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多脆弱，以及它会再次发生吗？
1986年，人们对挑战者号航天飞机空难事故展开了大规模的分析。当时，在美国总统里根的指示下，一个特别工作组——罗杰斯委员会成立了，并要求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提供必要的信息资源来确定爆炸的原因。尽管小组内部有阻力，媒体也持怀疑态度，但他们做得非常出色，在不到五个月的时间里，委员会成功确定了灾难发生的具体原因，并制订了确保灾难不再发生的方案。许多人可能还记得，杰出的美国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Richard Feynman）在国会面前进行了一次戏剧性的演示，证明是一个冻结的O形环密封圈导致了问题的发生。委员会的结论是，如果能预见到这种可能性，并将发射推迟到天气变暖时（挑战者号发射当天佛罗里达州的天气异常寒冷），灾难就不会发生。在费曼教授的指导下，为确保类似的灾难不会再次发生，航天飞机以及发射程序进行了大量修改。
此后的17年间，这个系统一直有效——直到又一次灾难的发生。
2003年，当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升空时，一块泡沫绝缘物料从外部燃料箱上脱落，击中了正在快速上升的航天器的机翼。16天后，当航天飞机开始返回地球时，飞船瓦解成了碎片，并在着陆前烧毁净尽，机上全组人员死亡。后来确定，在重返大气层时，大气气体从机翼上泡沫材料最初因撞击造成的小孔中缓慢渗入，导致了这场灾难。
这两起航天飞机灾难是由可避免的设计或工艺缺陷所导致。但真正的问题不是没有预料到，而是由航天飞机所代表的系统复杂性所决定的。所有复杂的系统，天然容易出现未预料到的组合情况，这些情况可能会使系统崩溃。几十年来，工程师们深知这一点，并使用许多技术使人们免于受这些完全不可预测（人类不可预测）事件的侵害。
从航天飞机和公共交通系统，到维持照明的电网，这些人造系统都极度复杂。当这些系统中的任何一个环节发生崩溃时，就会出现混乱，甚至毁灭。用塔勒布的术语说，复杂系统是脆弱的。然而，总的来说，尽管有这种脆弱性，这些系统还是运作良好。更重要的是，通常情况下发生的故障都不至于带来毁灭性灾难。这是因为保障措施、冗余度和大量应急计划都被纳入了系统本身。这些技术降低了系统的脆弱性，但没有完全消除。
除降低脆弱性之外，上述设计特点意味着当系统发生故障时，会相对直接且迅速地得到恢复。这是因为人们充分了解这些系统，而且这些系统通常稳定不变。即使发生了变化，也是以一种基本确定的方式进行的。我们所看到的航天飞机灾难中包含许多复杂的人类设计的系统，系统的脆弱性和与外部环境给系统带来的随机性（从技术上讲，长时间的随机性就等于波动）确实使得灾难发生了。这种脆弱性无法彻底消除，但我们至少可以测量这种脆弱性，并且采取措施将其最小化。但是，一般来说，我们无法打造一个具有反脆弱性的系统（也就是说，我们无法设计出一个因随机压力而变强的系统）。
然而，还有一些不是由人类设计，而是通过自然进化产生的系统，如人体或地球。人类无法充分理解这些动态的、变幻莫测的系统。塔勒布曾经深入讨论了这些变化是如何发生的，以及为什么我们永远无法预测它们，但现在，重要的是要认识到，进化出来的复杂系统与我们自主设计、创造然后管理的系统有着根本的不同。对于不同性质的系统来说，上面描述的一些降低脆弱性的技术（如冗余、应急计划等）虽然有用，但需要采取不同的方法和态度来避免灾难性的失败。
维持，或者更准确地说不破坏（或不被破坏）这类系统所需的科学仍然处于相对早期的研究阶段。事实证明，精算师们已经思考这个问题几百年了，但他们的视角只局限于如何让一个（脆弱的）企业，比如保险公司，不屈服于一个复杂的宏观环境，比如我们的全球金融系统对此施加的压力。不管精算师们怎么说，但是几乎所有的风险管理技术本质上都是实践性的，而非理论性的，并且经过多年试错才得以发展。在历史上，精算师是风险管理领域内（系统性的和其他方面的）最成功的职业之一，并使许多大型保险公司保持了一百多年的偿付能力。
虽然塔勒布没有特别提到精算师，但他显然非常尊重务实的风险管理和那些在这一领域一直很成功的人（即幸存下来）。他还从深层次的理论角度审视了复杂性的问题。他的一个重要观点是，当系统的生存或生计取决于同性质的宏观环境时，你的重点不应该是试图理解宏观环境，而是理解你与所处的宏观环境之间的关系。你应该格外注意如何应对这种宏观环境中固有的压力、不可预测性和波动性。你不必担心宏观系统本身，因为大多数自然进化的大型系统（如亚马孙热带雨林）在没有人类干预的情况下，已经天然具有了反脆弱性。
真正需要担心的是你的系统与你所处在的宏观环境之间的互动。这就是整体财务健康原则一和原则二如此重要的原因。原则一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你的系统是独特的，只有你能知道它的所有细节。原则二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债务会使你变得脆弱。如前所述，在更深入地研究不确定性的本质之后，我们将深入讨论原则五和反脆弱性。原则三、原则四的讨论将为建立个人财务反脆弱性奠定基础。
现在我们不妨将注意力转移到这样一个问题上：我们的货币系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系统？它是否像巴黎地铁或者电网一样，是人为设计的复杂运输或传输系统？它是否像亚马孙热带雨林一样，是自然演化且极度繁复的系统？它是否像航天飞机一样脆弱，乘客们只有保持高度警惕才能活到下飞机，同时接受飞机上的一切（人和其他所有）都终将被彻底摧毁的结局？又或者是像人体一样具有反脆弱性，高压只会使这个系统更加强大？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全球金融系统是一个进化成熟的、复杂到不可思议的系统，而这个系统发端于人为设计出的技术产物，即金属货币。几个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人类发明既在干扰它，也在使它变强。简而言之，它是一个混合体。在许多方面，它兼具这两类系统最糟糕的地方。一方面，它像一个自然进化的系统，既复杂、充满变数，又不透明，这使得我们无法充分理解和预测；另一方面，它又像人造系统一般，不能在自然可持续平衡状态下运行。这个系统的脆弱程度令人不安，似乎只有持续的人为干涉才能避免崩塌，而这种崩塌足以破坏所有内嵌的重要系统组成部分（如公司和社区）。
因此，我们一路摸索，发明了更好的新技术（例如，美联储）。迄今为止，这些技术防止了最糟糕情况的发生。尽管全世界的聪明人都对经济和金融领域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和思考，但真正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答，即我们的全球金融体系究竟有多脆弱，它是否会完全崩塌？
显然，美联储在2008—2009年的全球金融危机中成功地避免了灾难，并且很可能将再次避开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发期间金融动荡所带来的影响。然而，如果他们下次无法再成功做到这一点，我们可能会面临真正的灾难性局面，可能会面临货币的完全消亡，市场可能会恢复到货币未被发明前，统管了商业领域数千年的易货贸易体系。
在许多方面，金钱世界与物质现代世界相类似，我们篡改了地球自然进化的进程，破坏了它的可持续平衡发展。我生活在加州，我不相信大自然曾经打算让这么多人类居住在此地。为了在这里生活，我们砍伐树木，建造城市，任凭郊区无序扩张，同时默许郊区周围的荒野肆意延伸。我们在河流上筑坝，以获取生活用水。每隔一段时间，闪电就会击中城市周围干燥的、杂草丛生的森林，火焰在土地上奔腾，威胁着要吞噬人类以及人类所建造的一切。我们已经非常善于扑灭这些森林火灾，而且努力减少并压制住潜在的大火。也许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生存下去，毕竟世间危险重重，生态系统也已然失衡。用塔勒布的话来说，地球本是一个具有反脆弱性的系统。
正如我一开始所说的，即使全球金融体系需要修复，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操作。然而，我认为2008—2009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和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暴发恰似熊熊野火一般。在这两场灾难中，美联储和世界各地的中央银行的非凡努力拯救了我们的货币体系。就像用于扑灭西部森林大火的空中无人机一样，仅美联储就向世界各地的全球银行注入了超过1万亿美元的流动资金，以防止全球商业遭受灭顶之灾。而在2020年3月，2008—2009年全球金融危机发生后不到10年，灌木丛再次出现，雷电再次袭击，这次是以大流行病的形式使得世界大部分国家和地区经济停摆了好几个月。正如我们后面将要讨论的那样，美联储用尽了储水罐里的“水”，再次扑灭了“烈火”。然而，对于我们中的一些人来说，这是一场令人恐惧的死里逃生。一旦灌木丛再次出现，闪电再次袭来，谁也无法知道世界各地的储水罐中是否有足够的水来扑灭下一场大火。
我们仍然需要生活在这个不确定的、复杂的、十分脆弱的环境中。回答全球经济有多脆弱，政府或其他人应该采取什么措施来减少这种脆弱性，这超出了本书的范围（以及我的专业知识）。然而，个人和企业需要面对的问题是，他们需要做些什么才能在这个极度复杂、杂草丛生的金融森林中生存。
对于这个问题，我也没有准备好如何回答，但我认为森林火灾的比喻具有象征意义。尽管森林火灾具有破坏性，但它只会摧毁该地区的森林和其他易燃物。进一步来说，即使你所处的宏观环境在你周围崩塌，它也不一定会摧毁其中的一切，你甚至有可能在被摧毁之前成功逃离。不妨假设，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开始失控的时候，如果有一个逃生舱口和一个降落伞或一些其他救援设备，航天飞机上的宇航员就有可能幸存下来。
个人和企业都有各种各样的保险，许多人还有其他应急管理系统，主要是为了在地震和飓风等自然灾害中生存下来。制订应急计划和持有“非易燃性”资产，如不加杠杆购买的房地产和实物大宗商品（如食品、燃料、黄金），可以有效应对金融森林火灾。除了这种“金融火灾保险”，如果我们的金融系统真的崩溃了，还有其他方法可以让你继续生存下去。我们将在第8章讨论整体财务健康的第五个基本原则和如何具有反脆弱性时继续讨论这些问题。
我不是一个生存主义者，有些人可能认为金融系统崩溃的可能性很小。然而，正如塔勒布所指出的，“我们的世界是由极端的、未知的和极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根据我们现有的知识判断）所主导的”。就像那些拥有几个世纪历史的人寿保险公司一样，我相信保持“长寿”是风险管理中最有效的措施之一，也是保持整体财务健康的重要组成部分。
整体财务健康基本原则一所代表的不仅仅是关注财务生活中所有相互关联的地方。它还意味着要认识到你的金融活动与所处的更大的货币宏观环境之间的联系。更重要的是，认识到它们的存在是为所有风险做好准备的第一个关键步骤，这些风险可能摧毁你或你的事业，包括加剧你所处环境的脆弱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