙齿,烟草和薄荷,清口牙膏。深吻起来,他的手移动到她运动衫里面,他看见眼睑里面黑色背景上亮闪闪的图案突显。光幻视,视网膜静止不动时产生的内在电流形成的小小罗夏墨迹[4],是没有光照时所感知的光照。他儿时遭遇脑震荡、后来偏头痛发作时以及最近和人有这种接触时都看见了这些形状。他年幼想要睡着时也会看见它们,看着灰色的圈圈在黑暗中移动。如果他在靠近太阳穴的地方挤压闭着的眼睛,那些形状就会亮起来。他好奇这些形状是否他独有的,是否某种特殊性或者损伤的证明,或者是普遍现象,大家都看得到。但是这些形状如此微妙,如此难以形容,以至于他从来无法了解他的父母和朋友们是否也有这种仅仅位于认知阈之上一点点的相同体验。这些形状在语言的重量下消散了,始终是不可抹去的私人体验。他听过人们在撞到头时说“眼前金星直冒”,但是他看见的不是金星,他看见一圈圈红色或黄色光亮或羽毛形状的格子纹影斑,如果他努力关注的话它们就会开始摇晃,有时会有暗金色螺旋在他的视野(或者无论你把你紧闭双眼时的视野叫作什么)里旋转而过。他没有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将手移到她大腿内侧,而是将双手移动到她脸上。他捧着她的头,拇指抚摸她闭着的眼睑,小心翼翼地用了一点力,可以让她感觉得到,不过断断续续。她是否也能看得到几个红色火星,还有微妙线条组成的网络呢?

她往后躲了躲,笑着,你在干什么。他告诉她他从克劳斯那里学来的词,克劳斯说光幻视可能会引起精神异常幻觉,有些人曾经尝试画出来,图画看上去奇怪地像那些岩洞壁画,最古老的艺术。她喜欢他从中得出的诗意,喜欢他希望她也看到他所看到的东西,想象同她一起或像她一样看——能揭示他人心灵困境的、世上最微妙的焰火。他们很快又重新吻起来,他不知道他们是否会上床。但是那晚在位置便利、位于西湖商场的优选住宅小区里,她温柔地、坚决地同他分开。也许她来了例假,也许她并不真在乎他。她离开副驾驶座位,带着他的一支香烟和打火机。她走到车头前,从车窗外把打火机递给他。船在哪里?他说他把船开到湖那头喝了点酒,不大能确定船停泊在什么地方。他又紧张起来,担心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驾船的各种失误,但是她无所谓。

明天为我赢个奖,她笑着说,他再次启动引擎。不久他就快速离开了乌尔利希大道上那片伪豪宅,凉爽的风从他打开的天窗呼呼吹进来,在乌尔利希与21街的交叉路口,他在闪烁的红灯处停了下来,看见左边的罗林希尔护理院,是幢一层楼的装配式建筑,他基本上已经不能开口说话的外祖父自从两年前从凤凰城搬到——自从被搬到那里之后,一直是里面的住户、病人、囚犯。他外祖母身体状况很好,住在南边数英里之外的优选辅助生活社区。他把烟头扔出车窗外,看着烟灰在柏油路上飘散,然后迫使自己去看那幢房子。明亮的街灯照在几乎空荡荡的停车场上,周围漆黑一片。想到那个小老头现在就睡在那里,这感觉有些怪异。一时间他想到了医用机械床与活动驾驶座之间可怕的类比,这念头很快又消失了。他把《万视瞩目》[5]放进磁带卡座,把声音放得很大,好奇护理院里是否会有人听得到。然后继续开车。

*

四小时之后闹钟惊醒了他,他半睡半醒地冲了澡,穿上在西湖商场跟他妈妈一起买的那身现成的黑色西服,白色衬衣浆洗过的衣领贴着他刚刮过胡须的脖颈。他系上父亲少数几根领带之一。他驾车驶向托皮卡公路时,头天晚上鲜活的记忆在他心里翻腾,仿佛他身上配有电极,有人从远处,从舍伍德湖遥控一阵阵电击。年轻人都很擅长掩饰自己的勃起,他把东西理理好掩饰自己的,把车停在斯皮尔斯和马尔罗尼这两位教练的车旁。前一位教练在用大保温杯喝咖啡,后一位像往常一样小口喝着健怡可乐。其他着装正式的年轻人从学校推来大塑料盒,把它们装到旁边两个大面包车的后备厢里。他懒得去搬自己的盒子,会有低年级同学照应的。他看见自己的搭档乔安娜,点点头打个招呼。他们不是朋友,他们的合作是纯粹战术性的。到了面包车里,她想要谈论战略,但是他头靠着凉爽的车窗,看着夜色中电线的起伏,很快就在梦中穿过联体住宅群。他们离开高速公路停在麦当劳前准备吃早餐时他才醒来,熟悉的模压座位的轮廓。

他们到达拉塞尔高中时已经天亮了。通常他会忽略这种小竞赛,但是因为拉塞尔是鲍勃·多尔的家乡,因为鲍勃·多尔在竞选总统,拉塞尔邀请赛今年会吸引全州最好的团队。他不是太明白其中的逻辑,但是马尔罗尼坚持要他们参加。其他衣着笨拙的年轻人正在从类似的各区分派的面包车和巴士上搬下自己的塑料盒,从冰冷的停车场拖到学校大门。他和乔安娜走进门时,他们即将面对的竞争对手为他们让路。

周末的堪萨斯公立高中看上去奇怪地变了样,没了学生和老师,脱离了普通日常的节奏之后,空间发生了微妙却又深刻的变化。每间房里都有励志宣传画:“你就是自己想要的变化。”成排的空书桌,黑板或白板上留下的方程式、日期或成语套话,具有某种戏剧布景的不真实感,但又有某种劫后世界场景的肃穆感,仿佛课上到一半,一场核灾难清除了人类,校舍却毫发未损。他有时可以捕捉到一点止汗膏或口红的气味,或者其他暂停的社会秩序的漂浮的迹象。走在拉塞尔高中主楼时,他试了试储物柜的各种密码,以人类学家或者鬼魂的冷漠触摸了挂在门厅里的一面全州摔角比赛冠军奖旗。

他们聚集在一个日光灯照明的餐厅里,参加了简短的欢迎仪式,餐厅里满是漂白剂的气味。主办方教练宣布了一些事情,他们查看着自己的分组。然后团队解散,拖着装满论据资料的小推车,去分派好的教室,那里有评委和计时员在等着他们。

他让乔安娜带路去他们的房间。她是基金会里一位神经病学家的女儿,个子矮小,为人机敏,是志在常春藤学校的高年级同学,她会告诉你她的SAT成绩是1600,她是个书呆子。她编写了他俩几乎所有的研究资料,夏天在密歇根大学一个“辩论学院”进修过,构建了他们的战略边缘化方案(今年的主题是联邦政府是否应该制定新的政策来减少青少年犯罪;他们的方案是论证加强儿童抚养执法能在各方面达到这个目的)。他对准备工作的贡献是在上辩论课时翻阅《经济学人》杂志,推荐抄录一篇文章,将其剪辑成一张“卡片”(一个论据材料)。通常她都早已经做好了,已经存档。他的长处在于思路敏捷,善于揭穿谬误;他擅长某种真刀实枪的雄辩,混合基金会的洞察力、青少年的胡说八道、柔道一般的解析;人们普遍害怕他的交叉质询。

他们在类似这样的联赛中的最初几轮都基本上只是一种形式。他们派出低级团队去应付从学校所在社区招募的评委,这些评委通常是其他辩手的不情愿出席的父母。这几轮比赛节奏缓慢,显然令乔安娜厌烦。在拉塞尔的那个周末有两个新秀试图突袭他们,拿出了自己的一套方案来对付他们,其实就是重构了半决赛和决赛时做的笔记,那是对观众公开的。这不违反规则,但却违反惯例。

他起身,抚平父亲的领带,去交叉质询显然很紧张的第一位正方辩手。他的对手身着白衬衣黑长裤,看上去像个侍者。他们站着面对一位评委——竞赛者不看彼此——评委身形与那套连体组合桌椅几乎无法相配。他坐着,双臂交叉,把眼镜推到他的秃头上方,在标准拍纸簿上不乐意地记着笔记。

“请复述今年的辩题。”

“复述?”

“对的,谢谢。”

“辩题是,政府——”

“联邦政府——”好像他因为不得不帮助他而感到尴尬似的。

“辩题是联邦政府应该制定一项规划来实质性减少美国的青少年犯罪。”他的声音里有极微小的颤抖。

“为何儿童抚养是必须的?”

“当然是为了抚养儿童。”嘲讽语气的根源是焦虑,“在一场婚姻结束之后。”

“实际上,在大多数州,未婚父母也要承担同样的儿童抚养责任。”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否属实,他微妙地表现出无视、蔑视对手的语气,“但是让我们先把这个放在一边,听上去你似乎认为,你提议加强的规划并非主要旨在实质性减少青少年犯罪。”

“不,我的意思是那是其意图之一。”

“你有证据支持这个论断吗?”他的语气表明他希望对手有证据,他会欢迎这样的辩论;同时他还让评委明白,如果对手没有证据,那么这一轮就会宣告结束。(评分单告诉评委“合题性”应该由正方来证明。他跟乔安娜可以有各种方式摧毁这些辩手,但是他首先要看看他的对手是否会在这个开篇立论问题上栽跟斗。)

“证据是它能减少犯罪,这就是为何我们规划的优势在于——”

“所以你的意思是任何有减少犯罪效果的东西都是合题的?”

“不,必须是联邦的,联邦的规划。”

“所以如果我倡议联邦政府建造核电站,政府马马虎虎地建造,造成可怕的污染,污染带来灾难性健康问题,接下来是群体死亡,因此减少了犯罪,这就是合题的辩题吗?”评委微笑了——既是因为亚当说的话,也是因为他的表达方式。他令评委想到了自己对联邦政府的不信任。

“当然不。”现在有点生气了。

“为什么?因为它必须是政策的预期效果?”

“是的,当然。”

“你是否有任何证据表明这是预期效果?”

“这是常识。”他应该论辩说——无论为何儿童抚养总体而言是必须的——他们,正方团队,现在都意图将该政策扩展至减少犯罪,使论辩满足合题性的条件。但是他太慌张了。

“我认为儿童抚养的设计是让父母在离异后能平等承受经济负担,即使这种平等化会在某种程度上使减少犯罪的努力复杂化,也还应该是有关其重要性的实质性论据。而且——”他意识到,在堪萨斯州拉塞尔城的普通居民看来,刚才他可能提出了一种女权主义的论据,他的关键长处是没有可察觉的犹豫——“我能够想到有力的论据来针对那种联邦政府对私人关系的干涉。问题在于这不是今年辩论的主题。”

“我——听着,你们自己一直都在论述这个事例,但是合题性根本没——”

“抱歉,我必须在这一点上打断你——你想要评委这轮给你加分,因为我们曾经用类似的事例赢得了其他几轮辩论?”他为辩论本身感觉受到了冒犯。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这是个有趣的想法,既然此前几轮的论辩是恰当的,那也就能够用来对付我们。既然你似乎在前一场辩论中是为赞成这个辩题而论辩,那么当你为反对该辩题而论辩时,是否就应该输掉这一轮呢?”评委又微笑了。

“不,当然不,但是——”

“你在反方团队面前无法防守你们政策的合题性”——现在他极其严肃起来了,俨然《法律与秩序》[6]中的检察官拿出了杀手锏——“而且还表明你从我们作为正方的几轮比赛中复制了你的方案。”一个停顿,“难道你应对合题性问题的防守手段就是抄袭?”

短暂的沉寂,评委抬抬眉头,做了个笔记。

“我只是说那是一个合题的规划。”他怯怯地说。他很希望比赛赶快结束。

等结束后,乔安娜起身,干巴巴地解释说证明合题性是必需的,但是她会把这个留给她搭档的下一次发言。如果评委认为正方的事例是合题的,那还有十五个理由来反对将其作为一项政策。

在拉塞尔高中,要直到半决赛,由三位学院辩论赛手组成的评委小组来评判时,才会开始真正的政策辩论。他和乔安娜的对手是比较可怕的西肖尼米逊高中团队。现在房间里——某个理科大教室,角落里一张大桌子上有显微镜,很多水池——坐满了人:被淘汰的辩手现在成了观众,跟他们的许多教练在一起。空气中的紧张感触手可及。

在这样的气氛中,乔安娜起身做了第一次正方发言,一时间听上去多少有点像演讲,但是很快她就加快语速,几乎让人听不明白说什么了,嗓门大了起来,声音也变尖了。她像一个游泳的人露出水面来呼吸或正在淹死那样喘气,她尝试“语速压倒”对手,正如对手也会尝试快速发言压倒他们——也即提出更多的论据,抛出很多论据让另一个团队在规定的时间内无法应对,因为严肃辩论者之间的规则是一旦有“未被回应的论点”,无论质量和内容好坏,都等于被承认。(竞争力强的辩手花很多时间练习速度——朗读时嘴里含一支钢笔,强迫舌头运动更活跃,嘴巴超速发音;他们练习倒过来朗读论据,以此将发声这样的身体行为与理解语义的努力分离,因为想要理解就会让人放慢速度。这项活动通常被视为喜欢思想的人在体育运动之外的选择,中学的辩论也是激烈的身体运动。)评委俯身在他们的拍纸簿上,跟参赛者一起记下这一轮比赛的流程,速记论据和反论据,尽量不跟发言者目光接触。在钢笔短暂停顿的空隙,他们用拇指转着钢笔,这是辩手们的经典习惯动作。

在游荡于拉塞尔高中大厅的人类学家或者幽灵看来,校际辩论赛与其说是竞争性演讲,不如说是竞争性演讲的影子,是全套口才表演仪式,参赛者处于晕厥的边缘,将正常情况下本当是思想观念的交换变成了无理智的运动式展示。看看西肖尼米逊高中满脸疙疙瘩瘩青春痘的第一位反方发言者——他的着装更随意一些,典型的堪萨斯城富家子弟的着装——以每分钟340个单词的速度念着论据来支持他的观点,声称正方的规划将使家庭法庭负担过重,引发一连串灾难性事件。他每读完一页纸就让它掉在地上,还带着一滴滴汗珠。他喘着气,唾沫飞溅,又叫喊出一句口号——“法庭负担过重则导致内乱”——然后又读了一两张卡片,一时间结巴起来,以这样的速度和音量,听上去就好像他在经历癫痫或中风。时间快要结束了,他总结了论据,尽管如果事先没准备的话,没几个人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格里高证据表明因为儿童抚养强制执行而积压积压很多事情的法庭,司法超负荷导致内乱,内乱导致核冲突,中国或朝鲜在接下来的权力真空中的核打击压、压倒无论正方规划会带来的什么好处,以及以及斯蒂文森先例证实正方规划无论如何没有可行性因为来、来自内部因素的抵抗阻碍了实、实施,仅仅根据不利影响就必须投票反对但是但是即使你、你将规划视作规划,也没有可行性不是解决方案因为佐治亚州法庭不、不适用于联邦规划,只有在州层面所以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投票反对。

“语速压倒”是有争议的,如果生手评委听到这些,就会震惊、抱怨。不止一个排名很靠前的团队误判了评委,因为胡言乱语而在前几轮比赛中就出局了。老资格的教练怀念那个辩论仅仅是辩论的年代,对语速压倒最常见的批评是它将政策辩论与真实世界分离,没人会像这些辩手那样说话,也许除了搞拍卖的人。但即使是毛头小伙子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公司法人就一直展示某种版本的语速压倒:因为人们在越来越常见的处方药电视广告结尾看到广告里的声音说出警告时,关于风险信息的透露是以一种特地设计得叫人难以理解语义的速度来完成的;他们听见收音机里的商品推销结尾,一连串规则和概不退还的威胁被机枪扫射一般读出;他们至少还有些许熟悉从金融机构和医疗保险公司收到的“小字”,面对这几千字,你几乎不可能理解。公司设计这类信息透露的表达,就是为了掩盖。他们透露给你的信息是,如果你胆敢挑战相关机构,就会受到如同在一轮快速辩论比赛中遗漏论点一样的待遇——它摆在你面前时,你已经自动承认了论点的有效性,因为你没能应对它。你时间不够,这不是理由。甚至在二十四小时新闻轮播、推特风暴(允许一个人既结结巴巴又频率过快地发言)、算法交易、电子表格出现之前,在分布式拒绝服务攻击[7]之前,美国人在日常生活中就总是遭遇“语速压倒”了,与此同时,他们的政客们继续慢吞吞、慢吞吞地谈论着同他们的政策完全不搭界的价值观。

乔安娜使他们坚持到了决赛。对于肖尼米逊的那些孩子来说她反应太快,准备得太好了。半决赛中他大半时间是在读她递过来的论据并且指出他的对手们遗漏了她的哪些论点。在决赛中,他们迎头痛击劳伦斯高中的对手,那是两个印度裔初中生,每年都去上学院培训班的。过去他们曾输给罗恩和维奈,那是亚当的错。有些学员辩手拥有大量论据,念出来对付他能临时想到的任何滔滔不绝的分析,劳伦斯的团队像乔安娜一样有备而来。但是那一天不知什么原因,他的脑子特别灵活,他重新诠释了正方团队的论据,正方的规划本该具有优势,他却发现了其中的自相矛盾之处,这些都令评委印象深刻。

那天在拉塞尔高中,他以越来越快的语速列举对手的方案将会导致核武大屠杀(反正几乎每一种方案,无论如何不值一提,都会导致核武大屠杀)的各种难以预测的方式,在这个时刻,他越过了他常常会越过的神秘的阈限。他开始感到,与其说是他在主宰言语,不如说是言语在主宰他,他陈述的节奏和语调开始操纵内容,他不再需要整理论据,而是让它们自然流淌出来。突然之间,他身体的张力全都变成了凝聚的力量,这种转变竟然使得这件事有点色情的感觉。因为他在这转变的时刻成为一个吟诵史诗的少年,尽管在他身上流淌的歌讲述的是终止政府“魔鬼鱼”监控计划[8]可能带来的灾难性后果,或者正方辩手没能证实可行性的缺陷,那他依然更多是在诗而非散文的领域,他的话语因速度和强度而延伸,直到他感觉其指涉意义溶解为纯粹的形式,直到他唱着最古老的歌,唱着语言的可能性本身。在不对公众开放的公立学校里,身着感觉像戏服一样的西服,一边假装为政策而辩论,他一时间——无论这多么短暂——感到了一阵诗意。

然后他回到餐厅参加颁奖典礼,一边吃着低年级学生从贩卖机那里给他拿来的花生巧克力豆,半心半意地听着教练斯皮尔斯试图让他相信职业摔角是当真的:我见过出血,我曾经坐得离笼子很近。前三名辩论新手——他们有自己的同等级联赛——获得了奖牌。然后轮到校队辩手(在辩论赛中也能赢得有学校字母标志的队服,最书呆子的辩手像运动员那样穿着有同样字母的外套)领奖。

餐厅大门那边一阵骚动。门打开,几位记者急匆匆进来。一名摄影师迅速在三脚架上安放好弧光灯,而且越来越令辩手们感到吃惊的是,毫无疑问是保镖的人进了房间,四下打量,打卷的电线从耳机上垂下来。他看一眼马尔罗尼,后者露出会意的微笑。最后参议员鲍勃·多尔出现了,这位七十三岁的拉塞尔本地人不到一个月之后将惨败给克林顿,民主党大获全胜,那将证明文化保守主义正在让位于,几乎是完全让位于,更加自由主义的婴儿潮一代人。它将确切地表明历史已经终结。

人们认出他来后有一阵短暂的惊讶,一些掌声。多尔一如既往,基本上瘫痪的右手臂握着一支钢笔,左手笨拙地挥着。他在两旁助手的陪同下走到餐厅前面,握了握主场团队教练的左手。大家已不记得这个教练的名字,他满脸堆笑地说,下一届美国总统将要为今年拉塞尔高中邀请赛获胜者颁发奖章,但是在宣布获奖者名单前,参议员多尔想要先说几句。

“我自己不算很会辩论,”他说,也许期待笑声,但没有笑声,“但是我非常看重你们今天在此得到锻炼的技能。”即使对一个政客而言,多尔说话也太慢吞吞了。(亚当坐在观众席的椅子上,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多尔把钢笔咬在嘴里,倒着念稿子。他想象多尔用那只冰冷无助的手徒劳地尝试像辩手那样转着钢笔。然后他又想象着在罗林希尔的外祖父那瘫痪的左臂。)“你们是美国未来的领导人,我很高兴你们都在此提高交流和说服别人的能力。这太重要了,在我们的民主制度中,这是关键性的。学到这么多有关政府和政策的事情,真是太好了。我很荣幸到这里来,让你们知道在我眼里你们都是胜者,因为你们都付出了艰苦努力。这将会使你们走得很远。期待在国会山见到你们中的一些人。”

有人递给他一张卡片,他念出了三等奖团队成员的名字,辩手们站起来接受奖章,跟参议员一起摆姿势照相。他念错了罗恩和维奈的姓;他们站在那里几乎有点不好意思。

现在我要给你们看一张照片,希望你们能据此编一个故事,一个有开头、中间和结尾的故事。这是张黑白照片,刊登在《托皮卡首府新闻报》的头版。(这个面无笑容的十七岁男孩是谁?头发梳成马尾,两边剃光,这种发式是在他左派父母的家庭和他长大成人的红州[9]之间的灾难性妥协。他的左手几乎碰着了多尔抓着钢笔的右手。少年脖子上挂着一枚奖章,因为快速说着一种几乎只有他自己能懂的语言而获奖。参议员经常以第三人称提到他自己,他的竞选顾问是保罗·马纳福特,他将会是唯一出席2016年共和党代表大会的前总统候选人。)这张照片里的人们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觉?先告诉我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场景。

*

肯尼斯·埃尔伍德三岁时经历了一次白日梦境,在梦中得知或者说是由此明白,他获得了精神引领。埃尔伍德在大学时借助一位著名的灵媒再次邂逅这一精神导师,并且在攻读物理学学位时继续得到指示。埃尔伍德在明尼阿波利斯大学同时攻读物理学和生物心理学博士学位时,见到了异象,其中有个钟楼的形象。他1964年来到基金会,认出了校园中心的那幢建筑,意识到这是他命中注定要开展工作的地方。

埃尔伍德博士小心翼翼地用神经科学术语对管理层解释他的计划,避免用到通灵人士的词汇。他的主要研究领域是人们对自身生理的自觉控制及其在治愈一系列身体和心理疾病上的作用。当然埃尔伍德并非真的相信这种二元论。他尤其对一个人能改变身体周围电磁场的能力感兴趣。有赖基金会领导的支持,埃尔伍德于1980年创立了一个小型心理物理学和心理生理学系,其核心就是“铜墙倡议”。他的研究表明,源于不同传统的广受认可的治疗师和冥想者可以在数米之外引起一堵墙那么大的铜制电极的电压变化。这堵墙就设在钟楼的地下室里。

亚当从记事起就对埃尔伍德有点印象。埃尔伍德——也许是托皮卡唯一公开的同性恋者,因此也是弗雷德·菲尔普斯牧师及其信众经常攻击的目标——曾经来家里吃过饭,是派对上的客人。他是个安静、面带微笑、看上去很善良的人,似乎显得比他真实的年龄既更老又更年轻(过早地有点驼背,但也只不过是有点驼背而已,却有着似乎从来不变的孩子般的面容),他剪得短短的灰色头发并不具有军人气派(尽管他实际上曾经在中国湖[10]的海军军械测试站工作过,研究自导导弹的光学测评)。埃尔伍德仔细听别人说话,但从来不像其他人那样侃侃而谈。尽管亚当不记得这件事了,但是在他脑震荡后的几周内,父母的确曾经带他去找埃尔伍德咨询,埃尔伍德的办公室跟他父亲的办公室在同一幢楼里。他们接受指导,做了一些冥想打坐练习,旨在加快治愈,减少创伤后应激。他只隐隐约约记得在出院后的几周,跟父母坐在起居室本白色的地毯上,掌心向上放在两膝。

现在他是高中生,不情愿地又去了。他的父母以少有的执着坚持要他要么去咨询埃尔伍德,要么开始常规谈话治疗。他们说那已经强烈到失控的地步了,他脾气发作起来太快,尽管他也会相对较快地平静下来。他需要点“策略”。有时母亲让他把脏盘子端出起居室,他本来就不该在那里吃饭的。“我等下再端。”他会说。“我要你现在就端。”她说。然后他就会滔滔不绝吐出一连串十分可笑但叫人无法驳斥的争论,说她太啰唆、虚伪、没有遵守自己订下的规矩,她诡异地看重惯常的居家秩序,不在乎别人的自主权利。结果是她话不合题,一次次败下阵来。脏盘子一直留在那里。

或者就是他要借用父亲的车,因为凯美瑞的检查引擎灯一直亮着,发出不祥的声音,而父亲说,不,抱歉,我今晚有个男人小组会,需要开车,但是我明天可以帮你把车拖回来,于是他会突然以恶毒的雄辩攻击男人小组会这整件事,尽管他的论辩自相矛盾。他会说,那全是罗伯特·布莱[11]大男子主义那一套屁话,因为他曾经在家里听他们嘲讽地概括过《铁约翰》的内容,但是如果父亲平静地说,在这一点上面你错了,你知道我们这是一个支持女权的朋友们的小组,他就开始指责他们是一群弱鸡雅痞,自以为关于父亲责任的轻飘飘的陈词滥调会使他们成为开明的人。你们这些家伙可能真的该去林子里举行即兴男性仪式,打个鼓,炖几只松鼠什么的。父亲越是平静,亚当就越是暴怒:无谓的争吵弄到最后就是砰的一声关上门。有两次他把地下室的石膏板墙都打出洞来。

他的父母被激怒了,同时也担忧,但还没有那么担忧。他们是心理治疗师,不那么害怕公开的冲突,这远远好过孩子可能会退缩、消失在自己房间里,变成一个迷失的孩子。只要还有语言,那就还在处理问题,他平静下来后会为自己强烈的情绪道歉,展示他在基金会学到的词汇。他经常会跟他们一起琢磨原因是什么。当他没那么可恶时,他风趣、充满好奇心、善良。想想他跟外祖母在一起时表现得有多么好吧,当他们能想办法让他坐下来一起吃餐饭时,他会问朋友们那么多有趣的问题。民歌手、社区组织者、性问题专家、作家和女权主义学者经过中西部时都会住在他们宽大的维多利亚式房子里,他总是很有兴趣,很快就学会新的思维和谈话方式。他们为他的政治观念感到骄傲。他拿了全A(他们没有想到他考数学作弊了)。他是“公众演讲”明星,他读诗也写诗。他很可能会进常春藤,但是进肯塔基大学他们觉得也行。他们猜得不错,他的间歇性发作一部分是因为他害怕离开家。

然后还有偏头痛,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重。有时他看着一页文字或者墙上一个标识,突然发现无法阅读,字母就像树枝在水面上那样漂走。然后是大的盲点,好像他刚刚盯着强光看过一样,然后是大片周边幻视四下散开。专注于视觉症状和突然的识读能力缺失,会导致双手和半边脸麻木,有时还有舌头麻木,这会让他说话含糊不清。极度光敏感,即使有一丝光线从放下的百叶窗帘漏进来,到他眼里也会变成闪光灯照射,光幻视充满世界。他会感觉四肢脱了臼,失去控制。他伸手去拿一杯水,会偏离几英寸或者把杯子碰翻。当他把舒马曲坦[12]注射针管对着小腿准备给自己打一针时,他也分不清哪是腿、硬塑料和手,全都是麻木、无知觉、不相干的物体。药物作用很小,也许根本不管用。前期症状出现不到半小时,就会开始严重的头痛,痛到他直想呕吐。而一旦开始呕吐,就一连几个小时都刹不住。好几次他必须去医院治疗脱水。我们又来了,艾伯哈特护士。伴随这些症状而来的是他对症状的恐惧,神经错乱让他记起了曾经的脑震荡。六神无主时他又因为害怕六神无主而变得更加混乱,每次偏头痛都会持续八到十二个小时,伴随着严重的情感压力。

使偏头痛如此可怕的部分原因是他相信这是他自找的。他经常听见别人说,也经常警告自己:你又要弄得自己偏头痛了。如果头痛的原因是压力,那么每一种强烈的思绪、不对头的欲望、真实的或想象的冲突,都会以疼痛的形式回到他身上。装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跟别人一样表现正常——持续举重、语言搏斗、他家庭之外的人际交往里特有的身体暴力等这些压力最终将会使他又成为一个小孩,在床上呼唤母亲。偏头痛等于他周期性全身心地、不由自主地承认他是个软蛋。其实他发作的频率从来都不会超过六周一次,他却觉得自己一天要发作上百次:每当他目光离开一个光源发现视野斑驳迷离,每当他因为坐姿不对、身体的一部分失去知觉或者有点麻木,非常偶然地在演讲时结巴或略有混乱,内心就会升腾起恐惧感。每次虚惊都引起焦虑,而这使他更接近真实的偏头痛——他对偏头痛的恐惧引起了偏头痛。

埃尔伍德是生物反馈领域的开拓者——尤其体现在指导人们用搓热双手的方式来将自动的身体进程置于有意识的控制之下,这能使人们对付急性应激反应,增加末梢血流,防止或减低因为血管张力上升而导致的严重头痛。他们推测得不错,他会更愿意因为偏头痛去找埃尔伍德,而不愿意去见什么心理治疗师谈论他的情感生活。埃尔伍德工作时间不按常规,亚当可以在周日下午去基金会找他咨询一小时。

这间办公室跟他父亲的相似,只是没有办公桌。有两把椅子相对,便于谈话,角落里有冥想打坐用的枕头和垫子,一只铜质颂钵和一把小木槌。墙上有几幅装框的照片,他猜是有名的东方治疗师——大多是男人,身着白色、红色或者橘黄色的袍子。在第一次治疗中,埃尔伍德要求亚当详细描述偏头痛症状和开始的情景,他解释生物反馈如何以及为何产生作用,然后把一个小小的测温仪绕在他手上,让他闭上眼睛,想象医生慢慢描绘的事情。首先,他要留意自己的呼吸,深深吸气,慢慢呼出,注意腹部和胸部的起伏,然后他要想象温暖的感觉从脚趾间慢慢往上延展,扩散到全身,接着再专注于双手。尽管感觉好像过了半小时,实际上他们这个最初的疗程只花了十分钟。埃尔伍德让他睁开眼睛之后,给他展示,他如何成功使自身的温度升高了一点。埃尔伍德说第一周他必须每天这样练习十分钟,把测温仪给了他,然后问他是否想看看那堵墙。

周日钟楼没有了平时的工作人员和繁忙景象,感觉有些古怪。他们看见一个清洁工在拖洗楼梯,几个人,也许是病人,正在离开一楼的小图书馆和阅览室。在去放置那堵墙的房间路上,埃尔伍德先要打开几道门锁,那房间本身也有两扇门,一扇门在铜墙后面,那里有各种用来测量电磁流的控制面板,另一扇门通往一个空间,里面只有一个玻璃座,冥想打坐的人坐在上面,对着那堵金属墙,玻璃座使他们与地面隔离。埃尔伍德告诉他从第二扇门进去,坐在玻璃座上,他自己去了另一边。

亚当试探着走进去,盘腿坐在大玻璃座上,他猜应该是这样的。埃尔伍德关上了门。亚当抬头琢磨那堵墙,眼睛尝试着适应他一开始感觉到的一片漆黑。他觉得闻到了一丝铜的气味,但那也可能只是想象,或者自己的汗味。很快他就能隐约看出墙中央的颜色。他能够听到埃尔伍德在墙后面的动静。埃尔伍德为什么不把电灯打开呢?房间周围略有点亮光,也许是从门下漏进来的,现在他能够从四周的黑暗中分辨出一团包含了红色、黄色、褐色的薄雾。尽管他在这黑暗的房间里睁着双眼,却感觉像是闭着眼在注视一个光源,似乎光亮穿透他的眼睑,染上了它经过的血液的颜色。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睁开本来就睁着的眼睛。

“你在那边感觉怎么样?”他听见埃尔伍德在墙后发问,要么是声音穿透了墙壁要么是用了麦克风,他听见自己回答说“挺好”。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厌倦,但是他并不厌倦:他正在观看基金会神秘的动力源泉在钟楼地下室微微发光,这是藏在人们所有议论背后或超越这些议论的东西,是吸引他的父母以及东西海岸众多人的无名力量,召集克劳斯和心理分析师的旧日卫士从放逐中归来。他在看着一幅中世纪油画的金色背景,然后他进入了油画,朝外观看一所夜间的博物馆,然后聆听人们在墙后走动。他们是在嘲笑他吗?他重新调整了在玻璃座上的坐姿,注意到自己感觉很热,几乎想请求埃尔伍德开灯,如果有灯的话,但是他想到那样听上去就会像他被吓住了,他的确是吓住了,即使只有一点点。因为他在光明环蒙泰索里幼儿园的后院采摘过那种具有特殊力量的植物,因为他撞到了头、让时间暂停,因为他打过别人的头,因为这种使他人格解体的头痛是他自找的。他对着墙坐在黑暗中,同时处于不同的年龄,或者在各种年龄段之间来回穿梭,走过湖上的每一幢房屋。后来当他在某个夜晚穿过理查德·塞拉[13]的一件雕塑时还想起了这次经历。

现在埃尔伍德没有任何动静了。太安静了,他们采取的隔音措施太有效,几乎达到了完全吸收回音的效果。他听见水在钟楼的管道中流动,还有电线中电流的嗡嗡声,但这其实是血液在他脑袋里流动,是空闲的听觉神经的咝咝声。他想象埃尔伍德死了,倒在墙那边的某个控制板上,在数百万英里之外——现在他是个在外太空飘浮的孩子,被发射进入轨道,不顾他的意愿;埃尔伍德曾是地面控制。他闭上眼睛克制住恐惧,墙还在那里,光幻视盘绕着穿过墙。他不由自主地想再次闭上眼睛。现在填补空虚的是怒火和言辞。无论埃尔伍德耍的什么把戏,无论他在做什么测试都令他怒不可遏,埃尔伍德让他留在这里,几分钟感觉像几个小时。他想象自己跪在这个好脾气的博士脸上,打扁他的鼻子,闻到鲜血铜一般的气味。我警告过你,操你妈的。我说过滚开点,我说过正方规划将引发愤怒的微粒四下扩散,结果就是偏头痛宣布军事管制,对民主体制造成永久伤害,导致北约的崩溃、完善规则的崩溃,使成千上万人跟戴尔和多尔一起待在罗林希尔护理院里。他的眼睛是睁着还是(同时)闭着的?他想要损坏那完美光滑的铜的表面,用他的钥匙划向那金属,就像划过来自西托皮卡中学某个敌手的车门那样,反正要弄出点印记,让它能变成个字母。

埃尔伍德打开门,光涌了进来,驱散了他的思绪,如果那可以说是思绪的话。你觉得怎么样?埃尔伍德问。挺酷,他说,声音满不在乎。埃尔伍德走近他,让他意外也让他感到不自在地把一只手放在他汗津津的脖子上,然后双手顺着斜方肌移动到肩膀上,肩膀因为最近在21街的大力水手健身房锻炼过而有些酸痛。你太紧张了,埃尔伍德说,这里还有这里。你为什么不试着对这些肌肉说说话,既然你如此能言善辩。请求它们,带着善意和谦卑的态度,请求它们放松下来。

有一张铁制长凳面对着钟楼,他在那儿等父亲来接他。钟显示差不多五点了,这11月的天气暖和得有点不正常,虽然缩短的白天预示着冬天就要来了。附近枫树的红叶和梣树的黄叶仿佛在黄昏薄暮中闪亮,好似它们自己就会发光。他想要抽支烟。远处传来警笛声。伴随着回荡的警笛,他听到某处树间红衣凤头鸟婉转的叫声。他想象着在这里住院,住在校园里的情景,虽然住院的情况越来越少见,因为如今医保几乎都不肯付费。然后他想象在基金会的场地上有一场巨大的辩论赛,所有参赛者都是病人,大部分都有精神问题,有些因为药物而颤抖和流口水,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头,咂巴着嘴唇。他想象他们从塑料盒里掏出论据,但不是文字,而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把伞、一只马蹄铁、一沓棒球卡,还有稀奇古怪的工具。评委是心理医生,他们必须确认哪些论点成立了,哪些论点被遗漏了。辩题:上帝派遣了小矮人来住在我的眼睑上折磨我。辩题:这不是真的。

钟楼上敲钟了。一辆汽车缓缓驶过,车里传来的收音机声音很响,但听不清楚说什么。开车人留着胡髭,他没有认出是谁,但那人认出了他,挥了挥手。他注意到有块小铜板固定在长凳上,代表托皮卡市议会以此纪念托马斯·阿提森。他关于托马斯医生的第一个记忆和最为生动的记忆,是虚假的,那是从他爸的一部电影里拿来的意象,所以这个记忆是黑白的,在他心里伴有钢琴配乐。他的确记得八九岁时跟他爸爸去汤姆博士的办公室拜访他,他爸为学校的一个项目与他面谈。他能看见那位祖父一般的男人递来装在玻璃碗里的草莓硬糖,那种带有软夹心的。他念了事先准备好并且写在一个黄色拍纸簿上的问题:你是否一直知道自己想要做精神病医生?闻名世界是什么感觉?一两年之后他又去拜访过一次,没有特别的理由。托马斯又再次递来那个玻璃碗。现在坐在长凳上,他的舌尖舔舔上颚,记起了糖块碰着硬腭的感觉。(在咨询过埃尔伍德之后,他异乎寻常地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当下小小的手势和姿势有多少是过去回声的体现,是仅仅藏在意识阈之下的重复?如果你将那些不由自主的肌肉记忆置于你的控制之下,对其进行编辑,剔除出去,你的过去会有什么变化呢?现在他感觉到他保姆的舌头在当下的缺席,多年前那第一次震撼的接触。现在只有最近留下的烟草、人造薄荷的痕迹。父亲把车停靠在路边,亚当咬住了一支钢笔的幻影。

注释

[1]罗伯特·约瑟夫·多尔(Robert Joseph Dole,1923—2021),美国律师、政治人物,共和党人,曾任众议员和参议员。1996年曾竞选美国总统。——译者注,下同。

[2]基金会,应是该机构的简略说法,即男主人公父母所在的心理分析治疗机构,也同时包含教学与研究功能。

[3]罗斯·佩罗(Ross Perot,1930—2019),美国商人,1992年和1996年两次参加总统竞选,最终败选。

[4]罗夏墨迹测验,用墨渍图测知患者的人格特征的方法,其创立人罗夏(Hermann Rorschach,1884—1922)为瑞士精神病学家。

[5]“All Eyez on Me”,美国说唱歌手图帕克·沙库尔(Tupac Shakur,1971—1996)的专辑,1996年发行。

[6]美国电视连续剧,1990年开播,至今已有二十三季。

[7]分布式拒绝服务攻击(DDoS)是黑客常用的攻击手段,可以使很多计算机在同一时间遭受攻击,使攻击的目标无法正常使用。

[8]“魔鬼鱼”是一种电话监控设备,被美国执法机构广泛使用。

[9]红州,指主要支持共和党的州,较为倾向于保守。

[10]中国湖,美军实验基地,位于加利福尼亚州。

[11]罗伯特·布莱(Robert Bly,1926—2021),美国诗人、作家,著有畅销小说《铁约翰》(1990年),该书讲述男性成长的历程,呼唤所谓男性强悍气质的回归。

[12]舒马曲坦,一种抗偏头痛药物。

[13]理查德·塞拉(Richard Serra,1938— ),美国极简主义雕塑家和录像艺术家,以用金属板组合而成的大型作品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