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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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多个香炉多个鬼

赵建章在村里只待了一个晚上,次日就回城了。

他带来的革命旋风,也很快平息。

遵照他的吩咐,由吴兴邦主导,三福辅助,很快修好了那尊被损坏的孔夫子像,且复归原位,涂了颜色。为此,小短辫赵建章特意请他们几个到相公庄大集上吃了一顿锅饼烩菜羊肉汤。那次堪称宴会的请客,让吴兴邦第一次吃了顿上等饱饭——非常饱的一次高级饭。回村后,兴邦不止一次地朝人夸赞建章的慷慨大方,食物的精美充足,店家的殷勤周到。村人向同样参加那次宴请的吴进轩求证,进轩没有否认,但对建章颇有微词,说当了官不该吃饭不给钱。三福旁证说:“不是没给钱,给是给了,人家不要。”

三福回家后,朝爹说了进轩和兴邦的不同。

大襟袄没有评论谁是谁非,只说:“你们几个闯下大祸了。”

三福问,不就是一起吃了个饭嘛,何以言此?

大襟袄叹口气,说道:“你们几个跟了建章闹事,推倒神像,这事必定得罪了西酒店大练长那边。”三福说:“建章大叔能有错?”大襟袄说:“你懂得个屁!”三福看着老爹,问:“西酒店为啥不高兴?”大襟袄说:“那庙,名义上是众人的,但庙产大都是人家西酒店捐的,平日的供养打扫一应开支也是西酒店出钱出人,知道不?小短辫从城里下刮这么一阵风,把神给毁了,大练长能不生气吗?这明显是借了潮流的力量到人家门前耍威风呢!吴家一时猜不透这事的内瓤,不好出面阻挡,要是放在光绪宣统年间,土枪火铳汉阳造都会拿出来呢!自古以来,强龙不压地头蛇,你难道没听说!小短辫虽然顶着个乡约的名义,但那就是个跑腿的角色,知道不?人家西酒店可是有根基的,要地有地,要生意有生意,要人有人,财大气粗!方圆几十里多少人靠西酒店的福荫过日子!这样的人,咱小户人家得罪得起吗?你就知道跟着那些没根的人瞎掺和,火得跟钻帽子似的,实在是傻啊!”

三福明白老爹的话,问:“事已至此,如何是好?”

大襟袄长长地叹息,小声叮咛儿子:“马上去西酒店一趟,把话说明白。”

“怎么说?”

大襟袄附耳告诉儿子必得说到的一句话。

三福思忖了,深以为然。

当晚,三福绕到村后,悄无声息地来到西酒店的高台阶下。

这个高高的台阶,这座名副其实的青砖瓦房,是蚂蚱庙政治与经济实力的象征。三福多少次经过这里,都不敢轻易踏入。这里是清朝武秀才的府邸,是曾经拥有十几条步枪的团练指挥所,是酒店、油坊、染坊、纸坊等多家生意的管理中心。这里的主人要名望有名望,要财力有财力,人力也充足。这样的人家,在蒲松龄的书里被称为“素封”。

几年前,吴云迪有心在蚂蚱庙安个集市,当年就弄成了。集市的规模虽然不大,但其粮食市、工夫市在方圆十几里却是相当出名的。粮食市的兴旺多半因了吴云迪家的酒店(小型烧酒作坊),每次逢集,都有相当数量的高粱和麦子在这里进出。农忙时,村民关心的则是工夫市。所谓工夫市,就是乡村劳动力市场,临时出来打短工的农夫在那里找活干。每当麦收或秋种大忙时节,西酒店大瓦屋的台阶下,那个小小的禾场上,总会聚集一些土地少或完全没有土地的贫苦农民。他们带着应时的家什,等待吴云迪从高大的门洞里慢悠悠地踱出来。大练长依托实力和威望,自然而然地拥有工夫市的定价权。吴云迪身材魁梧,经常身着一袭长袍,头戴真丝瓜皮帽,胳膊肘子上搭着一根长长的烟袋。每当他从大门洞里踱出来,工夫市的劳工们就像仰望大神似的看着他。吴站在高台阶上,环视四周,仰望天空,看看人多人少,宣布:“众人都给我听好了,今日工钱,每人一升麦子,管饭!”他这么一发话,雇人的东家,打短儿的农夫,便有了当日计酬的标准,各自选择主顾及要做的活,没谁敢当面悖文。要雇人割麦子的,去找拿镰刀的;要锄草耪地,去找扛锄头的;要耕种的,找拿鞅绳、梭头和鞭子的;要修房子,去找扛了铁锨拿了瓦刀的,等等。各尽所能,尽快到位,雇主不肯让日头白白过去一分一寸,短工知道反正就那些活计,早做完早收工,莫等黑灯瞎火的吃个饭都没空儿消化。

革命胜利的消息传到乡下,男人可以剪辫子,死水上泛起一片微澜。这个结束了千年帝制的革命对于广大乡村来说,好像太平洋的飓风吹到加勒比海变成蝴蝶翅膀扑啦的一丝小风。革命过去,种地的照样劳苦,捐税未见减轻。自光绪年间就任大练长的吴云迪对城里发生的事情不闻不问,每天太阳升起,他依然迈着方步端着紫砂茶壶从大瓦屋的高台阶上走下来,宣布当日工夫市的价格。人们几乎没有注意到,吴云迪不再炫耀那张三百石的大弓,刘振兴也再不说院试的事了。乡下的空气里飘荡着一层淡淡的、微妙的、不便言传的消息:世道要变,但方向不明。革命风暴降临到蚂蚱庙,已近尾声。始作俑者就是多年来担任乡约的赵建章——几天前,三福跟着那个人掀翻了庙里的神像,还扬言要在庙里办公……

大练长冷漠而高傲地接见了三福。

三福十分恭谨地禀报了几天前推翻庙里神像的事。

大练长慢条斯理地说:“这些无须跟我言及。”

三福细声细气地说:“建章大叔说,将来要在庙里办公事呢。”

大练长低沉地嗷了一声。

三福就把老爹附耳嘱咐他的那句话原封不动说了:“常言说得好,磨转千遭脐不动,守着大树有柴烧。蚂蚱庙那地方,地处全村中央,又是神灵所在,说什么也不能叫别人占了。”

大练长沉吟片刻,面容稍见舒缓。

他用脚尖点着青砖地面,说:“你倒还有点见识呢。”

三福说:“革命就是一阵风。”

三福恭敬地行了告别礼,离开大瓦屋。

三福走后,大练长和长子吴文轩一起商量如何对待赵建章、吴兴邦、吴进轩等人这一阵子在蚂蚱庙做的灭神毁佛的事。

文轩认为,建章这事做得确实不够厚道,连个招呼不打,就风风火火地把好几个神像给掀翻了,让咱这边面子上过不去,只是不清楚建章为什么要到乡下扇呼这么一翅子。他在城里待着不是很好吗,回来闹腾这些没来由的事体委实有点节外生枝。孙文闹革命,好像没说一定要掀翻神像啊……

大练长沉吟道:“大清是完了,能不能恢复,临时看不出动静。现时说话,革命又是一阵风,一股潮流啊。没有大清,我这个大练长也就不好说了。不过,无论什么朝代,地方上的平安是不能丢的,枪总会用得着。建章不打个招呼就下来闹腾这个,实非明智之举,个中奥秘,还待细察。”

吴文轩以为然,说:“他好像也不是那种铁了心要灭神灵的人。不然,怎么又弄回重塑呢。”

大练长微笑着,自言自语:“内里的缘故,我知道一点,只是不便给你们说。其实呢,我也是为了他好。他这人,嗨,太刚强太要虚名了。人说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可惜他不懂这个。”

说到正题,文轩说:“庙就这么空着,也不是个事。若是有人照看,不至于这样任由他们胡来。”

大练长问:“你的主意是?”

文轩说:“我看不如请个和尚过来住下,是个守望。”

大练长说:“我也想过这办法。只是担心多个香炉多个鬼。”

文轩说:“庙前那个路口毕竟是个体面地方,办个大事,别的地方都不合适。再说了,若是香火正常,村里父老乡亲心里也有依托。若能找个老实人照管,咱这边适当照应一下他的吃喝,不至于有多大的麻烦。”

大练长沉吟好一阵子,说:“那你就找个人吧。”

大练长吴云迪有五子,最可靠的是长子文轩。文轩为人厚道,做事勤勉,一心一意为家族的安全兴旺着想,从不夹带私心。大练长全靠这个儿子管理一片家业。虽然平日里兄弟之间难免有些磕磕碰碰,文轩都能秉公处理,没发生太大的纠纷。

根据老爹的意思,文轩四处打听。

半月过后,蚂蚱庙迎来一家三口。男人姓徐,是个蓄发和尚。他老婆是个矮小女人,缺个门牙,屁股不小。还有个六七岁的孩子,小名叫“造儿”。他们是文轩从莒县那边一座破败的山寺请来,到这蚂蚱庙暂行住持之职。

文轩给他介绍了这庙的来历:据传,北方民族入侵中原,他们的袍子上、马背上、帐篷上携带了草原上的蚂蚱卵。遇上久旱无雨的年景,蚂蚱卵就会羽化成虫,迅速蔓延,造成蝗灾。说起蝗灾,上年纪的人用“铺天盖地”“遮天蔽日”“吃光一切”等词语形容。蝗灾过后,全村庄稼颗粒无收,大家也就没了食物,甚至没了明年的种子。林木、花草被吃得精光,连屋草都不剩下!一代又一代的传说,不断增删演绎,蝗灾成了“外族入侵”的大罪大恶。出于对蝗灾的恐惧,村人将蚂蚱奉为神灵,为其建了一座庙,借此表达敬畏并以例行的祭祀供养,乞求神灵保佑。最初的蚂蚱神庙只是个草寮,几根木棍搭起一张芦席,很简陋的一个棚子,上面覆了些秫秸和麦草,地上放了两块石头,石头上平常有个劣质的破了边缘的瓦盆。祭祀时,众人献上食物、瓜果,还有为马匹剪好的谷草。同时诚心祈祷:慈悲的蚂蚱大神,请您享受这些美好的食物吧。您明白我们卑微的愿望,吃完喝完您远走高飞吧,这里就不劳您长途跋涉了。大神您尽管忙您的事情,不要惦记这边,我们一切都好……此后的十几年,此地风调雨顺,没发生过蝗灾,人们暗自庆幸。后来,人们的敬畏之心渐渐松懈,小庙也不像从前那么受人重视,破陋的草寮里有时还能看见路人的大小便。于是,一个久旱不雨的夏天,此地又发生了蝗灾,铺天盖地的蝗虫吃光了草木、庄稼和蔬菜,吃光了树叶和细枝,连野草都被啃个精光——灾难再次来临。那一年,蚂蚱庙的土地上颗粒无收。秋天过去,冬天到来,人们四方出走,逃荒要饭,次年返回的村民十不三四,而雨水仍然没过来。这样旱下去,整个村子将沉沦灭绝。此时有人说蚂蚱神托梦了,抱怨那庙太小,饭食供给不经常,座位只有一个,而且没有休息的地方。村民大恐,众皆惶惶,头人许下宏愿:皇天留情,让我们今年有个温饱收成,秋收后给您建个大庙,四时供养,毕恭毕敬,不仅增添座位,还要塑个大像,墙上画上赞扬您功德的画,写上赞美您仁慈的诗歌。如有可能,还要请一位住持在这里侍候各位神灵,早晚问安,一日三餐,绝不食言,等等。就在村民发出宏愿的次日,天降大雨,村民谢天谢地,赶种作物。到年终,总算得了些收成。因此,村民深信不疑蚂蚱神的灵验和功力,深切感念上天的眷顾,感念神灵大慈大悲,决心把诺言付诸实施。冬至一过,村民行动起来,扩建蚂蚱庙。草寮被推倒,就地建起四间高大的瓦屋。次年春天又盖了四间前殿和三间西厢房。

……神殿落成后,有几位读书人说孔夫子是皇封的至圣先师,庙里应当有他老人家的地位。附近乡绅则提议同时设立关公老爷的牌位,以保一方安全。后来,村民请教二知先生,先生说光有文武二圣还不行,还要给老子留个地位,老子天下第一嘛,没有他的位子不行。最后,村民采纳各方意见,决定在前殿大堂正中设蚂蚱神,后殿设孔夫子、关公和老子三位大神。方案定下来,又遇到新问题:相公南大寺的和尚听说这里在扩建寺观,特意派人传达如来佛的意思,说庙里必得有如来佛像,佛法无边,普度众生,决不可无。乡绅们商议,认为这么做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会超出预算,小村承担不起。南大寺的和尚很慷慨,答应由他们出资修造佛像。如此一来,增设如来佛像的事确定下来。最终,这个本来打算只供奉蚂蚱一神的建筑物,成了集佛教、道教、儒教于一身的综合性寺庙。

……造像期间遇到的大问题,是没人知晓蚂蚱神是个什么样子,或者说,应当是什么形象。文武二圣、太上老君、释迦牟尼,都能找到样本,就这蚂蚱神,周遭州府都找不到模本,怎么塑?村民请来塑像师傅,师傅也说此前没做过这位大神。大家再次找到二知先生。先生默然良久,拿起笔,在一张元旌表(一种祭祀用的纸)上画了个人样的轮廓,说:这神应是细高挑儿,身披黄袍(蝗虫大都是黄色的),内衣和飘带是绿色(某些蚂蚱的小翅是绿的),方脸,肩背如马鞍,面如金纸,眼睛凸出,脚穿一双麻鞋,云云。问及蚂蚱的两条带锯齿的大腿,二知先生说:“后殿的关公用的是青龙偃月刀,前殿这个神就用狼牙棒吧……”

……就这样,村人创造了一群新的大神。造像过程基本顺利,预算稍有超出。后殿的塑像除正面的如来大佛,南寺住持要求增加观音菩萨和金刚罗汉。菩萨列于如来佛之侧,罗汉金刚则靠了东西屋山依次站立。这笔钱由南大寺出。大殿焕然一新,神像法相庄严,膜拜者都能感受到神灵的威严。虽然众神杂处看上去不伦不类,但总体上显得丰富,村人于是有了“众神庇护”的感觉。独享前殿的黄袍绿衣大神们站在那里,气氛苍凉诡异,住持请画师在墙上画了青山绿水、亭台楼阁、仕女游春、王侯游猎的故事,许多地方画了人样的蝗虫。有人数过,说各种各样的蚂蚱小神不下一百个。供桌上平时香烟缭绕,蚂蚱神们倒也不算寂寞。自那以后,风调雨顺,村人安居乐业。

……过去的三百年间,蚂蚱神来过三次,一次是崇祯末年,一次是黄河改道,一次是闹义和拳那年。有人说那几次灾难其实是可以避免的,究其原因,是因蚂蚱神一直没能得到一个正式封号,大家直呼其名,蚂蚱神因此而烦恼。鉴于此,乡绅和秀才们一起商量了几天几夜,决定从今以后不准再叫蚂蚱庙、蚂蚱神,一律改称“八蜡庙”“八蜡神”。为什么这么改?因为蚂蚱的两条大腿特别有力,其行动主要靠两条大腿的蹬跳腾挪,村人给这种动作叫扒拉,取其谐音,故称八蜡。最初,八蜡庙里没有专人看守,殿前经常长满荒草灌木,院里和台阶上不乏狗屎人尿,只在农历七月一日祭祀的那几天,地保才找人薅一薅荒草,扫一下前后殿的地面,拿了笤帚拂去八蜡神像上的尘土蛛网,其他时间都显萧索,近似颓废。有祭祀活动的那几天过去后,八蜡庙依然是老样子。有一年,八蜡庙进了贼,贼在里边睡了不知多少个夜晚,给蚂蚱神像的底座上留下多处人尿的脏斑,还有鸡毛和碎骨。据说这事让蚂蚱神很恼火,因而招致一场不大不小的蝗灾。其时已是晚清,乡绅提议,秀才鼓吹,乡约地保跑腿,一定要找个住庙守护。因为没有切实的报酬,好长时间没能找到甘愿奉献的人。稍有三寸屋檐,谁肯守着面目狰狞的泥塑睡觉!这事拖了好几年,直到赵建章把塑像推倒搬走,小庙还是空着,寂寥、肮脏、荒废,一副让人不待见的面目。三福禀报情况后,大练长前思后虑,左右权衡,终于动了心思:与其让赵建章做了革命分子的办公处所,还不如维持原本庙宇的样子……

徐和尚自称情愿在这里伺候神灵,只求施主们慈悲照顾,让他一家三口不饿肚子就行。外号大白梨的吴文轩把徐和尚一家送到庙里,让兴邦和三福帮着安置床铺和食宿。

吴兴邦打量了那个低眉顺眼的男人,问:“你有老婆有孩子,也算出家人?”

那人自嘲道:“我姓徐,名副其实的俗和尚。”

兴邦笑道:“不管你俗不俗,只要给村人守好庙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