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李贺(790—816),字长吉,原籍陇西,生于福昌昌谷(今河南宜阳县三乡)。长吉宗室后裔,唐郑王李亮之后。父李晋肃,大历间曾任“边上从事”,后迁陕县县令,约贞元末逝世。[1]李贺为唐代杰出诗人,时当元白乐府平易浅俗之诗,风行诗坛,贺诗以其奇峭、冷峻、深秀、含隐,异军突起,辉映诗坛。韩愈高度评价之,并劝其举进士,然长吉诗名却为自身带来不幸。元和三年(808)秋,长吉就河南府试获隽,“争名者”即以进士之“进”,与其父晋肃之“晋”音同犯讳,诋毁之。元和四年(809)春,张弘靖知贡举,“不察”,且“和而唱之”,竟剥夺李贺参加礼部考试的资格。[2]从此诗人蜗居昌谷,抑郁忧愤,虽曾奉礼太常(804—807),并一度至潞州依友人张彻(814—816),但总计不足五年。长吉壮怀不伸,兼之家境贫寒,体弱多病,妻子早逝,未有子嗣,遂赍志而殁,身后惟留诗二百馀首,时年二十有七,岁在宪宗元和十一年(816)冬。
《旧唐书·李贺传》:“(贺)手笔敏捷,尤长于歌篇。其文思体势,如崇岩峭壁,万仞崛起。当时文士从而效之,无能仿佛者。其乐府词数十篇,至于云韶乐工,无不讽诵。”《新唐书》本传亦云:“辞尚奇诡,所得皆警迈,绝去翰墨畦径,当时无能效者。乐府数十篇,云韶诸工皆合之弦管。”其诗“意新语丽,当时工于词者,莫敢与贺齿,由是名闻天下”(《太平广记》卷四十九)。是可见李贺诗在当世影响之巨大。然入宋以后似多言贺诗“无理”[3],“少理”[4],“多昧于理”[5],“无补于用”[6];或言其诗随意“凑合”,“虽有佳句,而气多不贯”[7],“有句无篇”[8]。
长吉处贞元、元和间,当时藩镇跋扈,外族侵扰;宦官专权,朝廷昏暗;吏治腐败,百姓疾苦而民生凋敝,“贺于此不胜当代之悲,长吁远悼”,而“泄其不忍言、不堪言之意”[9],故其诗多比兴而含隐重旨。世之学人或有深解之偏,附会之处,而诗人之解则多浮泛,见其“奇诡”则断其理不胜辞,无补世用;摘二三佳句,不味篇中内蕴,乃责其随意“凑合”,“有句无篇”,实未深知李贺也。
按“无理”、“少理”之说,盖源自对杜牧《李长吉歌诗叙》之误解。小杜《叙》有云:“(贺诗)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又云:“世皆曰: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原牧之之意,实言贺诗比于屈赋,理虽未及,而言辞或有过楚骚之处。且“少(稍)加以理”,并非“无理”、“少理”之谓。《叙》中又云:“《骚》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乃贺所为,得无有是?”是小杜实以贺诗与《骚》之“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激发人意”相提并论矣。乃北宋孙光宪首倡贺诗“无理”之说。其《北梦琐言》卷七云:“愚尝览《李贺歌诗》篇,慕其才逸奇险,虽然尝疑其无理,未敢言于时辈。或于奇章公集中,见杜紫薇牧有言长吉‘稍加其理,即奴仆命骚人可也’(按原引如此),是知通论合符,不相远也。”孙氏不惟错解杜牧《叙》意,且杜撰“无理”之说。至张戒,则直谓“贺以词为主,而失于少理”。至陆游则言贺诗“无补于用”。以今日时行之言说,则孙、张、陆之言长吉诗,虽辞采或有过人之处,而内容空泛怪诞,言不及理,未能“讽上化下”、反映当时之社会现实云。
长吉诗“辞理兼胜”,清人陈本礼已见及此。其《协律钩玄序》云贺诗“冥心千古,夙慧天生,凿险追幽,语多独造,往往未经人道,以自写其磊落郁积不平之气”。此言贺诗之“辞”。又曰贺诗“感切当时,目击心伤,不敢暴扬国政,总托于寻常咏物写景,不使人易窥其意旨之所在。不善读者,遂谓贺诗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更有谓贺当稍加以理者。嗟乎!以此意读贺,使长爪生有知,宁不哑然地下乎”。此言贺诗之“理”也。长吉诗之“辞”,千百年来,殆无间然。所谓“辞”,当指贺诗总体之艺术形式,非只诗之语辞。此暂按下。关于“理”,即所谓反映现实之深度与广度,窃以为较之白傅亦未必逊色。有反映官吏催科、农民破产之诗,如《感讽五首》其一,言吴蚕蠕蠕,桑芽尚小,官吏春催“夏税”,怒喝狞色之后,“县官踏飧去,簿吏复登堂”。有反映节使克扣军饷、戍边战士苦于饥寒之诗,如《平城下》之为戍卒鸣悲抒怨。有嘲宦竖将兵,驱赶老弱,谎报请功之种种丑态,批判朝廷军制废弛,任用宦者为将,似同儿戏,锋芒直指宪宗及宦官头子,如《感讽六首》其三。有刺最高统治者之求仙佞道,妄求长生不死,如《仙人》、《昆仑使者》、《拂舞歌辞》、《古悠悠行》等,《官街鼓》且言“几回天上葬神仙”,“柏陵飞燕埋香骨”。此外,抒宫人怨旷之悲,则有《宫娃歌》、《谣俗》、《三月过行宫》等;刺宫禁及贵家之淫乐,则有《上云乐》、《难忘曲》、《贾公闾贵婿曲》、《感讽六首》其四、《夜饮朝眠曲》、《秦宫诗》、《嘲少年》、《酬答二首》等。李贺一生极其短促,晚年至潞州依友人张彻,仍不忘关注现实,关注国家大事。有两首诗是很能说明问题的。史载元和九年(814)六月三日,盗刺宰相武元衡,明年案破,知刺客为藩镇所使。李贺作《走马引》,借乐府古题刺剑客之为人所用,实刺藩镇,能持剑杀人而不能为身家计。元和十一年八月,“黄洞蛮”起事抗击官军,时李贺在潞州当已卧病。[10]闻黄家洞被容、管两道裴行立、阳旻率兵屠杀,死者十之七八,即作《黄家洞》诗,详叙西原蛮族举兵抗击唐军并取胜情况,诗末指摘唐兵败亡却屠杀容州平民以邀功。是诗人至疾病缠身仍不忘家国大事。至于宪宗贬逐“二王八司马”事,贺诗亦多有反映,钱仲联《李贺年谱会笺》对此多所发明,可以参阅,此不赘述。如此关注、反映当世时事,何可言其诗“无理”、“少理”、“无补世用”!白居易以其通俗浅切之新乐府,被目为“广大教化主”;前此称其为“伟大之现实主义诗人”,今仍视其为“杜甫写时事创作道路的进一步发展”。[11]李贺诗同白傅一样反映当世时事,只因诗风凄艳诡激,含蓄隐秀,尽反通俗平易,浅切直露,“不善读者”(上引清人陈本礼语)如陆时雍,乃诬贺为“妖怪”,“不入于大道”。其《诗镜总论》云:“妖怪惑人,藏其本相,异声异色,极伎俩以为之,照入法眼,自立破耳。然则李贺其妖乎?非妖何以惑人!故鬼之有才者能妖,物之有灵者能妖。贺有异才,而不入于大道,惜乎其所之之迷也。”前此或称其“唯美主义”,“诗歌内容空虚而无聊”,今仍言其诗“内容过于狭窄,情绪过于低沉,一意追求怪异,难免走向神秘晦涩和阴森恐怖”。[12]甚至以为长吉有“三个不满:一对职事的辛劳劳累不满;二对职位卑微不满;三对受人驱使不满。从不满个人境遇,逐渐发展到不满社会现实”。又云:长吉“无不围绕着追求功名利禄,贪图富贵享乐这样的思想核心。这是他喜怒哀乐种种起落不定感情的生发点,也是支配他进退取舍的神经中枢”。[13]如此违背历史主义,令人不能信服!是以贺诗“无理”说实乃不得不辨也。
然究其实,文学作品之是否有“理”,是否反映现实,或反映现实之深度、广度如何,不应作为评价作品之标志,更非唯一之标志,抒情文学如诗词,更是如此。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云:“夫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明李维桢《李贺诗解序》亦云:“诗有别才,不必尽出于理。请就《骚》论,朱子以屈原行过中庸,辞旨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不可为训。”则朱文公亦以为屈赋“无理”、“少理”。此之所谓“理”,实是儒家传统诗论所倡之“恋阙爱君”,“一饭不忘”;“讽上化下”,“忧国忧民”。以此衡鉴贺诗,若前者,其“理”或有未足;若指“讽上”、“忧民”,则贺诗之“理”已如上所述。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此等诗有何“理”在?有多少“讽上化下”、“忧国忧民”?其反映现实又有多少深度、广度?然不失为千古佳构。研究文学,评价文学作品自当“立足于文学本位,重视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并具有艺术感染力的特点及其审美价值。当然,文学的价值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反映现实的功能,这是没有问题的”,但这“是借助语言这个工具以唤起读者的美感而实现的。一些文学作品反映现实的广度与深度未必超过史书的记载,如果以有‘诗史’之称的杜诗和两《唐书》、《资治通鉴》相比,以白居易的《卖炭翁》与《顺宗实录》里类似的记载相比,对此就不难理解了”[14]。因此,评价李贺诗,亦应以其诗之是否有艺术感染力,其反映现实是如何借助语言这个工具以唤起读者的美感,引起读者情感共鸣之内涵、特点及其审美价值来作为衡量的标志。
然则李贺是如何“借助语言这个工具以唤起读者的美感”的呢?按诗之言“理”,有显露诗中,有“理”在诗外。长吉诗比兴含隐,理寄诗外,言在此而意在彼。即以本册所选言神仙之诗,便可悟及于此。其《仙人》、《官街鼓》、《昆仑使者》、《古悠悠行》、《拂舞歌辞》等借神仙事,而讽佞道求仙、希企长生之妄,此非“理”乎!古之学者已见及贺诗之“理在言外”。刘辰翁《须溪集·评李长吉歌诗》云:“千古长吉,余甫知之耳,诗之难读如此,而作者尝呕心,何也?樊川反复称道形容,非不极至,独惜理不及《骚》。不知贺所长正在理外……若眼前语,众人意,则不待长吉能之,此长吉所以自成一家欤!”[15]按长吉诗之是否及《骚》,此当别论。然刘氏以为贺诗“理”在言外,则独具只眼。《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亦指出:“贺之为诗,冥心孤诣,往往出笔墨蹊径之外,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严羽所谓诗有别趣,非关于理者,以品贺诗,最得其似。”清人张佩纶则说得更加透彻,于长吉诗之如何言“理”,评曰:“董伯音亦云:‘长吉诗深在情,不在辞;奇在空,不在色。’至谓其理不及,则又非矣。诗者缘情之所,非谈理之书。显而言理则有《礼》,幽而言理则有《易》,不必依于理而不能自已,于情之所之则为诗。如以理为诗,直名为《易》与《礼》,不得名为诗……若《宫体谣》、《黄家洞》、《猛虎行》、《吕将军》、《瑶华乐》、《假龙吟》、《龙夜吟》数十篇,皆隐约讽谕,指切当世,恨读者之不深,殊不能知之矣。”[16]张氏所云直指“情”字,正是强调诗歌之审美特征及艺术感染力,而不必似《礼》、似《易》之言“理”。绝妙比照!
明马炳然《锦囊集跋》云:“韩文公评李长吉诗,委曲纤悉,将谓当时人无出其右。比读《雁门太守行》数篇,亦未全觉其所。近得抄本全集,尽读之,始知韩之意盖取篇中之句,非为全篇云尔。”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二十六则云:“贺未尝先立题而为诗,每旦出,骑款段马,从小奚奴,背古锦囊,遇有所得,书投囊中,及暮归,足成之,盖出于凑合,而非出于自得也。故其诗虽有佳句,而气多不贯。其七言,难者读之十不得四五,易者十不得七八。”按马氏云昌黎仅赏长吉句奇而非全篇,所言无据。而许氏则不解义山《长吉小传》之所言,误以“研墨叠纸足成之”为“凑合”,亦“想当然”耳。贺之骑驴觅诗,与多数诗人同为艺术构思过程的一种方式;佳句未得,宿构未成,心有所系,故骑驴觅句。此体味自然,移情于景,心物交契,灵心顿悟之举,所谓“物色之动,心亦摇焉”;“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17]。唐诗人李、杜、贾岛等皆有骑驴之事,不独李贺。《古今诗话》载:有人问郑綮近为新诗否,答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此处何以得之?”[18]可见骑驴觅句,亦唐人惯常,而许氏解为“凑合”,莫奈于古人为欺也!
作诗填词,或先立题,或先得句;或成篇而后润饰之,或得一句一联,而后延展补苴而后足成之,盖随作者之灵心属笔,惯常习用之法。然不管何种家数,“足成”之前,自有心中之意,胸中之情,眼中之景,境中之象,而后境完、神足、句佳、篇就。长吉诗二百三十馀篇,尽可证,未见不以意连而“凑合”之诗。至于“未尝先立题”,亦古人作诗之习见。子曰《诗三百》,岂各有专题?即便《古诗十九》,亦未与分眉。遑论建安乐府,摘取篇中首句,何尝先有立题!长吉作诗,自有长吉之法,或先立题,或先得句,毋以“凑合”责之焉。沈德潜《说诗晬语》云:“汉魏诗只是一气转旋,晋以下始有佳句可摘。”长吉诗佳句连篇,当亦有先得句而后足成,然后命题之诗。其实唐以后律绝(词曲同),诗人每先得其中一联,甚或一句,然后延展连贯,补苴成篇。贾岛有“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然后成《题李凝幽居》,温岐有“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而后有《商山早行》,此为人所共知。奈何以“凑合”而责长吉?
许氏自言贺诗“其七言,难者读之十不得四五,易者十不得七八”,此未得读贺诗之法而责以“虽有佳句,而气多不贯”,亦无待辨矣。乃今学者仍秉持旧说而发挥之,言贺诗:“往往有句无章,从局部看不乏佳词丽句,形象往往也很生动,但从整体看,瑕瑜互见,妍蚩杂陈,重复颠倒、互不连缀的现象处处可见……这种有句无章的作品,自然不能算是好的。李贺集子里这类作品并不少见。”[19]诚然,长吉诗非全是精品,个别或少数结构未臻完善,容或有之,然以为多数如此,则非事实,此又不能不辨也。
长吉处元和间,新题、旧题乐府平易浅俗,风靡诗坛,贺“绝去翰墨畦径”[20],“呕心不经人道语”[21],“不屑一作常语”[22]。其诗“骨劲而神秀,在中唐最高浑,有气格,奇不入诞,丽不入纤”[23]。然何为初读贺诗“固喜其才,亦厌其涩”[24]?窃以为长吉诗异于他家者有四端:其一,用字用词多以生语替代习熟之辞;其二,多以冷僻奇诡之意象入诗,此二端常令读者思虑之所不及。其三,诗句之间或离合跌宕,或翻转跳跃,脉络婉曲而不平直;其四,立意谋篇多比兴暗示,故诗义常重旨复意。因此,若以读他人诗之惯常读法,则初读自有“涩”、“隔”之感。这里限于体例、篇幅的要求,仅就生语替代熟词,略一说之,庶几为初读贺诗者借鉴焉。
清人叶矫然引《笔精》曰:“李长吉诗本奇峭,而用字多替换字面。”[25]所谓“替换字面”,窃意以为即以生语而掉换习熟之辞;读者习惯熟辞,而一变为生语,初读常不知所云,或不知所出,如此则“生涩”生矣。选者通检长吉歌诗,撮其要者,约略得二百馀例。兹略举数例以见其概,如天子称“紫皇”,王孙言“宗孙”,道士号“青霓”,书生名“书客”;妃嫔曰“青琴”,宫女言“长媚”,姬人作“黄娥”,湘妃称“江娥”;白发曰“惊霜”,黑眉曰“新绿”,草芽曰“短丝”,绿草曰“绿尘”;桂树曰“古香”,桂花曰“秋香”,松子曰“新香”,落花曰“枯香”;等等。其熟语使新,俯拾即是;以生代熟,诗家少有。此陈言之务去,如陈本礼所云“语多独造,往往未经人道”[26]。且如白日、月亮、宝剑、良马等诗中多次出现,贺之生语新词则又不止一种称代。言“日”,则“白景”、“飞光”,“红镜”、“笼晃”;言“月”,则“月轮”、“金镜”、“白晓”、“碧华”、“寒蟾”、“老兔”;而“玉钩”则称缺月,“寒玉”则谓江月,至水中之月则言“淡娥”,等等。其他如“白屋”、“白盖”代茅屋;“土花”、“紫钱”称苔藓,皆匠心独运,绝不重复。
李贺诗以生语代熟词,以新辞换陈言,使旧面化新,力求有变,《旧唐书》本传所谓“辞尚奇诡”,“绝去翰墨畦径”也。然于习惯熟词、陈言之读者,思维定势已成惰性,初读之未能适然,亦自情理中事。然未可始一捧读,仅解十之四五如许学夷,即言长吉诗“气多不贯”,随意“凑合”,“有句无篇”。
然长吉用语亦非一味“弃熟就生”、“弃旧就新”,其浑厚不生奇之句亦尽多,不可一概而论。长吉诗之风格有此两面,前人亦已见及于此。清人方以智《通雅》卷三云:“长吉好以险字作势,然如‘汉武秦皇听不得’,‘直是荆轲一片心’,原自浑老。老杜之‘冯夷击鼓群龙趋,黑入太阴雷雨垂’,何尝不作奇语吓人!”方氏所云的是,惟贺之奇峭语于他人为多。以下略摘贺七言之“浑成”语数例,以见其多有平易隽秀,非皆奇诡也。如:“草暖云昏万里春”,“宫花拂面送行人”,“桃花满陌千里红”,“花城柳暗愁杀人”,“寒鬓斜钗玉燕光”,“嫁与春风不用媒”,“吟诗一夜东方白”,“老去溪头作钓翁”,“天若有情天亦老”,“雄鸡一声天下白”,“无情有恨何人见”,“人间酒暖春茫茫”,“花枝入帘白日长”,等等。是长吉诗在凄艳沉郁、生奇诡激之主体风格外,亦存浑成平易如行云流水之作。
沈子明《书》称长吉诗手自删订,“离为四编,二百三十三首”。清王琦《汇解李长吉歌诗》卷一至卷四计二百一十九首,少一十四首;而“外集”二十二首,合计则又多出八首。其中当有伪托赝杂其间,然绝大部分当为长吉诗无可疑者;本册所选即据王琦本。李贺诗多精品,本书选录了一百零八首,约占全诗百分之四十五,比例较大。本书选诗主要以作品的传诵度为主要依据,同时兼顾思想性和艺术性。
注释力求通畅、简洁,凡诗中用典,尽皆点出。各首“解读”,不拘一格。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举凡诗艺精彩之处,不论遣词、造语,布局、谋篇,则多拈出以说明。
本书以征典为“注释”,达意为“解读”,此亦古人“征典为注,达意为笺”之通义也。
钱仲联先生《李贺年谱会笺》、刘衍先生《李贺诗校笺证异》,多发前人之所未道。本书编年酌参二著而折中之,部分注释亦得二位先生论著之启发,特向二位先生深表谢忱。最后,要感谢责任编辑宋红女史,对本书行文及误注之处多所是正纠谬。
黄世中
2004年1月
[1] 李贺元和四年遭毁未就进士试,同年奉礼长安,有《始为奉礼忆昌谷山居》,诗云“犬书曾去洛,鹤病悔游秦”。是其妻已卧病,时贺年二十。诸家《年谱》皆定贺年十八婚,在元和二年(807),则丁父艰不得晚于贞元、永贞间(805)。
[2] 韩愈《讳辩》:“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听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辞。”徐松《登科记考》:“(元和四年)知贡举:户部侍郎张弘靖。”注曰:“《旧(唐)书·郭承嘏传》言为礼部侍郎,本传言为户部侍郎。按《宪宗纪》:‘元和三年九月,以户部侍郎裴湜为中书侍郎。’‘四年十二月壬申朔,以户部侍郎张弘靖为陕州长史。’盖弘靖代裴湜为户部侍郎,即权知贡举,本传是也。”又《旧唐书·李贺传》:“父名晋肃,以士不应进士。韩愈为之作《讳辩》,贺竟不就试。”是贺未参加元和四年进士试。
[3] 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七。
[4] 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
[5] 史绳祖《学斋佔》:“唐人作诗虽巧丽,然直有不晓义理而浅陋可笑者,如李贺十二月词……姑举一例,如是者甚多。”又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二十六:“长吉乐府、五七言,调婉而词艳,然诡幻多昧于理。”
[6] 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二:“或问放翁曰:‘李贺乐府极今古之工,巨眼或未许之,何也?’放翁云:‘贺词如百家锦衲,五色炫耀,光夺眼目,使人不敢熟视,求其补于用,无有也。’”
[7] 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二十六。
[8] 马炳然刻本《锦囊集跋》。
[9] 明余光辑解《昌谷集》卷首。
[10] 李贺元和十一年(816)冬,自潞州归昌谷,未久病逝。
[11] 参见袁行霈先生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卷第344页。
[12] 参见袁行霈先生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卷第322页。
[13] 《安徽大学学报》1980年第3期。
[14] 参见袁行霈先生主编《中国文学史·总绪论》,第一卷第3页。
[15] 刘辰翁《须溪集》卷六。又见《笺注评点李长吉歌诗》卷首。
[16] 张佩纶《涧于日记·壬辰下》。
[17] 《文心雕龙·物色》。
[18] 《唐诗纪事》卷五十六引。
[19] 《安徽大学学报》1980年第3期。
[20] 《新唐书·李贺传》。
[21] 明刘淮《李长吉诗集后序》。
[22] 清陈六阶《昌谷集句解定本》卷首。
[23] 清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
[24] 刘辰翁《须溪集》卷六《评李长吉诗》:“旧看长吉诗,固喜其才,亦厌其涩,落笔细读,方知作者用心。料他人观不到此也,是千年长吉犹无知己也。”
[25] 叶矫然《龙性堂诗话·续集》。
[26] 清陈本礼《协律钩玄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