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吴起悲剧
吴起,生于富家,早年为求官耗尽家产,遭人耻笑,他一怒之下杀三十余人后逃出。与母亲诀别时他说:“若不为卿相,誓不回卫国。”之后跟随曾申(曾参之子)学习儒术。因母病逝拒绝奔丧,曾申怒其不孝,断绝师生关系。于是吴起弃儒学兵,成为战国名将,跟春秋时代的孙武(《孙子兵法》作者)齐名。《史记》中的《孙吴列传》,就是孙武和吴起的合传。
吴起出生于卫国。那时候的卫国已经衰落了,是魏国的附庸。吴起的一生是个悲剧,在家乡的时候,他是个愤青;在鲁国的时候被视为小人,见利忘义;在魏国他是很能干的一个政治家、军事家,却遭人排挤;在楚国却由于改革而死于非命。其实,吴起这一生的悲剧,在青少年时代就埋下了种子。
吴起的家族应该是一个没有什么政治身份的商民家庭,可能有钱,但是没有政治身份。春秋战国时,贵族世袭尊位的制度,开始被打破,得有本事才能上位。在这个变革时代,吴起想有所作为,也想做官,于是游仕求官,耗尽了家财,可是他官没做成,还遭人耻笑。一怒之下,他杀了那些嘲笑他的人,逃离了家乡。临行之前,吴起跟母亲说:“不为卿相,誓不回卫国。”颇有一点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架势。
吴起最早来到鲁国。鲁国跟卫国关系比较密切,孔子的学生,出身鲁国、卫国、宋国的也比较多。吴起求学于曾申。《资治通鉴》写的是“曾参”,实际上不是曾参,曾参是曾申的父亲,钱穆《先秦诸子系年》里对此有考订。后来吴起的母亲去世了,吴起因为这时候还没有混出名堂来,更不是卿相,他就不回去奔丧。因为他跟母亲说过,不为卿相誓不回国。但这是小信,小的信用。曾申是什么人?曾申是大儒,是曾参的儿子啊!据说《孝经》这部书,就是他父亲曾参编的。曾申怒吴起不孝,不奔母丧,于是和他断绝了师生关系。
吴起转而学兵家,并在鲁国就业。周威烈王十四年(前412),齐国来攻打鲁国,“鲁人患之”,不知道怎么办。鲁国想要吴起带兵抗敌,但因为吴起的老婆是齐国人,鲁国担心吴起抹不开这个亲情的面子来保卫鲁国。吴起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居然杀妻求将,最后率领鲁国军队,大败强大的齐国。这时,就有嫉妒吴起的人,以卫道士的身份,出来说话了,他们跟鲁国的国君说,吴起这个人缺德,是个小人,母死不奔丧,曾申不认他这个学生了;现在又杀妻以求为君之将,残忍之极呀;鲁国是个区区小国,却有战胜大国的名声,其他诸侯一定会算计我们呀。鲁国国君受到蛊惑,居然免去了吴起的职务。
吴起黯然离开鲁国。尽管有赫赫战功在身,因有嫉妒的人在领导面前说他坏话,领导就相信了。凡是有人向领导说坏话的,不外乎有两个特点: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没有真的,不足以让人相信;没有假的,不足以把你置于死地。吴起确实有缺点,杀妻求将,母死不奔丧,道德有欠缺。但是说吴起带着弱小的鲁国军队,打败了强大的齐国,会使得诸侯来讨伐鲁国,这个话就似是而非了。
吴起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他不知道,建功立业也是需要环境的,鲁国是孔子的故乡,道德至上,你在这个地方建功立业,不讲道德,那你就待不下去了。
吴起的第二份工作是在魏国。魏文侯用人不拘一格,他向李克了解吴起是什么人,李克说,这个人的军事才能,不亚于春秋名将司马穰苴。于是,魏文侯就让吴起带兵了。司马穰苴治军法令严明,而且跟士卒同甘共苦,关心士卒的生活,所以司马穰苴能够让士兵为他去冲锋陷阵,并取得胜利。吴起在魏国带兵,就对司马穰苴进行了活学活用:他与最低下的士卒同饮食,夜不睡专门的床席,行不坐车乘;亲自带着干粮,和士兵一块儿行军;有的士卒生了脓疮,吴起亲自为其吮疮,把脓血挤出来给他治好,三军将士无不感激。可是这位士兵的母亲,听了以后却不禁垂泪了。邻居们就问:“吴将军这么关怀你家当兵的儿子,您应该感到欣慰啊,你怎么难过起来了?”这位妈妈伤心地说:“你不知道,当年他父亲也在吴起手下当兵,吴将军也亲自吮其脓疮,孩子父亲冲锋在前,战不还家,死在疆场上了;如今吴将军又为我儿子吮脓血治脓疮,我担心这个孩子,将来也会为吴将军一股劲地往前冲,最后死在疆场上。”吴起是懂带队伍的人,知道怎么赢得人心,比较我们前面讲的智伯不仁,完全是另外一个类型。吴起带兵不但讲政治,而且讲制度。据《尉缭子》里面记载:吴起出兵,有一个十分勇敢的士兵,在没有下达进攻命令的时候,就冲出去了,斩获了敌人两个首级,吴起为了严肃军纪,以违抗军令处死了这个士兵。吴起还加强军事训练,他训练的“武卒”(特种兵),有严格的体能标准,战斗力特别强。吴起曾用训练有素的五万武卒,打败五十万秦军,取得西河之地,威名远扬。所以吴起确实是非常优秀的人才。
周安王六年(前396),魏文侯去世,其子魏击魏武侯即位。当时相位空缺,大家都看好吴起,认为他是最好的人选,可是结果却任命了田文为相。这个田文跟战国后期孟尝君那个田文不是一回事。吴起很不高兴,他找田文来问:“我想跟你比比功劳,带兵打仗你能跟我比吗?治国安邦你能跟我比吗?镇守一方你能跟我比吗?”田文回答说:“我都比不上。”于是吴起就问:“既然你什么都不如我,为什么你的职位却在我之上呢?”此时田文平静地说:“如今主少国疑,大臣未服,百姓不信,在这种情况下,是由我出来任相合适还是你出来任相合适呢?”吴起“默然良久”,在那儿沉思很久:是啊,到底是我出来合适,还是他出来合适呢?最后他承认“属之子”,应该是你出来任相职。
吴起是个自视甚高的人,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认为平庸的田文应该超越自己,出来主持国政呢?也许他知道,自己本事大、业绩高,能力超群,招人嫉妒;也许他明白,自己强硬果敢的处事风格,会让现有既得利益格局被打破,因此得不到人的拥戴。其实我们考证,这时的魏武侯并不是少主了,并不那么年轻,但是不管如何,事实是魏武侯没有用吴起为相。吴起的甘居下位,甘拜下风,也没换来他安全的生存环境,继田文为相的是公叔痤。公叔痤娶了魏国的公主,按照后来的说法,就是驸马了。他很忌惮吴起,觉得吴起的本事比自己大,所以他策划把吴起挤走。
吴起怎么被一个本事比自己小的人挤走的呢?公叔痤部下有一个门客,给他出了一个连环套的主意。他说:“你先向国君提议,吴起这个人有本事,是大牛人,你的国家小,不是大国,他未必愿意一直留下来干,你不妨试试,你把公主嫁给他,看他是不是想留——他要是想留在魏国,一定乐意娶公主;他要是不想留,他肯定就推辞。”此人接着又出主意:之后你再邀请吴起到你家去做客,你的妻子不是公主吗,你让你的公主妻子像母老虎一般强势地对待你,把你不当人看,不尊重你,故意表现出“气管炎”(妻管严)的样子,吴起一看娶公主做老婆,原来这么难受,这么窝囊,他一定断然拒绝魏国国君要把公主嫁给他的好意。公叔痤照门客说的这么去做,果然,魏武侯想把公主嫁给吴起,吴起害怕公主太厉害,得不到自由,就拒绝了。这一拒绝,魏武侯就怀疑吴起的忠诚。领导怀疑你,担心你,这是很危险的,尤其是那个时代。吴起害怕因此被杀,就含着热泪逃离了魏国。临行之前他说,魏国从此要走向衰落了,河西之地也很可能被日益强大的秦国夺走。这个时候秦国正处在秦献公的时候,是商鞅变法的前夜。
吴起来到了楚国,楚悼王“久闻其贤”。什么意思呢,过去吴起带着魏国的军队,打得楚悼王满地找牙,他找各诸侯国来帮自己的忙,才避免了狼狈,现在吴起居然来了。楚悼王不计前嫌,热烈欢迎吴起的到来。他先让吴起在宛(今河南南阳)当了一段地方长官,然后直接提拔为令尹,就是国相。吴起终于如愿以偿,少年时代担任卿相的梦想实现了。
吴起帮助楚悼王改革。他首先向既得利益集团开刀,一针见血地提出:楚国的毛病在哪儿?就在大臣太重、封君太众。大臣的权力太重,封君的人数太多,贵族有太多的权和利,有太多的资源被他们占用了,所以国贫兵弱。怎么改变这个局面呢?他的改革方案提出废除世袭特权,他规定封君过了三代,就要没收他们原有的爵禄,用这些土地和财产,来奖励那些有战功的人。这一措施是为了解决分配不公,提高楚国将士对外扩张的积极性。吴起把贵族迁到边远地区,去垦荒开发,这样一方面使广阔疆域得到有效利用,另一方面也削弱了贵族的势力。吴起的改革是抓住了要害,所以改革也见到了成效:南平百越,北却三晋,西伐秦,重振了楚国的国威,一改被诸侯蚕食的弱势。
但是大家发现了吧,吴起一下子就得罪了庞大的既得利益群体,削减他们的待遇,贵族下乡皆甚苦之,“楚之贵戚多怨吴起者”。周安王二十一年(前381),楚悼王薨,贵戚大臣作乱,攻吴起,吴起被射死于乱箭之下,楚国的改革亦随之夭折了。
吴起从鲁到魏到楚,在哪儿都做出业绩,最后不是待不住就是被杀,吴起的命运,确实引人深思。
吴起很有个性。司马迁的用词是“节廉而自喜名也”,司马光的用词是“刚劲自喜”。这种评价包括两层意思:第一,有原则的坚守,“节廉刚劲”;第二,不大通人情,自视甚高,所谓“自喜名也”。吴起的人生目的是誓为卿相,对目标非常执拗,加上性格刚硬,这铸就了吴起人生的悲剧。我们常说,为人处事应该刚柔兼济。刚,是意志坚定,不一定指的是用拳头、用武力,而是要有意志,要内刚。内刚外柔,就是你要有原则,有坚守,但外柔,即手段可以柔软。《史记》讲道家处世的长处,是“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就是说人要善于变通,不要脑子一根筋。既要目标坚定,又要步履稳妥,这是成事者应有的风度。其实世界上许多事情,不是我们完全靠主观努力就能够解决的,如果你不能因势利导,随机应变,你很可能就要碰壁。所以既要目标坚定,又要步履稳妥,这是成事者应有的风度。
吴起的性格是如此,但是决定命运的不仅仅是性格。木秀风摧,行高人非,这是普遍的社会现实。吴起为公叔痤所排挤,后来白起为范雎所忌惮,英雄时舛,红颜薄命。这时我们就该懂得,谦卑是人生的护身符。《周易》有一卦叫谦卦,这个谦卦是唯一没有灾咎的卦,天道,地道,人道,鬼神之道,都讨厌狂妄自满,而喜欢谦。谦,君子之终也。所以吴起的张扬,吴起的强悍,也是他受人忌惮的一个原因。
可是问题的复杂在于,嫉妒英雄的人并不都是狗熊,并不都是十恶不赦的坏蛋。你看看公叔痤,他后来曾极力向魏惠王推荐卫鞅;范雎辅佐秦昭王,功业卓著,远交近攻的外交政策是他提出来的。所以复杂就复杂在这里,往往嫉妒你的人,排挤你的人,未必是脸谱化的坏人。所以吴起的问题,有性格的问题,有环境的问题,有时代的问题。我们无法改变环境来适应我们自己,我们只能改变我们能改变的。当然,换一个角度考虑,从用人的角度来说,我们不能否定吴起是个天才,也是很有才干的政治家,曹操就曾赞扬吴起:吴起在魏,秦人不敢东向;在楚,三晋不敢南谋。谁手下有吴起这样的人才,谁都能建功立业,因此能否爱护、保护和用好像吴起这样处世不足但确实有本事的能人,这对我们事业成败至关重要,也是考验一个领导干部,识人用人能力的试金石。
(参见《资治通鉴》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