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茶:风雅与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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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斗茶的要点

范仲淹的《和章岷从事斗茶歌》(简称《斗茶歌》),属于交游诗。范仲淹一生交游极广,其《范文正公文集》中交游唱酬诗作有114首,占到他全部诗作的一半,涉及人物有87人。这首与章岷的和诗,写得豪迈、风趣,流传甚广。

章岷,生卒年不详,天圣五年(1027)进士,后为越州、福州等州郡守。1974年,章岷墓在镇江出土,墓中有大量饮茶器具。范仲淹写此茶诗时,章岷为其幕僚。从事,是宋代地方幕僚职官。章岷《宋史》无传,留有诗歌数首。

宋代斗茶,总给人一种热闹喧腾的感觉,可千万不要以为场面会有多壮观,其实有资格参与斗茶的人,每次总不过数人而已。

诗文一开始说的建溪茶,产于建安(今福建建瓯市)壑源山北临凤凰山的北苑御茶园,因山临建溪口,故名建溪茶,亦名壑源茶。北苑本是南唐时的一座宫苑,建这座宫苑的主要目的就是监制建安茶叶,以供南唐皇帝和贵族享用。

唐代的陆羽并没有把建安茶列入名茶,唐朝贡茶地在顾渚,除了自然条件外,交通便利也是一个主要原因,此地距离大运河和国道较近,茶叶能很快被送到京城。当时的建安,似乎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五代十国时期建安茶成为名茶,人们发现这里尽管交通不便利,但是气候比其他地方要好(也有学者认为从唐到宋,气候发生了一些变化)。宋代沿用了南唐的选择:“年年春自东南来,建溪先暖冰微开”“建安三千里,京师三月尝新茶”,使得建安成为贡茶的理想之地。而等到带有强烈皇家色彩的“龙团凤饼”成名后,建安茶就真的名扬天下了。

贡茶中的龙凤团茶始于宋太宗年间,预先设计好茶饼上的纹饰并做好模板,发到造茶地。有宋一代,沿袭同样的模式,只有大小的区别。龙凤团茶经过蔡襄的改造后,小龙团是当时的第一名茶,但其专供皇室,别说普通人,就连许多朝中要臣都见不到,“金可有而茶不可得”,所以欧阳修得到皇帝御赐的一小饼才会珍藏多年,并引以为傲。

《东溪试茶录》记载:“建溪茶比他郡最先。北苑、壑源者尤早。岁多暖则先惊蛰十日即芽,岁多寒则后惊蛰五日始发。先芽者气味俱不佳,唯过惊蛰者最为第一。民间常以惊蛰为候。”所以范仲淹诗文中的“先暖冰微开”“新雷”,指的就是采茶时令。赵汝砺《北苑别录》载:“岁分十纲,惟白茶与胜雪,自惊蛰前兴役,浃日乃成,飞骑疾驰,不出仲春,已至京师,号为头纲。”

“家家嬉笑穿云去”,要是真那么浪漫就好了,为了赶制茶,许多茶农苦不堪言。他们要在阳光还没出来的时候采茶,还必须用指甲来掐茶芽。

宋茶讲究茶叶带着露水采摘,是为了保持其新鲜度,不至于失水后产生发酵。

如今采摘茶叶也是一件苦差事,尽管报酬还不错,但全国各地每到采茶季,都会出现工荒。

“露芽错落一番荣,缀玉含珠散嘉树。终朝采掇未盈襜,唯求精粹不敢贪。”这是采茶时的情景,建溪茶对茶叶的要求很高,采摘茶芽求精不求多。

“研膏焙乳有雅制,方中圭兮圆中蟾。”这是说方形的圆形的茶饼都准备好了。

《北苑别录》中记载的宋代建安茶制作与唐代有所不同。唐代茶饼是经过采、蒸、捣、拍、焙、穿、封七种程序;到了建安茶,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多了拣择的工序。这也是宋茶讲究的地方,剔除粗老的,筛选出其他杂色,保持茶的纯净度。

宋茶制作时为什么要挤除茶膏?《北苑别录》里道出了缘由,当时建茶味远而力厚,“非江茶之比,江茶畏沉其膏,建茶惟恐其膏之不尽,则色、味重浊矣”。一切都是为了斗茶的需要。宋代斗茶斗的是茶汤,以色白为上,味道需要清淡甘美,建茶不去茶膏,怕会输给浙江茶。不过,为了增加茶饼的光泽,他们在茶饼外层又涂抹了一些茶膏,时间一长,茶面就呈现出“青、黄、紫、黑”之色。蔡襄说,区别这样的茶饼要像医生给病人看病一样,观察气色,“隐然茶之内”,“肉理润者为上”。

“北苑将期献天子,林下雄豪先斗美。”这其实说的是贡品归贡品,咱老百姓有自己爱茶的方式:斗茶。

“鼎磨云外首山铜,瓶携江上中泠水。”首山铜有一个典故:“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须下迎黄帝。”范仲淹用夸张的手法诉说了自己的鼎有多么珍贵。中泠水,就是被誉为天下第一泉的中泠泉。

这里要特别指出的,是这首诗的创作时间。

根据廖宝秀的考证,这首诗创作时间为景祐元年(1034),当年范仲淹四十六岁。这首茶诗早于蔡襄《茶录》,也早于梅尧臣、欧阳修等人的茶诗茶文,是代表宋代早期茶观念的重要作品。宋茶贵白这种观念,经过蔡襄《茶录》传播后,影响了有宋一代。所以范仲淹斗茶诗中的“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两句话,才会成为后人反复咀嚼的金句。

陈鹄在《耆旧续闻》里讲,蔡襄对范仲淹诗里的“绿尘”与“翠涛”很不以为然,因为当时的风气是茶贵白才好,所以他建议把“绿尘”改为“玉尘”,把“翠涛”改为“素涛”。但陈鹄却认为蔡襄错了,他说贡茶除了头纲是白色之外,次纲就已经带微绿,他还说唐代李泌诗里就有“旋沫翻成碧玉池”的形容。

胡仔在《三山老人语录》里把蔡襄的意见安到了沈括的头上,同样质疑范仲淹描述的茶色是否准确。

但是,我们如果去看范仲淹同时代的茶诗,会找到很多形容茶绿的诗句,如钱惟演的“琼瓯茗花碧”,宋庠的“越瓷涵绿更凝空”,梅尧臣的“石碾破微绿”与“向此烹新绿”,冯山的“双凤婆娑绿玉团”,李南金的“急呼缥色绿瓷杯”。廖宝秀认为,这恰恰从侧面证明了蔡襄《茶录》倡导“茶贵白”的影响,到了宋徽宗的时代,《大观茶论》里进一步要求茶要“纯白”才是上品。

令人遗憾的是,《四库全书》收录这首诗的时候,已经把这两句改成“黄金碾畔绿尘飞,紫玉瓯心雪涛起”。今天一些茶诗收录者,也有使用这个版本的。

碧玉瓯,通常认为是越州(今绍兴)一带的青瓷瓯或青白瓷盏,魏野有诗说:“鼎是舒州烹始称,瓯除越国贮皆非。”

范仲淹这首茶诗里的其他观念同样重要,宋茶除了贵白,还贵早、贵新,这与唐代也有很大的不同。唐代虽然对茶的采摘时令有所区别,但对茶是不是第一道并不介意;宋代北苑茶被皇家捧为上品后,茶的早采晚采以及送往京城的早晚就成为相关官员的重要工作。

“斗茶味兮轻醍醐,斗茶香兮薄兰芷。其间品第胡能欺,十目视而十手指。”这是说斗茶靠的是真功夫,作不得假。茶饼拿来后,要用纸张包起来捣碎,这有点像今天许多人对付普洱沱茶的办法;捣碎后就到了碾的环节,碾就是把细碎的东西粉末化,要求使用碾子的时候用力均匀;再放到筛子里面筛一遍,漏下去的才是需要的茶末。只有那么细的茶末才可以下水后漂浮起来,才能形成汤花。

范仲淹选铜鼎,是延续陆羽的说法,其主要目的是为了稳定水温。天下第一泉的水当然可以泡出好茶,加上黄金碾和碧玉瓯,可以说功夫做到了家。

斗茶时,水温的掌握是一个关键。如果水未煮开,冲茶时泡沫会过多;水太沸,茶末就容易下沉。茶末和沸水准备好后,就到了调膏的环节,把茶末放到事先加热过的茶盏中,用少量沸水将茶末调匀成膏状,再徐徐注水,用茶筅不停搅拌,直到茶末和水达到黏稠的乳状。

判断斗茶的输赢,有两个标准:其一是看茶面汤花的色泽和均匀度,假如还有茶末沉在茶盏底,第一关就输了。其二是看茶盏内沿与汤花相接处有无水痕。这个道理很简单,用茶筅搅和的时候,如果茶和水会分离,就会在茶盏上留下明显的痕迹。斗茶时,水痕先出现的就意味着已经输掉了比赛,无缘晋级了。

苏轼说:“沙溪北苑强分别,水脚一线争谁先?”这个“水脚”在斗茶语境中,指的就是水痕。不期待赢家,而期待最先出现水痕的输家,苏轼真是无处不戏谑。高手泡茶,茶面鲜白,汤沫可以持续比较长的时间,能够紧贴着茶盏边沿不退散,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咬盏”现象。蔡襄说:“视其面色鲜白,着盏无水痕为绝佳。建安斗试,以水痕先者为负,耐久者为胜。”民间的斗茶方法最终得到朝廷认同,这也是宋代茶事极为有趣的地方。

因为斗茶崇尚白色的汤沫,所以宋代以黑釉为代表的深色系茶盏开始流行。

“胜若登仙不可攀,输同降将无穷耻。”斗茶胜利了就声名直上高不可攀,斗输了就像战败被俘的将领只有无穷的耻辱。这何止是斗茶,更像是斗人。

“吁嗟天产石上英,论功不愧阶前蓂。众人之浊我可清,千日之醉我可醒。屈原试与招魂魄,刘伶却得闻雷霆。”“石上英”即是指茶叶,陆羽说好茶生于乱石之中。范仲淹以屈原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明志,自喻一生清廉忠贞。屈原遭谗忌,被放逐后自杀。要是茶真是传说中的瑞草,那么就可以试着用茶为屈原招魂吧。竹林七贤中的刘伶,终生好酒,自称“惟酒是务,焉知其余”。他经常喝得不省人事,《世说新语》说他纵酒放达,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相随,说:“死便埋我。”这样的痴人,喝茶也可以唤得醒,使他听到雷霆之声吧?

“卢仝敢不歌?陆羽须作经。森然万象中,焉知无茶星。”卢仝的《七碗茶歌》与陆羽的《茶经》都是后世谈茶绕不开的经典,这些人都有自己的爱好与执着,范仲淹心有戚戚焉。“森然万象中,焉知无茶星”这句,与毛润之“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有异曲同工之妙。

“商山丈人休茹芝,首阳先生休采薇。”“商山丈人”指商山四皓,是汉初四个吃灵芝草的隐士: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lù)里先生。四人须眉皆白,故称四皓。“首阳先生”指伯夷、叔齐。伯夷、叔齐是商末孤竹君的两位王子。相传孤竹君遗命立三子叔齐为君。孤竹君死后,叔齐让位给伯夷,伯夷不受;叔齐也未继位,二人先后前往周国考察。周武王伐纣,二人叩马谏阻。武王灭商后,他们耻食周粟,采薇而食,最后饿死于首阳山。

皇祐三年(1051),范仲淹六十三岁,他手书韩愈的《伯夷颂》送给苏舜元,苏舜元将《伯夷颂》先后寄给文彦博、杜衍、晏殊等人,请他们在这幅书法作品上题诗。贾昌朝在这幅书法作品的题跋中说,范希文好谈古贤人节义,老而弥笃。蔡襄在题跋中说:“此书皆谤毁,艰难者读之益以自信,故退之、希文尤殷勤耳。”

倡导士大夫的气节与人格,是范仲淹一生的坚守。

欧阳修遇到苏轼的时候说,小伙子,你来晚了。苏轼问为什么这么说?欧阳修说,你早来,就可以认识范仲淹了。苏轼顿时就惆怅起来——生平不能遇范仲淹,确实是人生一大憾事。

“长安酒价减百万,成都药市无光辉。不如仙山一啜好,泠然便欲乘风飞。君莫羡,花间女郎只斗草,赢得珠玑满斗归。”饮茶之风大盛,致使长安的酒价暴跌;而由于人们饮茶,增进了健康,成都的药市里显得十分冷清,已不见往日的繁忙景象了。不过,这只是一个期望而已。卢仝需要七碗茶,范仲淹只要一口便得道,由斗茶而言斗草,是寻找游戏的源头,宛如我们今日追溯斗茶的源头,后世再追溯我们的一些玩法一样。

范仲淹是如何呈现斗茶这种高雅趣味的?

宋代斗茶,比制茶的早晚,比制茶的工艺,比茶人的技巧,比茶器的珍贵,比环境的优雅,比茶人的品格。

水美、茶美、器美、人美、艺美、境美、味美,围绕斗茶的场景,无一不美。这为欧阳修、苏轼等人继续书写茶,奠定了很好的基调。

宋代有专门的茶诗评论,这说明茶文化的专业度非常高,茶道艺术丰富。范仲淹所做茶诗并不多,但这首茶诗历代流传,影响深远。

宋人严有翼在《艺苑雌黄》中评价:“玉川子有《谢孟谏议惠茶歌》,范希文亦有《斗茶歌》,此二篇皆佳作也,殆未可以优劣论。”胡仔《苕溪渔隐》中说:“玉川自出胸臆,造语稳贴,得诗人句法;希文排比故实,巧欲形容,宛成有韵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