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人生哲学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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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生就是“当下的希望”

我还记得读研的时候,第一次课上老先生说了一句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的话。他说,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但海德格尔说的恰恰相反,“未知死,焉知生”。我后来一直都在思索这两句话之间的差异,这可能也是东西方生死观的根本差异。很长一段时间,我跟大家一样,都很认同“向死而生”这个信条,因为真的有一种切身的力量。但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增多,我开始慢慢领悟到孔子这句话的深刻启示。

是的,我们不妨问这样的问题:生命的动力到底来自哪里?是来自它的对立面,也就是死亡所带来的挑战和压力吗?还是说生命内在就有一种动力,可以驱迫生命面对自身,不断去创造,不断去选择?

萨特的存在主义带给我们这样一种启示:生命的动力,或许并不仅仅来自那个终极的大限,那个死亡的边界,而是时时刻刻都来自它自己,它的内部。“活下去”,是康德意义上的绝对律令,是生命跟自己缔结的神圣契约。但为什么说康德而不是加缪?那是因为,在加缪那里,生命时时刻刻都是一场战斗,为了个体的尊严,为了捍卫最底限的自由。但仔细读读萨特的文本就会发现,他跟加缪是非常不一样的。他虽然也是充满着战斗精神的人,但对于他,生命更接近康德意义上的那种“义务”或使命。萨特有一句很经典的话,相信能够帮助大家领悟到生命作为最高义务的那种沉重又庄严的含义:“从我在存在中涌现时起,我就把世界的重量放在我一个人身上,而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能够减轻这重量。”[1]

这一节的标题来自萨特离世之前所接受的一次正式的访谈整理成的长篇文稿:《当下的希望》,这个文本也收在了《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这本小书里。在这篇访谈里,萨特对自己的人生、思想、政治立场等进行了回顾,因此具有总结的意味。

“当下的希望”,法语是L’Espoir maintenant,译成英文,就是Hope,now。萨特在访谈的一开始就从哲学的角度对它进行了解释:“我认为希望是人的一部分;人类的行动是超越的,那就是说,它总是在现在中孕育,从现在朝向一个未来的目标,我们又在现在中设法实现它。”(第32页)

首先,“希望是人的一部分”,就是说希望是人之为人的本质属性,人活着,就必然、必须去追求希望,实现希望,围绕希望而展开的生命才是真正的人的生命。

其次,为什么希望如此重要呢?那是因为“人的行动是超越的”。超越,在哲学史上有各种含义,但最简单的一个意思就是从有限向无限进行超越,突破有限性的束缚和边界,向着更高、更远、更多的可能性敞开。萨特在这里说的也是这个意思。生命就是要不断超越,超越现有的状态,超越既定的束缚。不要纠结于你“过去”都做了什么,也不要太过于执迷你“现在”到底是谁,因为更重要的是面对当下的自己,问一句:你还可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你还能够进行怎样的选择?

由此就涉及这句话的第三层意思,那就是时间性。萨特的时间观很有特点,他并不想在当下获得永恒,而更想在未来实现希望。为什么是未来?因为只有未来才能真正打开人生存的各种未知的、未被限定的甚至不可限定的可能性。只有朝向未来,你才能真正拥有超越当下的动力。但那样一个未来不是空洞的愿景,不是虚无缥缈的乌托邦,而恰恰跟“现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它孕育于“现在”,又要实现于“现在”。所以我们说生命就是“当下的希望”,就是强调生是希望,生的希望始终要跟当下的现实和行动联结在一起。

萨特将未来与现在绑在一起,这既是它的长处也是它的弱势。长处在于,这个希望不是虚无缥缈的,而总是言之有物的,切实可行的,是我们看得清、抓得到的未来。它是内在于我们生命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步行动的未来。但也正是因此,这个未来就需要一次次地回到现在,一遍遍地重新开始。它就像是克尔凯郭尔的那个“信仰的跳跃”,每次跳起来之后都要再度重重地落回大地之上。

所以,那个对谈者列维就说:“或许您不是在谈希望而是在谈绝望。”而萨特也没有否定这一点,并且说:“因此,在人的实在中存在着一种本质的失败的信念。”(第33页)希望必然包含着失败,因为它要一次次地从现在重新发动和开始。所以希望从本质上来说正是一种绝望。这恰恰是萨特的希望原理的题中之义。

萨特的这一番对于希望的讨论跟加缪的《西西弗神话》又有何区别呢?希望和绝望之间的轮回和循环,难道不就是上山和下山的荒谬命运?没错,初看起来是这样的。但你一定别忘记,萨特的解决方案跟加缪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他早年师承胡塞尔学习现象学,甚至可算是得胡塞尔的真传者之一,但他后来发展出来一套非常特别的哲学体系。可以说,他跟胡塞尔之间的距离,比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跟胡塞尔的距离要远得多。但也正因此,我们反倒可以说,他从现象学这个起点所进行的发挥是最为独特的,打上了他自己最为鲜明的标签和烙印。这一点也是他跟加缪比较大的差别所在。

加缪的独创主要是在文学书写里,但萨特的创造,完全从哲学开始,而且有一整套自创的哲学系统。只有从这套哲学系统出发,才能理解他对生命的那种近乎义务论的理解,才能明白他怎样真正超越了希望和绝望之间的看似难以超越的恶性循环。萨特对于“意向性”的理解,其实可以归结为一个他独创的概念,那就是“虚无化”。“虚无化”就是“使……变得虚无”。比如你经常听到有人说咱们这个时代的特征就是“价值的虚无化”,即传统美德、价值等都“变得虚无”了,消失不见了。但萨特说的“虚无化”不是泛指,而是有一个特指,那就是意识。意识的“虚无化”,也就是意识不断让自身变得虚无,这就是萨特对胡塞尔的“意向性”的独到解释。

胡塞尔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是一个特别复杂的概念,但可以用简单的话来解释:就是“一切意识都是关于……的意识”(all consciousness is about ...)。你可能一眼就看出来了,胡塞尔借用这个概念,其实就是想从笛卡尔式的“我思”里面跳出来,强调意识不是一个纯粹自足的内在领域,而是总要“朝向”(about,toward,for)外部的对象。因此,意识与对象的关系,内在与外在的关系,这种“关系”的维度正是“意向性”所要强调的。不太精确地对比一下吧,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那胡塞尔就会说,“我思,故我在世界之中”。因为任何我思的前提都是我与对象的关系,也就是说,我始终是“在世界之中”才真正开始“思”的。

再强调一次,胡塞尔那里是绝对没有“虚无化”这个东西的。那么,意识的虚无化到底是怎么跟意向性联系在一起的呢?

萨特在一次访谈中提到他当时创作《存在与虚无》的背景:“我不能承受一个家的负担;在咖啡馆,他人仅仅是在那里而已。门打开了,走进一位漂亮女人,坐了下来。我看着她,马上就能将注意力转回我的空白稿纸之上,她不过像我意识中的一阵冲动,很快就过去了,没有留下任何东西。”(“1945年10月23日在布鲁塞尔的谈话”)我们引了这么一大段,因为它实在重要——在萨特的哲学里,“情境”(situation)这个概念是非常重要的。他晚期的系列文集就叫作“情境”,他把自己独创的戏剧形式概括为“情境剧”。注意是“情境剧”而不是“情景剧”。情景剧一般是指那种场景在室内的轻喜剧,大概《老友记》这种吧。但萨特的情境剧就不一样了,它虽然也往往布景简单,就那么几个人,但实际上是有着非常强烈的哲学含义的具有实验意味的戏剧。

情境,就是将人的生存抛进一个非常极端的场合之中,然后在其中展现出生存的困境,选择与行动的两难。一句话,情境剧,实际上是有着“试练”“考验”等含义的。[2]所以你在《存在与虚无》的文本里看到大量的日常生活的场景,有咖啡馆里的侍者,有偷窥的人,有绝望的爱人,等等,但这些绝不是用来说明哲理的“案例”,而恰恰是激发哲理的“情境”。正是这些看似荒唐而极端的情境,引导着读者一步步逼近存在主义的生存主题。

上面引的这段故事也不妨当作洞察意识的“虚无化”本性的一个鲜活的“情境”。萨特说他“不能承受一个家的负担”,所以宁愿选择去咖啡馆写作。这不是说,在家里就特别吵特别烦,根本没办法专心看书写作,而是说,在家里,你是有明确的身份的,你是肩负着各种义务的,一句话,你的存在是被清清楚楚“规定”好了的。当然,在社会里也是这样,但几乎没有一个场所像家那样给我们施加了如此明确的“重负”。为什么要去咖啡馆呢?因为“他人仅仅是在那里”。看起来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但其实每个人都在忙他自己的事情,大家确实是“挤在一起”,但实际上又隔着“光年”,好像都是孤独运转的星球。

萨特设想这样一个“情境”,也正是想让我们回归纯粹个体的状态,暂时将世界和他人当作“背景”,将自己的意识状态独立出来。那么,凸显出来的意识状态是怎样的呢?就是后面他的目光被一个美女吸引的场景。你可以想象,一个丰姿绰约的美女走进来,那肯定会吸引你的目光,但你不会盯着看。如果你被她吸引,你的意识状态就被“固着”了,被凝止了,但你的意识本身是不甘心这样的,它总是要不断地流动下去,清洗、冲刷掉所有让它停下来的东西。这是很“虚无化”的体验。


[1] [法]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杜小真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674页。

[2] “处境是一种召唤;它包围着我们;它向我们提出一些解决方式,由我们去决定。”([法]萨特:《萨特文集》(第7卷:文论),施康强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4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