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宁给好汉牵马坠镫,不给下三烂当祖宗
过去的一个月里,三福办了两件重要的事:一是给屠户吕伯清拉了一件大生意——剿匪部队需要三千斤牛羊肉。三福拉来这单生意,没有分销,全部交给吕伯清。就这么一单生意,吕伯清就赚了几十块大洋。靠这笔钱,吕家新置了六亩好地,还在大汪西沿盖了新房子。吕对三福放下大话:“但凡用得到我的地方,兄弟只管说!”
三福还给皮匠扈大拉了几次生意,一次是给治河工地,一次是给烟台一家做酒桶的商家。都是牛皮线子,规格不同,数量相当大。这两笔生意对于大皮匠来说,是空前的大利市。大皮匠,一个曾经一贫如洗的穷汉,因此成为蚂蚱庙的场面人物,就连他那不做皮货的二弟也沾了光,大皮匠给了他一件羊皮坎肩。大皮匠有了这两笔收入,不仅翻修了三间土屋,在屋山头嵌了“泰山石敢当”的砖雕,还用这三间土屋办了个小酒铺。
三福看着小酒铺的竹布酒旗说:“明知我不会喝酒,故意弄个酒铺子,气我是不是?”大皮匠满面春风,毕恭毕敬地说:“我这是特为你准备的,场面上有事,到这里喝两盅,省得家里局促忙累。”三福说:“我爱吃,为什么不弄个点心铺子?”大皮匠说:“西头缺心眼儿有开的点心铺子,我若是再开一个,不等于撑了人家的行嘛。”三福点头道:“也是呢。不过你小子欠我的情分可不能忘了啊。”大皮匠说:“但凡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吩咐。您来喝酒,全都赊着。”三福说:“小气鬼,我喝酒还要赊着——将来不还是得跟我算账?”大皮匠说:“那我这么说也就挡人耳目罢了,哪能要您的钱!”
因为热心揽大活,三福为村人的服务就少了,地里的活少有人帮忙,贾家的庄稼越来越不行。大襟袄骂儿子:“地荒了也不管,整天东奔西窜,跟打狼似的,不知你穷窜些啥!”三福不好当面对抗,便拿起锄头下地。在集市上逛游惯了的三福,看到长长的土垄,蔓延的荒草,就觉得锄头很重,无处下手。面对绿叶密匝的庄稼地,他觉得一切都很生疏,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大襟袄愤愤地说:“早知这样,一下生就把手臂剁去一截!”三福说:“当时不剁,现在晚了。”大襟袄长叹如啸:“整天跟野狗似的,就知道吃!不好好做庄稼,将来吃什么?啃你的长胳膊!”
多次挨骂,三福依然不肯改弦易辙。不论是否有人约,他依然去赶集。每一处集市,对他来说都像是节日的盛典,都像是花烛洞房。他迷恋那种逍遥自在的状态,喜欢看到人们对他投来的充满敬意的目光。每当踏进熙熙攘攘、尘土飞扬、摩肩接踵的集市,那种活力荡漾的气息,就让他兴奋。多年的积累,三福拥有很多有头有脸的朋友和各行业的能人,集市上邂逅,吃饭喝茶是小事,最可贵的是温习情谊。俗话说,人熟是一宝。三福自认为蚂蚱庙拥有这一宝的人,除了大练长和建章,就数他了。论财力和名望,他不能和西酒店比;论头脑和魄力,不能跟建章比。但是,论对下层的熟悉,论草根结交,没人比得上他。
大襟袄不希望贾家出什么有名望的人物,能种好几亩地,混个温饱,成家立业,就是上等人生。没有耕读,没有像样的手艺,光凭两只长胳臂和一张嘴能混一辈子?想得美!别看一时光鲜,那是风中云烟,归根结底还得靠几亩田地吃饭。因此,凡有人来找儿子,他都充耳不闻,甚至不让人家进门。三福却像恋爱中的痴女,只要有情人招呼,就是翻墙也得出去。贾家的院墙不高,且西墙上有个豁子,三福一迈腿就过去了。翻过那道矮墙,就是东大汪的汪沿,再走几步就是小石桥。过了小石桥,四通八达。
因为建章不在村里待,三福常去的地方是大练长家。他深信这道理:宁给好汉牵马坠镫,不给下三烂当祖宗。大练长和建章都是本地的好汉,值得依靠。建章说得好——老百姓懂什么!三福不敢把这话说在明处,内心里却是十分赞许。他认定,只要跟紧这些人,不仅有饭吃有衣穿,且有脸有光。他盘点过自己的资源和能力,许多方面都适合这一选择,如乐于跑腿,不怯外场,说话谨慎,能熬夜,尤其是受得了讽刺挖苦——这些优点,也得到吴云迪的赞许。吴云迪派他打更巡夜,三福二话没说,提着铜锣就上街,边敲边喊:庙前庙后,庙左庙右,大练长吩咐了,风干物燥,防火防盗……
建章有时也用到他。县上的公文到了河东三区,建章就让三福到周围几十个村子去送公事,发传票,贴告示,三福从不推辞。这么做,不只是因了他腿脚好,还因他认识的人多,到哪村都有人招呼。最难得的是,大半年来,建章交办的事没出过一次纰漏。小短辫因此对三福另眼看待。
不久,蚂蚱庙传来消息,说赵建章在城里谋到新职,每天跟在县太爷身边,忙得很。各种诉讼文书都要经过他。经常骑着高头大马巡查,很是威风。据说,他还兼管县衙的粮库,是钱粮司的助理……
消息很快就被证实——鉴于赵建章投身革命较早且率先剪了辫子,又敢掀翻神像破除迷信,被认定为革命先锋人物。民国政府成立后,赵建章忠于民国,多有效劳,理应受到信用。蚂蚱庙人只知赵建章在衙门里谋得职务,身份显耀,至于什么职务,尚未清楚。三福原想到西酒店那边打听一下的,又不知大练长高兴还是不高兴,便决定亲自去一趟,一来是祝贺大叔升迁,顺便探听一下实情,回头再跟大练长报信。
临行前,三福又改变了主意。
他隐约感到,此行应当有个正式的名义,而这个名义最好来自西酒店。两个大户人家共存一村,各有影响力,三福不想得罪任何一家,也真心希望他们两大家精诚团结。二十年前,焕章盖屋,挖了凤凰岭的土,被吴家告了。凤凰岭是村西一处高丘,西吴家视之为风水屏障。多年来,村人盖屋都取那里的土,年年挖损,日积月累,不仅山丘殆尽,低洼处还形成一个老大的水塘,里边长满芦苇,人称大苇塘。为了保护隆丘不再被挖,吴家向当时的县衙提出诉讼。赵家输了官司,被罚出钱在大苇塘那边立了一通碑,碑上边有四个大字:禁使土碑。
自那以后两家心存芥蒂,赵家每每以此为家族之耻,而这耻辱是吴家加给他们的。这一历史纠葛,让赵焕章深感不满:多少年来,人人都在那里取土盖屋,为什么官司偏偏输在我赵家头上?这不是明摆着拿赵家祭刀嘛!还有,吴家的酒店、油坊、纸坊、染坊,也间接压缩了赵家的生存空间,让焕章喘息不畅。近十年来,两家虽然没再发生大的摩擦,但各有心病,见了面也就吃了喝了天气如何地寒暄,少有交心。三福觉得这样的局面对他不利。小户人家生活在大户之间,既要存了与人为善的心思,也得有点头脑。三福本着仁厚之心来到西酒店,向大练长禀报关于赵建章的消息。吴云迪沉吟片刻,问三福:“依你之见,我当如何?”三福说:“我麻雀大的头脑,哪能判断这么大的事!”吴云迪让他直说,三福壮了壮胆子说:“还是随大流吧。报之以李,没个挑剔。”吴云迪点点头,说:“那就麻烦你跑一趟,说我请建章来这边坐坐,喝杯水酒,以表祝贺。”
这话正合了三福的意思。
回到家一想,三福觉得这事还是办糙了。大练长虽然交代了差事,可没给个文字凭据,口头一说,总是不够体面。蚂蚱庙人虽然粗陋,但遇有大事,都要行文的,婚嫁、吊唁、置地、过继、分家,得请读书人,用毛笔书写了帖子,另外还要有聘礼、奉仪、润笔之类。大练长是武秀才,赵建章是文秀才,都是有身份的人,他们之间的礼尚往来,行文是不可少的呢。空口一说,既没有公事,也没拿像样的礼物,容易给人敷衍轻视的感觉。三福想,你西酒店那么大的家业,门前天天是拉酒的车子,怎么说也要收拾几件体面礼物,也好让我这个中间人面子上过得去吧?哪怕装两盒点心也好!
不行,不能就这么去见建章大叔,也不能再去高台阶那边索要书信、奉仪和礼物——三福做了独立判断——一定要弄点像样的礼物,得让建章大叔高兴,不光为吴家,更是为我三福自己。事体重大,关乎未来,不可轻薄。至于吴云迪的邀请,方便就说一声,不方便就算了——我有推托的理由:你既没给我公事,也没给我礼物,我以为你是临时起意随便那么一说呢。
三福想起相公集上喝羊肉汤、吃烤牌(面食,类似新疆人吃的馕)的情景,想到建章荷包里那块软软的散发着特别香味的东西,啊——对了,就是那个——三福于是对这次拜访有了切实的筹划,也多了几分信心。世事变迁,时运弄人,干什么都得靠现实说话。半年前赵建章是什么?一个徒有虚名的乡约,一个飞来飘去的浮萍。现在什么身份?名副其实的政府官员,县太爷身边的人,扎扎实实坐在大堂里,诉状呈子要经他的手,还能骑着高头大马巡街——今非昔比!试想,一个草莽中人,竟能登堂入室进了衙门,得多大的能耐!难怪他能喝不要钱的羊肉汤——几片羊肉算什么?这个判断不会错的——若能在那里行下人情,将来有事相求,大叔定能说上话!人情这东西就像庄稼,你得先播下种子,长出苗子。至于收割,总会有的。俗话说,“现喂的鸭子不下蛋”“行人情,当时穷”,这是硬道理。人是什么?人就是命。命是什么?命就是你生长的地方。生在兵马城池,你就是上等人、上等命。生在蚂蚱庙,你就是草木之人。草木之人必得敬畏上等人,毋庸置疑,天经地义,不得含糊!
三福先是在菜园里拔了半口袋萝卜,萝卜还没长足个头,看上去鲜嫩青绿。大襟袄问儿子,你这是要赶集呢还是走亲戚?三福说:“我想去看看建章大叔。”老头子不屑地说:“懒(赖)蛤蟆想登南天门。”三福不愠不火地说:“礼物是轻了点,不行我再去集上买几斤驴蹄子烧饼?”贾老汉说:“八字没见一撇呢,花那冤枉钱干吗?”三福说:“爹你不明白,这一次我要押个宝呢。”老汉说:“就那几个萝卜还想换得天鹅肉,我都看不上眼!你啊,十有八九是狗咬尿脬——空喜欢!”
三福觉得老爹说得是。这礼物委实有些轻薄,礼物轻,人就轻。要知道,建章现在是现点现的衙门公干,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什么大人物没见过?我这么个乡下佬,嗒撒嗒撒去了,裤脚子上满是尘土,送上几个萝卜几斤驴蹄子烧饼,能打人家眼里吗?不,不,这礼物太微不足道了,必得弄点建章大叔喜欢的东西……
家无长物,有什么能让人看上眼的呢?
冥思苦想,再次想起建章大叔的荷包……
对了,就是它!
然而,到哪里弄到那东西呢?
那玩意儿可是值钱的货呢!
三福想起吕伯清和大皮匠。
现在该让他们出血了。
吕伯清刚杀完一头牛,正在洗手,见三福来,便说:“现成的牛肝牛心,炒两个菜,咱俩喝两盅。”三福拉他到屋子里,说:“酒不喝了,今有一事求助。”刘问什么事。三福在他耳朵上说了几句话,吕伯清的脸上就堆起一片愁云,道:“你叫我到哪去弄那玩意?”三福说:“想办法嘛!无论如何得给我弄到。”吕伯清沉吟道:“你放心,一定想法弄到。”三福说:“明儿一早我来拿。”
三福转身就去了大皮匠的酒铺子。大皮匠比吕伯清痛快,当即答应,换了轻便麻鞋,要动身去河东铜马庄,说那边有货。临行前嘱咐三福,叫他上黑影时来拿。三福很高兴,叫大皮匠不要慌忙,先给他打一碗老烧。大皮匠拿开坛口上那个用驴尿脬做的盖子,舀了酒,端给三福。酒花在瓷碗里泛着泡,很快就消失了。平时很少喝酒的三福用拇指和食指捏了小碗的边缘,一口气喝下。大皮匠说:“看您今儿高兴呢。”三福说:“不瞒你说,我现在的心情就跟将军上阵前似的。”大皮匠说:“此一去必是旗开得胜。”三福拍拍大皮匠的肩膀,说:“胜了,有我的好处,也有你的好处。”
离开小酒铺,三福没有立即回家。
他靠在大苇塘畔的禁使土碑旁,望着天边的晚霞,让晚风吹散他的酒气,心情舒畅,精神焕发。太好了!前后跑了两家,一顿饭的时光,就把礼物置办了——三福暗自称赞自己的智慧和勇气。此刻,他觉得天地温柔,乱云如鲜花般绚丽,围绕着他旋转。想到那次朝建章的荷包里装旱烟时的发现,不由得佩服自己的精细,由此想到数月前的安排,当仁不让地、由衷地、毫无吝啬地赞许自己的远见之明,还有好使的眼神和灵敏的嗅觉!
他很想找吴兴邦再饮两杯,可惜天旋地转。
三福自知,这是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