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亨察德的妻子力行良善,但却使自己陷进了重重困难。总有上百次,话到嘴边她就要对女儿伊丽莎白−简讲出自己真正的身世,讲那个悲剧性的时刻,在自己比身边的这个女孩大不了多少的时候,在韦敦集市上发生的那场交易。可是她还是憋住了。一个天真无邪的闺女就这样长大了,一直相信那个和蔼可亲的水手同她母亲之间的关系,正和他们一向表现出来的那样,是一般正常的关系。孩子强烈的亲密感情,随着成长而生长起来了,要用一些令人苦恼的想法来危害这种感情,这是亨察德太太连想也不敢想的一件太可怕的事情。要想让伊丽莎白−简弄明白,似乎倒真是不折不扣的犯糊涂。
不过,苏珊·亨察德害怕说破真情会伤她至亲至爱的女儿的心,并不是因为她感到自己这方面有什么行为不端。她的单纯——这正是亨察德原先瞧不起她的根源——使她能够生活下去,而且确实相信,牛森出钱买她,从道义上来说,就在她身上得到了真实合理的权利,尽管这种权利的确切含义和合法限度是模糊不清的。一个神志正常、年纪轻轻的已婚妇人,竟然相信这样一种转让是一种正经八百的事,这让那些世事洞明的人可能会觉得奇怪;如果没有其他许许多多同样可信的事例,那么这件事简直就令人难以置信了。但是农村地区这类记载太多了。农妇凭着虔诚的心意跟定了花钱买她的人,她绝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苏珊·亨察德在此期间不同寻常的经历,三言两语就可以交代清楚。她完全是无可奈何地被带往加拿大,他们在那里过了几年,在实际生活中没有取得什么显赫的成就,尽管她尽了一个女人之所能,辛勤劳动,想把他们的小家操持得欢乐丰足。伊丽莎白−简大约十二岁的时候,一家三口又返回英国,在法默斯17安顿下来;在那里,牛森有几年以做船夫为生,而且常常还就便做点儿码头上的零星活儿。
后来他从事纽芬兰的生意,正是在这段时间,苏珊醒悟过来了,她把自己的身世袒露给了一个朋友;她对自己的处境这种逆来顺受的态度,遭到那个朋友的奚落。从此以后,她的心情就再也不能平静。一年冬天就要结束的时候,牛森回到家里,他发现,他一向那么小心翼翼地维护的幻想,已经永远破灭了。
随后有一段愁苦的时间,这时她告诉他,她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和他再过下去。下一次贸易季节到来的时候,牛森又离家去纽芬兰做生意。不久隐约传来了他在海上遇难的消息,解决了一个让她那温顺的良心饱受折磨的问题。她再也没见过他了。
关于亨察德,他们没有听到一点儿消息,对于君主治下的劳苦臣民来说,当年的英国宛如一片大陆,一英里就像是地理课堂上的一个度数。
伊丽莎白−简早早就发育成了成年女人。她那时大约十八岁;有一天,大概是得到牛森在纽芬兰海上遇难身亡的消息以后一个月左右,她在她们仍然住着的那座小房子里,坐在一把柳条椅上,给渔民编织麻绳网。她母亲也在同一间屋子靠里的那个犄角里,从事着同样的劳作,正在给织网用的那根木梭绕绳,这时她放下沉甸甸的木梭,满腹心事地打量着女儿。太阳从门口射进来,照在这个年轻女人的头上,她秀发蓬松,阳光射进头发里面,就像照射到淡褐色的灌木丛中一样。她的脸虽然显得有些清瘦苍白,还没出落得丰满,但却赋有堪于雕琢的璞玉之美。潜藏的天生丽质蕴蓄其中,竭力要冲破那暂时保持的稚嫩线条和艰辛生活一时造成的容颜毁损,显露自己的本色。她骨子里是秀丽温文,但是在肌肤上却几乎尚未展现秀丽温文。如果她容貌中那些尚在变化之中的成分在最后定型之前不能避免日常生活中种种令人忧伤烦恼的事故,她或许也就永远不会发育得丰姿绰约了。
母亲看到女儿这副模样,不禁悲从中来。这不是含糊莫名的,而是循情人理自然兴起的悲伤。为了女儿,她曾多少次试图从她们俩置身的那种一直像紧身衣似的贫困中摆脱出来。这个女人早就觉察到,和她相依为命的女儿那颗年轻的心智,多么强烈地渴望着,而且一直在奋力争取扩展;然而直到现在,她已经芳龄十八,却依然故我,未得展露。伊丽莎白−简发自内心的欲望——合情合理而又受到压制的欲望,确实是想看、想听和想了解。她怎样才能成为一个知识更广、名声更高——用她自己的话则是“更优秀”的女人,这是她经常不断向她母亲提出的问题。比起另一些和她处于同样地位的女孩子来,她对事情更爱刨根问底,而她母亲感到对她这种探求无能为力,只好徒作呻吟。
那个水手,是否已经葬身海底,如今对她们来说,大概是湮没无闻了;苏珊原来是在道义上把他看做自己的丈夫那样坚定虔诚地跟定了他,一直到后来受到启发,她的观念发生动摇,如今再也没有人要求她这样了。她自问:如今她又成了一个享有自由的女人,那么在这样一个任何事情对她都一直是毫无机缘的世界上,这是不是她可以得到的一次机缘,让她能再做最后一拼的努力,来改善伊丽莎白的处境呢?收起自己的自尊去找她第一个丈夫,不管是否明智,看来得算是最好的起步了。他可能酗酒成性,把自己送进了坟墓。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可能不至于愚蠢到这步田地;因为在她同他一起生活的时候,他不过是偶尔贪杯,并不是个嗜饮成癖的醉鬼。
无论如何,如果他还活着,就回到他身边去,这件事的恰当得体是毋庸置疑的。去找他,这件事的棘手之处在于向伊丽莎白挑明原委,而这却是不容她母亲考虑的做法。她最后决定着手寻找他,而不把她从前同亨察德的关系告诉女儿,如果找到他,就由他采取他可能选择的办法去收场。这种情况正可以说明,为什么她们在集市上会那样谈话,为什么伊丽莎白被带领一路前行的时候会是那种似懂非懂的状态。
她们就是在这样一种状态之下登程赶路,凭的仅只是那个卖粥女人对亨察德的下落所提供的那点儿蛛丝马迹。她们不能不尽最大努力节省开销。有时可以看到她们步行,有时搭农夫的大车,有时搭运货的篷车;她们就这样走到了靠近卡斯特桥的地方。伊丽莎白开始感到恐慌的是,她发现母亲的健康状态已经今非昔比,而且她的言谈中不时出现那种厌世的口吻,流露出对生活越来越彻底地感到厌倦,如果不是为了女儿,就是离开这个人世,她也不会有多少遗憾。
临近九月中一个星期五的黄昏,天黑之前她们到了一座小山顶上,离她们去的地方还不到一英里。这里驿道两边是高高的树篱,她们登上中间绿茵茵的草坪,在那里坐下。这个地方可以俯瞰那座城市和周围的全景。
“这个地方看起来有多么老式古板啊!”伊丽莎白−简说。这时她母亲一言不发,心中暗暗冥想着的不是地形而是其他事情。“全都挤在一块儿;周围的树绕成了一道四四方方的墙,把它团团围住,像是用方匣子围起来的一座花园。”
这座古老的自治市18,卡斯特桥自治市——在那个时代,而且至今一如既往,最令人瞩目的特点的确就是方方正正,却丝毫没有受到现代化的沾染。它像一盒多米诺骨牌似的排得紧紧凑凑。它并没有一般所说的那种郊区、农村和城市在一条精准的界线上交会。
照高空飞翔的那类鸟儿看来,卡斯特桥在这个晴朗的黄昏一定像是一幅由淡红色、褐色、灰色和闪光透明物组成的马赛克拼贴画,镶在一个长方形深绿色的画框当中。照人类的水平视线,它却像一个不太分明的庞然大物,虚掩在椴树和栗树稠密的栅栏后面,耸立在数英里隆起的山丘和凹下去的田地之间。此一庞然大物随后渐渐被这种视觉剖解成为一些塔楼、山墙、烟囱,还有窗户,最高处的玻璃釉面反射着西方的一带霞光,耀眼地闪闪烁烁,血脉偾张地吐出红铜色的火焰。
这个以树为界的方块,每一边的中心点都有向东、西和南的大道,直通向广阔无垠的麦地和峡谷,大约有一英里。这两个步行人打算沿着其中的一条大道向市里走去。她们刚要起步前行,两个男人从树篱外面走过,边走边进行着争论性的谈话。
“嘿,真的,”伊丽莎白在他们走过去以后说,“那两个男人谈话当中,提到亨察德这个姓,不就是我们那位亲戚的姓吗?”
“我也这么想来着。”牛森太太说。
“这好像是提示我们他还在这儿。”
“是呀。”
“我是不是追上去,问问他们,他究竟……”
“不,不,不!现在还绝对不要去。他可能在济贫所里,或者脚上套着足枷19,尽着咱们所知道的说。”
“我的天哪!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妈妈?”
“这也不过是说说罢了……就这些啦!可是我们必须要作暗中打探。”
歇息够了以后,她们在黄昏时分继续赶路。大道两旁有浓密的大树,所以路上很黑,像是一条地道,可是大道两边的开阔田野却还笼罩在微弱的天光之下;换句话说,她们是在两旁暮色中间走进了半夜。既然世俗的一面摆到了眼前,伊丽莎白的母亲也就对这座城市的面貌感到了强烈的兴趣。她们缓步前行,走了一段就看出来了,原来围绕卡斯特桥的那些节瘤累累的树木栅栏,本身却是绿色矮坎或者陡坡之上的一条林荫大道。外面还可以见到一条壕沟。在大道和坡坎之内有一道墙,时断时续,墙内则是市民的住房,鳞次栉比。
这两个女人并不知道,市外的这些地貌正是这座城市古代的城防,种上树木以后成了散步的场所。
这时透过环绕城市的树木,闪出了一片朦胧的灯火,给人带来城市里一种极其温暖舒适的感觉,同时又反衬出城市外面黯无灯火本可谓与现实生活近在咫尺的乡村,显得异常僻远空旷。这种城区与乡野之间的差异,又给此时传到她们这里的种种声音,尤其是盖过其他声音的铜管乐队的曲调,弄得更加明显。两个旅行人辗转走进了主大街,这里有许多木头房子,楼上几层探悬在外,它们那些小格子玻璃窗上遮着凸条格纹细棉布窗帘,挂在活动拉绳上,山墙挡风板下面,陈年的蜘蛛网迎风飘动。有几所木架间砌有砖墙的房屋,主要依靠相邻的房屋来支撑,有些20石板屋顶补缀着瓦,有些瓦顶补缀着石板,间或也有草顶的房屋。
这座城市依靠居民从事农业和畜牧业才得以存在,商铺橱窗中陈列的各种商品就表现了这种特点:铁器铺里的长柄大镰刀、普通镰刀、羊毛剪、钩镰、锹、鹤嘴锄和锄头;制桶铺的蜂箱、黄油量桶、搅奶器、挤奶凳和奶桶、草耙、野外用的大肚瓶和播种用的漏嘴儿;马具铺的大车缆绳和耕马挽具;轮匠铺和机械铺的大车、手推车和碾磨机齿轮;药房的马用涂剂;手套铺和皮货铺的修剪树篱用手套、修盖草房顶工人用的护膝、犁地人用的绑腿、村民用的防水木套鞋和木底鞋。
她们走到一座灰蒙蒙的教堂前面,它那巨大的方形塔楼直挺挺地插入逐渐暗淡的天空,有紧邻处的灯光照明,清晰可见下面部分当初砌墙填缝的灰浆是如何早已被岁月和风雨剥蚀殆尽,于是缝隙间又长出了小簇小簇的景天草和杂草,几乎都一直朝上长到了雉堞上。塔楼上的时钟敲了八下,接着就响起了铿锵有力的教堂钟声。这座城市当时还在实行敲宵禁晚钟21,用来做关闭店门的信号。不一会儿这深沉的音响就在这两边面对面的房舍之间振荡开来,随后这整条主大街上就响起了关闭窗板的咔哒声。几分钟之内,卡斯特桥这一天的生意就结束了。
另外还有几座时钟,又接连敲响八下——一个来自监狱,声音阴郁愁闷,另一个来自救济院的山墙,它的声音比晚钟更加清晰,它的机器起动时还要吱吱嘎嘎地响上一阵;一家钟表店里,那一排锃光瓦亮的高大罩钟,正当护窗板要把它们幽禁起来的时候,也一个紧接一个地附和起来,好像是一排演员在幕布就要落下之前念出他们最后的道白;然后又可听到钟乐断断续续地传来《西西里岛水手赞美诗》22;如此,高等学府编年史学家即可觉察到,他们这一个小时的工作完满结束以前,就举步跨入下一个小时了。
一个女人走在教堂前面的空旷地方,她把长袍的袖子卷得很高,连内衣的衣边都看得出来,长袍的下摆高高撩起塞进口袋里。她用胳臂夹着一个大面包,把它一块块撕下来,递给跟她走在一起的另外几个女人,她们带着一副挑剔的神气,一小口一小口咬着面包。亨察德−牛森太太和她女儿看到这种情景,不禁想起自己也有了食欲了;于是向那个女人打听,最近处哪里有面包房。
“你这会儿在卡斯特桥要找好面包,就和找吗哪23一样。”她给她们指点了一下,然后说,“他们可以擂鼓吹号,大嚷大叫,胡吃海塞。”——她朝着这条街上前面一个地点摆了摆手,可以看到,在一座灯火辉煌的大楼前排着一支铜管乐队——“可是俺们得受穷受苦,连一片像样的面包都找不到。现在在卡斯特桥,好面包没有好啤酒多。”
“好啤酒也没有次啤酒多。”一个男人双手插在口袋里说。
“怎么会弄得连好面包也没有呢?”亨察德太太问。
“唉,都是那个粮商,他这个人哪,俺们这里的磨坊和面包房都和他打交道,他把沤了的麦子卖给他们,他们并不知道是沤了的呀,他们是这么说的,直到后来,发面团像水银一样,跑得烤炉上到处都是;所以嘛,一块块面包都干瘪得像个癞蛤蟆,里面就像板油布丁。俺出嫁做了妻子,做了妈妈,多少年了,在卡斯特桥哪里见过这种不成模样的面包呀。可是,你准保是个外地人吧,不知道这里的穷人这一个礼拜给气得一个个都像气鼓包似的!”
“我是外地来的。”伊丽莎白的母亲不好意思地说。
在她还不大知道她在这里的前途如何之前,不愿意引起别人更多的注意,于是和女儿一起从说话的女人这边退出来。她们到了指点给她们的那家铺子,买了几块饼干,暂且当做一顿饭吃,然后就信步走向奏乐的那个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