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诸子
周秦诸子,道、儒两家所见独到。这两家本是同源,后来才分离的。《史记》载孔子受业于徵藏史,已可见孔子学说的渊源。老子道德的根本主张是“上德不德”,就是无道德可见,才可谓之为真道德。孔子的道德主张也和这种差不多,就是孟子所谓“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也和老子主张一样的。道、儒两家的政治主张略有异同:道家范围大,对于一切破除净尽;儒家范围狭小,对于现行制度尚是虚与委蛇。也可以说是“其殊在量,非在质也”。老子为久远计,并且他没有一些名利观念,所以敢放胆说出;孔子急急想要做官,竟是“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如何敢放胆说话呢?!
儒家之学,在《韩非子·显学》篇说是“儒分为八”,有所谓“颜氏之儒”。颜回是孔子极得意的门生,曾承孔子许多赞美,当然有特别造就。但孟子和荀子是儒家,记载颜子的话很少,并且很浅薄。《庄子》载孔子和颜回的谈论却很多。可见颜氏的学问,儒家没曾传,反传于道家了。《庄子》有极赞孔子处,也有极诽谤孔子处;对于颜回,只有赞无议,可见庄子对于颜回是极佩服的。庄子所以连孔子也要加以抨击,也因战国时学者托于孔子的很多,不如把孔子也驳斥,免得他们借孔子做护符。照这样看来,道家传于孔子为儒家;孔子传颜回,再传至庄子,又入道家了。至韩退之以庄子为子夏门人,因此说庄子也是儒家。这是“率尔之论,未尝订入实录”。他因为庄子曾称田子方,遂谓子方是庄子的先生。那么,《庄子·让王》篇也曾举曾原、则阳、无鬼、庚桑诸子,也都列名在篇目,都可算作庄子的先生吗?
孟子,《史记》说他是“受业子思之门”。宋人说子思是出于曾子之门。这是臆测之词,古无此说。《中庸》中虽曾引曾子的话,也不能断定子思是出于曾子的。至谓《大学》是曾子所作,也是宋人杜撰,不可信的。子思在《中庸》所主张确含神道设教的意味,颇近宗教;《孟子》却一些也没有。《荀子·非十二子》篇,对于子思、孟子均有诽议,说他们是信仰五行的。孟子信五行之说,今已无证据可考,或者外篇已失,内篇原是没有这种论调的。子思在《礼记》中确已讲过五行的话。
荀子的学问究源出何人,古无定论。他尝称仲尼、子弓。子弓是谁,我们无从考出。有人说,子弓就是子张。子张在孔子门人中不算卓异的人才,如何会是他呢?今人考出子弓就是仲弓,这也有理。仲弓的学问也为孔子所赞许,造就当有可观。郑康成《六艺论》说,仲弓是编辑《论语》的。而《荀子》一书,体裁也是仿效《论语》的,《论语》以《论语·学而》篇始,以《论语·尧曰》篇终,荀子也以《荀子·劝学》篇始,以《荀子·尧问》篇终。其中岂非有蛛丝马迹可寻吗?荀子和孟子虽是都称儒家,而两人学问的来源大不同。荀子是精于制度典章之学,所以“隆礼仪而杀《诗》《书》”,他书中的《荀子·王制》《荀子·礼论》《荀子·乐论》等篇,可推独步。孟子通古今,长于《诗》《书》,而于《礼》甚疏;他讲王政,讲来讲去,只有“五亩之宅,树之以桑;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百亩之田,勿夺其时”等话,简陋不堪,哪能及荀子的博大!但孟子讲《诗》《书》的确好极,他的小学也很精,他所说的“庠者,养也”“洚水者,洪水也”“畜君者,好君也”等,真可冠绝当代!由他们两人根本学问的不同,所以产生“性善”“性恶”两大反对的主张。荀子主礼仪,而礼仪多由人为,因此说人性本恶,经了人为,乃走上善的路。孟子是主《诗》《书》,而《诗》是陶淑性情的,《书》是养成才气的,感情和才气都自天然,所以认定人性本善。两家的高下原难以判定。韩退之以大醇小疵定之,可谓鄙陋之见,实在汉代治儒家之学,没有能及荀、孟两家了。
告子,庄子说他是兼学儒、墨,孟子和他有辩驳,墨子也排斥他的“仁内义外”的主张。墨、孟去近百年,告子如何能并见?或者当时学问是世代相传的。告子的“生之为性,无善无不善”的主张,看起来比荀、孟都高一着。荀、孟是以所学定其主张,告子是超乎所学而出主张的。告子口才不及孟子,因此被孟子立刻驳倒。其实,孟子把“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欤?”一语难告子,告子也何妨说“生之为性,犬之生犹牛之生,牛之生犹人之生”呢?考“性”亦可训作“生”,古人所谓“毁不灭性”的“性”字就是“生”的意义,并且我们也常说“性命”一语呢!
道家的庄子以时代论,比荀子早些,和孟子同时,终没曾见过一面。庄子是宋人,宋和梁接近,庄子和惠子往来。惠子又为梁相,孟子在梁颇久,本有会面的机会,但孟子本性不欢喜和人家往来,彼此学问又不同,就不会见了。
庄子自以为和老子不同,《庄子·天下》篇是偏于孔子的,但庄子的根本学说和老子相去不远。不过老子的主张使人不容易捉摸,庄子的主张比较容易明白些。
庄子的根本主张就是“自由平等”。而“自由平等”的愿望是人类所共同的,无论哪一种宗教也都标出这四个字。“自由平等”见于佛经。“自由”,在佛经中称为“自在”。庄子发明“自由平等”之义,在《庄子·逍遥游》《庄子·齐物论》二篇。“逍遥游”者,自由也;“齐物论”者,平等也。但庄子的自由平等,和近人所称的,又有些不同。近人所谓“自由”,是在人和人当中发生的,我不应侵犯人的自由,人亦不应侵犯我的自由。《庄子·逍遥游》所谓“自由”,是归根结底到“无待”两字。他以为人与人之间的自由不能算数,在饥来想吃、寒来想衣的时候,就不自由了。就是列子御风而行,大鹏自北冥徙南冥,皆有待于风,也不能算自由。真自由惟有“无待”才可以做到。近人所谓“平等”,是指人和人的平等,那人和禽兽草木之间还是不平等的。佛法(佛教名词,指佛教各种教义和佛教“真理”)中所谓“平等”,已把人和禽兽平等。庄子却更进一步,与物都平等了。仅是平等,他还以为未足。他以为“是非之心存焉”尚是不平等,必要去是非之心,才是平等。庄子临死有“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一语,是他“平等”的注脚。
庄子要求平等自由,即如上述。如何而能达到平等自由?他的话很多,差不多和佛法相近。《庄子·庚桑楚》篇中,朱文公说他全是禅(宋人凡关于佛法,皆称为“禅”),实在《庄子·庚桑楚》篇和禅尚有别,和佛法真很近了。庄子说“灵台者有持”,就是佛法的阿陀那识,而“阿陀那”意即“持”。我们申而言之,可以说,眼、目、口、鼻所以能运动自由,都有持之者,即谓“持生之本也”。《庄子》又有《庄子·德充符》篇,其中有王骀者,并由仲尼称述他的主张。是否有此人,原不可知,或是庄子所假托的。我们就常季所称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等语,是和佛法又相同的。“知”就是“意识”,而“心”就是阿陀那识,或称阿赖耶识,简单说起来就是“我”。而“常心”就是庵摩罗识,或称“真如心”,就是“不生不灭之心”。佛家主张打破阿赖耶识,以求庵摩罗识。因为阿赖耶识存在,人总有妄想苦恼,唯能打破生命之现象,那“不生不灭之心”才会出现。庄子求常心也是此理,他也以为常心是非寻常所能知道的。庄子“无我”的主张也和佛法相同,庄子的“无我”和孔子的“毋我”、颜子的“克己复礼”也相同,即一己与万物同化,今人所谓融“小我”于“大我”之中。这种高深主张,孟、荀见不到此,原来孔子也只推许颜回是悟此道的。所以庄子面目上是道家,也可说是儒家。
自孔子至战国,其间学说纷起,都有精辟的见解,真是可以使我们景仰的。
战国处士横议,秦始皇所最愤恨,就下“焚书坑儒”等凶辣手段。汉初虽有人治经学,对于“九流”,依旧怀恨,差不多和现在一般人切齿政客一般。汉武帝时,学校只许读经学,排斥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