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泡沫和1987年的暴跌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有幸与美国一些最聪明的精算师共事，其中最富有智慧的是我的老上司鲍勃。鲍勃19岁时就从罗格斯大学毕业，很快就通过了所有的精算考试，并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北美精算师之一。鲍勃一开始在保诚人寿保险公司工作，但很快就被翰威特咨询公司（Hewitt Associates）录用了。他能够将强大的数学思维与讨人喜欢的幽默感，以及精炼且独特的沟通风格结合起来，这使他成为一名卓越的顾问。

在翰威特咨询公司，鲍勃很快就成为办公室里所有年轻一辈的精算后辈们心中的英雄。与其他高级精算师相比，他与我们年龄相当，平易近人，幽默风趣，穿着甚至比我们还朴素。短袖礼服衬衫，廉价的花哨领带，以及来自某个地下室工厂特价秒杀的西装。但更重要的是，无论在哪，他都十分有趣，让人兴奋。虽然高级合伙人努力磨平他的棱角，控制他随时可能爆发的坏脾气（无论问题是否敏感，他都不吝于表达自己的意见），但客户还是喜欢他。他有能力处理几乎所有的精算问题，他可以像气锤一般，聚焦于关键问题，并将其一举拿下。这使得他成为公司宝贵的人才，公司上下对他进行严格保护。

1985年，公司一位大客户搬到了南加州，并要求翰威特咨询公司保证让鲍勃继续与他们合作，因此，我得以与鲍勃一起工作。

鲍勃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并且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他开始把他的好奇心放在在他看来对金钱和“东西”的奇怪态度上，这种态度普遍渗透在文化中。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他来到办公室，不停地谈论他和他的妻子刚刚给他们位于森林湖的一间二手的房子安装了新的前门。那片郊区有很多住宅区，这个社区也是其中一个。鲍勃所在社区的所有房子几乎都是一样的，所以一扇独特的前门显得格外重要，而这与鲍勃之前在新泽西州的需求并不相同，新泽西州的门只要简单耐用就可以了。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这样一扇门要花费3000美元。其价值主张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他的妻子如此坚定地认为很有必要花这笔钱买扇门，为什么他的邻居们认为这个价格完全合理？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想得越多，就越相信这是一个完全非理性的价格反常现象。这个由“大众幻觉”导致的反常现象，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他认为，一旦这股热潮破灭，门的价格将暴跌到更合理的水平。这让他意识到，虽然等待门的价格恢复正常区间不太现实，但或许可以利用“大众幻觉”在其他领域赚一笔钱。

鲍勃开始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投资。秉持着这一投资策略，他开始研究价格泡沫的历史和消费人群的狂热情绪。很快，我们晨间谈话的话题转向了17世纪的郁金香狂热和100年后的南海泡沫事件。同时，他开始更仔细地阅读《华尔街日报》和桌上的各种投资市场报告。几个月后，鲍勃认为自己找到了一个黄金机会，对一个在他眼中膨胀到破裂点的价格泡沫进行投注——美国股市。

在整个20世纪80年代，道琼斯工业指数（Dow JonesIndustrial Average, DJIA）一直在稳步上升，从1980年的750美元左右上升到1986年的2000多美元。鲍勃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一数字会上涨到原来的三倍之多，而当他更仔细地观察个别股票时，他看到的似乎是更加非理性的行为。然而，以鲍勃的性格，他不会立即开始卖空股票。相反，他开始更深入地研究市场机制，包括快速发展的衍生品工具（如看跌期权、看涨期权），以及他认为与美国股市价格有一定关系的其他市场，包括债券、利率期货、大宗商品，尤其是黄金。

在深入调研后，鲍勃开始试水。每天早上，他都会来谈论他新发现的一些复杂的投资玩法，或者将两笔或两笔以上的投资组合在一起，如何能够带来指数级的回报，或是在对冲市场灾难性下跌的同时提供有保障的回报。鲍勃发明了一种定量分析的方法，这种方法在20世纪90年代和2000年前后推动了现代对冲基金的发展，如今这些基金聘用了数百名数学和物理学博士。当然，那些“量化专家”所使用的工具是更强大的超级计算机，而鲍勃此前主要使用美国国际商用机器公司（IBM）所发行的原始版个人计算机（IBM PC）上运行的莲花（Lotus）电子表格进行数据处理。

刚开始的那段时间，我还能够明白鲍勃思考的那些错综复杂的新交易方式，但很快那些东西就变得非常抽象且不真实，让我看不明白。资金是如何流动的、当一个或另一个指数发生变化时（更糟糕的是，当两个不同的指数之间的价差缩小或扩大时）谁赚了多少，这些根本就与商品和服务的价格以及我所认为的“真正的”货币失去了联系。尽管我不再能跟随他的思路，但我总是乐于听到他做成了一笔交易，后来鲍勃开始越发频繁地达成交易。

在许多方面，鲍勃不仅是早期的对冲基金定量分析专家，而且也是早期的日间交易员（Day Trader），虽然他总是盯着大事件，并认为最终的股市崩盘将无法避免，但他能够利用市场上的“漏洞”和低效，做一些精明的生意来增加收入。当市场下跌时，他赚钱的主要方式是“抛出”看跌期权，他希望在大灾难到来时，这些期权可以供给他的退休生活。需要给不熟悉这个术语的人解释一下，看跌期权指的是一种在未来某个特定日期之前以规定价格和数量出售股票的协议。理论上来说，这种期权应该是用来对冲已经拥有的股票价格下跌的风险，但鲍勃所购买的“裸看跌期权”，构成了对崩盘可能性的纯粹押注。如果股市继续上涨或在期权到期前（通常是购买后3到6个月）只是暂停上涨，那么这些看跌期权将变得一文不值，但如果标准普尔500指数或道琼斯指数突然大幅下跌，鲍勃将获得巨大的财富。

基于他所看到的股票市场的“价值幻觉”，鲍勃在进行深奥难懂的投资的同时，也开始涉足另一个市场，在这个市场上，价值的真实性建立在数千年的历史基础之上。具体来说，就是黄金市场，更具体地说，就是稀有金属市场。

那是1986年，在他对各种经济泡沫的研究中，有一个鲍勃感兴趣的泡沫——黄金的价格最近破灭了。鲍勃对黄金格外着迷，因为黄金在历史上一直被人类视为真正的天然货币，这与他在其他地方进行的高度抽象的投资不同。我想，将投资黄金这样有形的货币与投资其他不太具象的股票相结合的做法，可能为他提供了一种稳定的投资结构，同时也符合传统投资理论所建议的资产类别多样化的原则。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鲍勃的投资组合看起来是彻头彻尾的精神分裂，他的投资分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板块之中。但是，和他所做的其他投资一样，鲍勃对这两项投资都有充分的投资理由，而这两者之间的“不协调”似乎一点也不影响他。

在我看来，收藏金币的理由相当有说服力，我甚至也被说服加入这个行列，并且买了一些金币。美国在1973年脱离金本位制后，黄金开始像其他商品一样进行交易。价格一开始呈上涨态势。之前，它被固定在每盎司（英制单位，1盎司≈28.350克）40美元左右，但后来几乎稳定在每盎司200美元左右。然后在1979年和1980年，黄金成为热门投资，价格暴涨，在1980年1月达到了每盎司850美元的高峰，然后又跌落到更“正常”的价值。在鲍勃开始对黄金市场感兴趣时，每盎司的价格处在300美元左右，约为6年前最高价格的三分之一。

正是从这个时候，鲍勃开始投资黄金。起初，他所感兴趣的是纯金条，但鲍勃很快就意识到，如果他打算把黄金作为一种真正的“货币”形式来投资，他不妨更坚定一些，于是他开始购买金币。不久后，鲍勃经常出没于南加州各地的钱币展，并学习如何判断所谓的“标准”或“未流通”货币的真实情况。他结识了一些经销商，订阅了许多专门讨论货币收藏的刊物。每周一的早晨，他都会向我讲述他上周末“探险”的故事，以及他取得了怎样的成果。我们办公室的一位律师把鲍勃以及与他同样狂热的同伴形容为“捡拾闪亮玻璃碎片的猴子”，但是鲍勃不屈不挠、再接再厉。鉴于他在精算领域的卓越表现，我当然不会对他有丝毫怀疑。

1986年和1987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鲍勃继续实行独特的“双模式”资产配置策略。这在一定程度上很有意思，因为他的两个赌注都来自同一个基本的世界观——我们认为有价值的金融资产大多只是我们集体想象的产物，支撑它们的不过是对健全货币的信念、专家对价值的衡量，以及对美国经济未来的信心。在他看来，这种信念终将被证明是一种幻想。迟早，我们都会意识到这一点，罗马帝国之前的货币和价值的基本定义将重新出现。

在1987年10月19日（黑色星期一），美国股市经历了历史上最糟糕的一天，在短短几个小时内下跌了22.6%。不幸的是，尽管鲍勃是正确的，但他没有像他本应该做的那样精确地执行他的策略，他的大部分“出仓”看跌期权刚好在几天前到期了。他后来告诉我，如果崩盘发生在几周前，他持有的许多期权的价值将是他所付价格的500倍。尽管他可能感到气馁，但事实证明他的基本分析是正确的。他继续将剩余的资金投入贵金属货币中。与此同时，黄金的价格稳步上升，人们也愿意为实体货币支付越来越高的溢价。到1988年我离开公司的时候，鲍勃的“真实”货币投资继续升值。为了追求下一个大收益，他已经开始研究一个新的投资理念——一匹好赛马就是一笔好的投资。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种投资的确切形式，但当我进入职业生涯的下一阶段时，一种既模糊又明确的不安环绕着我。我们用来标定客户负债情况所用的资金，以及我们所说的支持这些债务的投资价值，远远没有我们引导自己和客户去相信的那样坚实和可衡量。

为了了解我们的金融系统已经变得多么不靠谱，我们需要回到过去，好好看看货币是如何演变成今天这个形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