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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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坷垃头子也能擦腚

在乡下,几乎所有交换都发生在集市上,而四月的春会和十月的秋会更像是节日——人气旺盛、货物齐全、品种丰富、热闹非常——那是百年积成的样子。时令已近春分,路上多有敞怀行走的汉子。昨晚雨不大,路面初干,兴邦和三福大步流星、健步如飞,豪情溢于言表。

进入皮货市前,两人商量好进退的双簧。吴去看货,看中了,招呼三福去庹量。三福说:“你得给我递个点子吧。”兴邦挤巴着眼说:“我这样眨巴三下,你就过去,我在袖筒里告诉你买多少。”三福说:“你那眼呗跟蚂蚱×似的,得多挤巴几下,不然看不清。”三福问:“谁给钱呢?”兴邦说:“自然是我给钱嘛。”三福说:“我买线子你给钱,没个讲啊。不如你把钱给我,我替你算账。”兴邦说:“钱不过手。你就说忘带票夹子了,拉我给你垫上。”三福说:“那也行。”

皮货市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农事上,用到牛皮线子的地方不少,捆扎木轮车的轼辕,运庄稼用的皮绳,犁耙上的拉绠,柳编品的漩口和提梁,使牛赶车用的皮鞭,油坊里挂油锤的吊绳等,都要用到牛皮线子。苘麻和蔺草搓的绳子虽然也能用,但过不一个夏天,苘绳做的麻索就会朽烂,蔺草和稻草绳子更是不能吃劲。至于拉车用的长绠和套牛用的秧绳,必得用多股牛皮线子拧成,才经得起大牲畜的拉拽。为了农具经久耐用,每家每户,多多少少都要储备少量的牛皮线子,以备随时取用。制作皮线的材料主要是牛皮,也有用驴皮和猪皮的。此地的屠户大都兼此生意。蚂蚱庙有一家操此生意的,姓扈,叫扈仁,人称大皮匠。后街的吕伯清会杀牛杀驴,但不会切线子,只卖肴肉。他那里的牛皮、驴皮、猪皮,大都被皮货匠人上门买走了,好肉要拿到集市上出售,下水(杂碎)则可用作汤锅的材料。伯清喜欢现钱买卖,不肯把皮子赊给本村大皮匠,为这事两家关系不是多么妥帖滑溜。大皮匠今儿也来赶集了,见吴兴邦和贾三福正在人群里朝这边挤,就拿了长长的皮鞭在空中挽了个响儿。兴邦过去,说了想法,大皮匠说:“缠个号把子能用多少线子,在我这里拿几根吧。”兴邦摇头说:“生意是生意,你只要告诉我价格行情就好了。”

三福跟着吴兴邦,逐个摊子看货问价。大大小小的皮货摊上,摆满不同规格的线子,粗的如筷子,细的如毛发。屠户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遮阳的篷布随风起伏,空气里弥漫着腐烂兽皮和芒硝的气息。集市上没有几根可做度量标准的尺子,那种尺子要到县府钱粮师爷那里花钱买。乡下买卖皮线的,都是用胳膊量。两只手臂伸开,从这边的手指尖到那边的手指尖,其长度为一庹。这么一来,胳膊短的难免吃点小亏。吴兴邦找胳膊长的三福越俎代庖,不仅出于实惠的考虑,其中也有几分自我夸耀——别人谁能想出这么妙的点子啊!

他俩的联手戏演得很成功。每当二刘备伸开双臂时,吴兴邦的心里就泛起暖洋洋、甜丝丝的感觉。三福的每一庹都切切实实附带着不大不小的便宜,每次便宜都让他俩兴奋。为了扩大实惠,兴邦多买了一些粗点的,准备用来包扎箢子、提篮和簸箕。有精明的货主发现他们狼狈作奸的奥秘,说:“这兄弟的胳膊怎么这么长!”三福不无得意地说:“再长也是胳膊,只要没把腿用上就行。”

离开皮货市,他俩如同完胜的将军。吴兴邦特意买了两个白面卷子犒劳三福,算是答谢。三福分了一个给兴邦,说有福同享。兴邦感叹道:“咱俩啥时候能饱饱地吃上一顿羊肉泡锅饼啊!”三福说:“好好混吧。”兴邦说:“怎个混法呢?”三福说:“人这个物件,无论美丑,谁都有用。按理说,我这两条胳膊,算是才坏(缺陷),没想到今天却派上用场了,是不是?”兴邦附和道:“你品的这个理儿我信,世上没有不能用的东西,就看用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就看谁来用。”三福意犹未尽,继续说他的思想大发现:“那些高个子,看上去跟杉条棒似的,别人够不到的,他们一伸手就能拿到。那些长得矮小的,腿短,可是这种人走路都怪快。爱说话的,烦人,可是当个媒人什么的,十有八九能成。还有一种闷种儿,三扁担打不出个屁来,这种人你叫他参与隐秘的事儿,最合适。富人有富人的好处,指头缝里撒出一点点就够咱吃的。穷人有穷人的好处,给点恩惠就感激不尽。就连残疾人也有残疾人的好处。后村狗蛋他娘,走路撇啦撇啦的,可人家奶水就是好,能同时奶两个孩子,还有余下的奶,给男人喝。禹屋村有个单爪,缮屋修房,一只手能同时撂四块砖,没人比得了。俗话说得好,坷垃头子也能擦腚。”

这是一句粗话,但含有哲理。蚂蚱庙人如厕,便后没有用手纸的——根本没有手纸这一说。在野外方便后,他们会就近拾起一块土坷垃,擦一擦腚眼,就算完事。在他们心目中,形容最没用的东西就是随手可及、随处可见的土坷垃。但就是那不起眼的坷垃头子,有时也能派上用场。如果没有土坷垃,方便之后就很尴尬。女人总比男人讲究,她们有的临时采几片蔫巴的树叶,或把鲜活的叶子揉搓得皱巴巴的,小心使用——一旦戳破叶子,手指上就会沾了臭东西。实在没什么可用的,就只能踅摸一下四周,好歹捡个土坷垃(石头不行),小心地蹭蹭了事。三福说,西酒店的女人都是用草纸擦腚,从来不用土坷垃。吴兴邦觉得那是不可原谅的奢侈。三福感叹道:“人分三六九等。上等人拉屎都跟穷人不一样。我孬好念过两年的私塾,从石晓楼那里听过一个故事,说的是王羲之有个大爷叫王敦,王敦当了驸马,跟皇帝的闺女办喜事。上茅房时,驸马发现桶里铺着青灰,水盆里放了草药煮的水,台面上还放了一盘大枣,他以为是吃的,就拿了几个放嘴里。这一举动,把丫鬟们笑翻了。石先生说,人家在那里放的大枣是上茅房揣鼻子的——免得闻到臭味儿!你想想,你使足了劲想想,王羲之家何等富足,可比起皇家,还是差了很多——上个茅房都要用大枣揣上鼻窟窿,那得多阔啊!所以说,人得好好混啊。”兴邦说:“是呢,当官一日强似为民三载。”三福深以为然,说:“要紧的是不能得罪人,因为土坷垃都有擦腚的用场,对不对?”

兴邦对三福“什么人都不能得罪”的说法不完全赞成,他说:“不该得罪的,低低头也就过去了。但是,该得罪的还是要得罪——就看有没有逼到那份上。比如说,有人欺负到你头上,要在你头上拉屎撒尿,你也甘受那个气?”三福想了想,说:“保命要紧。”兴邦说:“我不那么想。如果遇到欺人太甚的家伙,我宁肯拼了!”三福说:“你这人八字硬,我不行。”

因为这多出来的两庹皮线子,吴兴邦高兴了好些天。他到处给人宣讲自己的聪明,如何第一个发现三福的长处并加以发挥。他把三福的胳膊说得很过分,说皮货商人多么多么的懊丧,说他俩演的双簧何等巧妙,还说事后两人吃了锅饼喝了羊肉汤——其实只吃了个白面卷子——但他依然绘声绘色、得意扬扬。听者明知他的话里藏了夸张,但基本事实无法否认:三福的长胳膊确实长一些,兴邦确实因此多买了几庹好线子。不要小看多出的一庹线子,蚂蚱庙人对利益的算计可谓锱铢必较,即使多出一拃,也足以让他们兴奋几天!俗话说,苍蝇也是肉——蚂蚱腿也是肉,能多赚点为什么不赚?

在乡下,凡有实际好处的消息都传播得极快,三福的长胳膊一夜之间成了抢手货。村人凡要置办绳索或用到牛皮线子的,都会拉他一起去赶集。三福有求必应、腿脚麻利、反应灵敏,事情办得顺利圆满。此时,他的生理缺陷陡然变成众人传扬的优势,没人再称呼他长臂猴,也不再叫他二刘备,而改叫三福哥或三福叔了。春秋农忙前,总有很多人求三福帮忙。那些走进贾家小门楼的人,无一不是满脸堆笑,让三福感到充足的温暖和不掺假的尊重。后来,求他帮忙的多了,三福便有点拿糖,推说今日地里有活不能奉陪或腰腿着凉了走路不便,等等。来人便说:“等赶集回来帮你一起料理地里的活儿。”有些人还会带些小意思,几个鸡蛋、半碗萝卜干、一点点芝麻盐什么的……总不能白了帮忙的人啊。这里既有底层社会的利益交换,也有乡邻之间淳朴的人情味儿。

不仅这些。皮货市上的商贩们也对三福另眼相看了。最初,他们厌恶三福,恨他的长胳膊多量走他们的货物。有那么一阵子,谁见了三福都爱答不理的,甚至故意转过脸去装不认得。后来,这些生意人发现,凡是三福光顾的摊位,生意都好,于是他们对三福变得热情起来。三福一出现,许多摊主朝他打招呼,有的还送他几根旱烟叶。这一来,三福和很多皮货商人成了朋友。有些皮货商家有喜事,还会请三福陪客人喝酒,三福渐渐成了蚂蚱庙村的体面人。每次出门,他的腰里都掖着一条白色牛草包的毛巾,遇到邻人,他会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谁谁又请我去陪客了——我忙啊,不想去啊,可那边盛情难却,云云。从迅速扩大的人脉关系中,从各村商人和匠人的酒桌上,三福引申出更多更大的客户。半年之后,三福居然成了炙手可热的皮货经销商!一年下来,三福在方圆几十里都有朋友。他不仅从商贩们那里得到一些好处(类似提成),人也变得见多识广,待人接物显得老练而圆融。

三福如今成了蚂蚱庙的名人。二刘备的兴发,一时成为街巷间的话题。西酒店的大练长听说三福的故事,表示找个机会要见见这个人。在城里闹革命的小短辫也闻到三福的消息,也表示出很大的兴趣。谢芳春说,二知先生当年的预言应验了。看过《祝由科》的赵琪则怀疑三福的前生十有八九是个猴子。只有三福的老爹大襟袄对儿子的发达不以为然,甚至对乡亲们的夸赞颇为反感。他说:“从古到今,没听说靠两只爪子长就能混饭吃的。”三福对外界的评论淡然处之,褒贬由人,不置可否。吴兴邦多次央求三福,以后出去陪客不妨带着他也好见识一下各样人物。三福说:“人家没请你,我怎么好带你——找机会给你说个媳妇吧。”兴邦说:“你先给自己找个通腿的,然后再说我的吧。”三福说:“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愁没个媳妇。”

那以后,三福做了好多梦。他梦见一条龙从紫色云雾里飞出来,在蚂蚱庙上空盘旋,把他吓得魂不附体。等睁开眼,看见土墙缝里趴着一条蝎虎子。他很是纳闷:这小东西是那龙变的?抑或这蝎虎子刚才变成了龙?他以前曾经设想过油炸蝎虎子应当很好吃。自从有了这个梦,他觉得蝎虎子和龙也许存在亲戚关系,再也不敢奢望其为佐餐的美食了。还有一次,大白天,他躺在树下午觉,发现一位娘儿们从一片青纱帐里走出来,在他面前搔首弄姿。他一度怀疑那女子是变幻了形态的妖狐故意来迷惑他的,但他居然没有丁点儿反感。中间不记得发生过什么情节,蒙眬中好像蹭到那女子的皮肉,于是就有了异常的动作。醒来时,觉得自己魂不守舍,迷迷瞪瞪又困了片刻。再次醒来,发现裤裆里黏黏糊糊的,伸手一摸,状如米油。凑到鼻尖闻了,有点腥膻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