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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自在存在与自为存在

这一节着重讲解另外一对重要概念,即自在存在和自为存在。意向性来自胡塞尔,但经过了萨特的原创性改造;自在和自为也是如此,它们明显是来自黑格尔,但也在萨特的手里焕发出一种极为独特的存在主义的含义。关于超越性,大家可以进一步参考萨特的《自我的超越性》这本小册子,当然也可以看《存在与虚无》导言的第五节“本体论的证明”。

这一节我们的讲解主要集中在《存在与虚无》导言的第六节“自在的存在”。

萨特在第六节第一段里就说了两句重要的话。第一句:“意识是存在物的‘被揭示—揭示’,而存在物是在自己的存在的基础上显现在意识面前的。”(第21页)这句话还是对第五节的本体论证明的一个重申和概括。意识自身并不“占有”存在,它必须从别的地方、不同于它自己的地方去“借取”存在的支撑。这个意思我们上一节已经说清楚了。但这个意思还同时包含着另一个指向:既然意识的存在是借来的,那么是从哪儿借来的呢?无疑是外部的对象,尤其是那些“无生命”的、“冰冷”的物的存在。既然意识本身的存在是借来的,那就说明物的存在本身是坚实的,否则它就不能作为意识的存在基础。物“拥有”自己的存在,所以它才能够把这个存在“借给”意识。这就是萨特这句话后半句的意思。

既然物拥有自己的存在,那么也就可以说它的存在是“自足”的。是不是“完满”(perfect)暂时不讨论,但“自足”这个特征是清楚的,因为它的存在不依赖于任何别的东西,不像意识那样一定要从“别的地方”去找基础。物自己就是自己的基础,它就存在“在自身之中”(in-itself)。但问题就来了。既然物的存在是自足的,那它又有什么必要一定跟意识发生关系呢?一块石头存在“在那里”。这就是一件明显的无可置疑的事实。至于是不是有人看到这块石头,欣赏它的奇特形状,甚至把它带回去做成砚台,“物尽其用”,这些对于石头本身的“存在”来说都是外在的,都属可有可无的。所以,从物的存在这一方面来看,它虽然构成了意识的存在基础,但它本身对意识并没有什么真正的需要。

但反过来说就不一样了。从意识这一方面看,它对物的存在是真的有需要,而且是有迫切的需要,甚至离开这个借来的存在基础就活不下去,一分一秒都活不下去。但它对这个借来的存在一点都不珍惜,而且是在借来的那一刻就在想着怎样抛弃它,然后将虚无化的浪潮推向下一刻。所以,意识与对象在这个存在论的关系上是不对等的:物是基础,但它并不想发生关系;意识要依赖物,但它从本性上说一点也不在乎这种依赖的关系。二者其实对于彼此都是极端“冷漠”的。这就涉及第二句重要的话了:“意识永远能够超越存在物,但不是走向它的存在,而是走向这存在的意义。”(第22页)意识的本性就是超越性,这个大家懂了。但为什么它从来就不珍惜它借来的“那个”存在呢?

首先,因为一旦它开始珍惜这个存在了,它就同时丧失自我了。其次,它真正要珍惜的不是那个跟它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物,而恰恰是它自己。它自己是什么呢?虚无。那为什么要珍惜虚无,珍惜这个“什么都不是”呢?那正是因为在这个不断的虚无化的超越运动之中,它才真正展现出存在的“意义”。意义,正是意识和对象之间的扭结点。这里我们就直面“生之意义”这个根本问题。活着有什么“意义”?加缪认为根本没有,是因为他要去对抗各种各样压在人头上的沉重的价值,无论是宗教、科学,还是政治和伦理。但萨特之所以说生命有意义,是因为意义就是意识向着世界的不断超越的运动,就是意识和对象不断缠结在一起的密切关联。所以对于萨特,一方面,这个意义不是现成的,因为它的基础是不断进行、难以终结的意识的虚无化;另一方面,这个意义也并不仅仅是“主观”的,不是单纯你赋予这个世界的,也不是你想怎么赋予就怎么赋予,而是一定要在跟这个世界缠在一起的过程之中才能真正地实现和展现出来。

这样就能进入第六节的核心部分了,即自在自为的关系。简单地说,自在就是上面说的那个冷漠的、冷冰冰的物的存在;而自为就是那个一秒钟都安分不下来,总是要缠着物去“讨”意义的意识的存在。这两个词的法文形式就很说明问题,“自在存在”就是“L’être en soi”,英文对应“being in itself”。这里关键的就是“in”这个介词,“在自身之中”,独立自足。反过来说,自为存在就是“L’être-pou-soi”,英译就是“being-for-itself”。这里的介词是“for”,更强调意识是“为了”它自身的存在去不断地超越,不断地缠着物去借存在,去讨意义。

你应该注意到了,这两个法文词的形式虽然是对称的,但有一个关键的差别,就是“自在存在”里是没有连字符的。虽然后面正文里萨特有时也加了连字符,但在标题里面是没有的。这是有深意的。至少说明一点,就是“in”这个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可以跟自在存在本身“分离”开的,但“for”这个关系就不行,就是要紧紧地跟自为存在连在一起。自在存在有三句话:“存在是自在的”“存在是其所是”“自在的存在存在”。与之完美对称的是关于自为存在的三句话:“存在是自为的”“自为的存在不是其所是”“自为的存在‘不存在’”(虚无化)。

关于自在存在,萨特说:“但是存在并不是与自己的关系,它就是它自己。它是不能自己实现的内在性,是不能肯定自己的肯定,不活动的能动性,因为它是自身充实的。”(第24页)不说出处,你可能以为自己错拿了黑格尔的《小逻辑》。但你一定要注意,萨特根本不是在辩证法的意义上讨论自在和自为的关系的。他根本不在乎“既是……又是……”这个经典的辩证法套路,也根本没有什么“一分为二”的想法。他在这里始终要突出的就是“不”“不能”这个否定的部分。辩证法,就是否定之否定,就是否定完了之后再圆回去。但萨特是硬核的存在主义者,人家根本不想圆回去,人家就想把这个“不”贯彻到底。

那么,这句子里面的“不能”到底表达了什么意思呢?简单一句话,就是“自在没有关系”,无论是跟别的东西的关系,还是跟自身的关系,它都没有。“它就是它自己”,它自我依赖,独立自足,根本不需要别的什么来“支撑”它的存在。

所以萨特在这里不断地说“不”,那真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语言也好,概念也好,其实都是人的发明,都是意识用来进行虚无化的工具而已。当我们说自在存在“怎样怎样”的时候,它根本不在乎,而且是完全拒斥的。人发明语言,是为了把自在存在“揭示”出来,“展现”出来,但他之所以这么折腾造作,其实完全是为了他自己。他给物命名,他给世界赋形,他写出一篇篇的小说、诗歌和哲学论文,这些都是为了死命地缠住外部的世界,以便从那里借来一点点微薄的“意义”来支撑自己。但这个意义跟物又有什么关系呢?物,自在存在,从根本上拒斥所有这些意义,而且一次次把人赋予它的意义“关在门外”。其实用“门外”这个词同样也是错的,因为自在存在既没有外,也没有内,它就是它,它就在那里。

所以对于自在存在,意识只能一遍遍地说“是”。这是因为,它除了说“是”其实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物全然拒斥它给出的任何描述、界定和法则;这更是为了更好地说“不”,因为在一遍遍地说物“不是”这样、“不是”那样的过程中,它才真正领悟了自身生命的“意义”。意义,绝不是给出一个精确完备的界定,一个清晰完整的描述,一个系统总体的概括。意义的根源,恰恰就在于那永远抵抗着意义的物那里。自在存在,就是让你一次次碰壁,从而一遍遍地说“不”的冷冰自足的存在。

所以萨特在这一段里一连拒斥了三种意识“赋予”物的关系,然后总结说:自在存在既不是内在,也不是外在;既不是主动,也不是被动;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因为像这样一对对的范畴,首先都是人发明出来描述、理解世界的。但世界本身是不可描述的,是无法理解的。但正是这个抗拒描述和理解的自在存在,是你所有的描述和理解活动的根本前提。世界本没有意义,也不需要意义,甚至压根儿跟意义没半毛钱关系。意义,只是意识自己给自己的借口。但这个借口是如此关键,如此不可或缺,甚至离开了它就根本活不下去。所以萨特说:“自在没有奥秘,它是实心的。……存在在其存在中是孤立的,而它与异于它的东西没有任何联系。”(第25页)

因此,“生之意义”这个问题要进行两重根本性的逆转:首先,根本没有终极的意义,因为所有的意义都是暂时的借口,所以你必须不断地编下去;其次,意义从来不在、绝对不在自在那一边,而只在意识这一边,因为真正的意义就是当你终于明白了这个世界本来没有任何意义,而你就是要在这个全无意义的世界之中去一次次地杜撰、编造。在无意义的世界中创造意义,这是存在主义的俗套,但你别忘了,没有人比萨特更清楚深刻地解释了这背后的哲学根据。这个根据,恰恰是自在和自为之间的本体论关系。所以读哲学,记得几个词、几个结论是根本没有意义的。关键是要把背后的论证融入生命之中,那才是实实在在的动力,那才是明明白白的“理由”,即便这个理由或许只是活下去的“借口”。

自在和自为的关系,后面又引向了这一节的两个推论,初看起来很让人诧异。一个是自在存在的“偶然性”,另一个是自在存在的“多余性”(de trop)。说自在存在是偶然的,也包含着两层意思。首先,它之所以是偶然的,是因为我们没办法给它提供任何“充足理由”。这张桌子怎么就在“这里”?为什么此时此刻在我面前的这张纸偏偏就“是”白色的?科学家从因果性上解释,神学家搬出上帝来解释,哲学家祭出种种基本原理来说明,但所有这些大话空话在区区一张桌子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甚至荒谬。我还记得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写过一首很深奥的诗《和石头交谈》,她缠着石头,让它放她进去,但石头最后只说了一句“我没有门”。是啊,所有的哲学、文学、宗教、科学,最后无非只是证明了意识的那种“不得其门而入”的绝望吧?

其次,其实说物是“偶然的”也不太恰当,因为在哲学里,“偶然/必然”还是一对始终连在一起的范畴。你说物是偶然的?那就是说它不能用现有的必然性的规律和法则来解释,但这样一来,不又把物拉进你的概念的蜘蛛网里去了吗?所以你读《存在与虚无》就会有这样的感觉,就是萨特一直在那里很纠结很沮丧地说:这个词是不准确的,这个说法是不充分的,但他没有办法,因为他只能用人发明的语词去描述那些不可描述的自在存在。所以,当你张口言说物的时候,其实早已经注定了失败的命运。但整部《存在与虚无》正是在这一次次失败和否定的节奏间去推进的。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萨特才最后说自在存在是“多余”的。“de trop”这个说法很妙,大概有一正一反的两个含义。从反面上来说,“自在的存在是非创造的,它没有存在的理由,它与别的存在没有任何关系,它永远是多余的”。看起来它跟人之间没有任何的关系,无论是必然的关系,还是偶然的关系,它在那里,好像就是孤零零的“多出来”的“那个”。但从正面上说,正是这个多余的存在一次次地挑战着自满的人类意识,逼迫意识一次次地回归到自身的虚无化的本性。

也许当辛波斯卡再度叩问石头的时候,她会听到哲学家石头回答她说:空幻一场的生命,反倒有最充实的意义。所以,请叩问下去,我本“无门可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