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派群体之形成过程
上一章仅从思想上概括叙述了六派的地位。依吾人之见,所谓六派,共各家的理论主张,在学派时代的开端,恐怕尚无完备的体系。吾人认为此诸派别各各独立的理论体系当形成于公元前五六世纪直至公元前四五世纪这个历史阶段。至若称六种思想为六派或六见者,已经是某种总结派别风气的手法,应为非常晚出的事。吾等认为此之学风,当发生在十世纪以后。如果考察十世纪之前的文献,可以看出诸种思想被当作各个群体看待是后来逐渐形成的。
首先当看佛教方面的史料。原始圣典——此大体局限于阿含经——当中,有关六派思想的材料,都没有文字形式的,至少无法证明:当时的文字资料究竟可判定是哪一家的明确主张。此之时代,姑不论是否存在着类似弥曼差派的思想,或数论或瑜伽的思想,若想判定哪些文句可作哪一家独立成派的先兆,都是无据可凭的事。依吾人所见,先不说弥曼差派,且看瑜伽派也好,胜论-正理派也好,代表其主张的教典显然都受到佛教的影响。因之,大体说来,六派全体都只能看作是原始佛教以后的产物。又后世的佛教经论中,诚然虽可见到对数论、胜论、声论此诸外道的有力指责,然对其学说主张之完整叙述却付阙如。尤其是若看三世纪顷的《方便心论》,据称它是龙树所作。该论显然已知正理派的学说,也触及胜论、数论、瑜伽和耆那等教派的主张,然却未曾言及吠檀多派思想;再拿提婆的《外道小乘涅槃论》来看,其所介绍的二十个学派中,就有此处吾人所说六派中的数论与胜论。此外,若看无著、世亲的著作,或观清辩、护法之论书,其中虽然也触及吠檀多思想,然对六派同时批驳的地方仍然不见。简而言之,就吾人所知,印度之佛书,对于六派学说仅有零散涉及的,而将其当作一类群体者,全然无有这样的痕迹。自古以来,中国、日本虽有论议六师之说者,然吾人以为,皆不过细枝末节。至若称其为六派者,则根本没有理由。
另外,若对所谓外道的史料加以考察,如下面吾人所述,六派的教典多是其他派别为反驳它们而拟设。就六派自身而言,恐怕并无所持的教义典籍。此处尤可以八世纪之商羯罗为例,其所撰的《吠檀多经注》系针对数论、瑜伽、尼夜耶、佛教、耆那教、兽主派(Pāśupata)、五夜(Pañcarātra)派、顺世论者而作的抨击。此外,商羯罗也说到弥曼差派的主张。显而易见,商羯罗知道自家以外的其他五家学说。此之时代,诸派之间虽然相提并论,但乍看上去,尚不存在各各有别于其他思想的六派群体自觉意识,也未把其他门派当作一类思想来批判的意思。以是可知,商羯罗当世尚未有所谓六派的说法。又,至十二世纪,耆那派学者宝月(Hemacandra)撰《布施瑰宝论》(Abhidāna-cintamani)之辞书。其中可见到耆那派(Ārahata)、佛教、瑜伽派、正理派、数论派等名称,但仍然未见有合称六派者。
若作更加广泛的考察,同时杜绝那些想当然的臆断,则“六见”(ṣaḍdarśana)之名出现,恐怕只好说是十二世纪以后的事了。
然时势变迁,到十四世纪顷,六派之名称随时运风习之流播,已然成为专名。特别显著的例子是,十四世纪之商羯罗派学者马达婆阿阇梨(Mādhavācārya)撰《摄一切见论》(Sarvadarśana-samgraha),其书中介绍顺世论者以下十六派别,其先后顺序如次:(1)顺世派(Cārvāka-darśana);(2)佛教(Buddha-darśana);(3)耆那派(Ārahata-darśana);(4)摩奴阇派(Rāmānuja-darśana);(5)满智派(Pūrṇaprajña-darśana);(6)那库里沙兽主派(Nakalīśa-pāśupata darśana);(7)湿婆派(Śaiva-darśana);(8)悟证派(Pratyabhijñā-darśana);(9)水银派(Raseśvara-darśana);(10)吠世师迦派(Aulukya-darśana);(11)尼夜耶派(Akṣapāda-darśana);(12)弥曼差派(Jaimini-darśana);(13)拜尼尼派(Pāṇini-darśana);(14)僧佉耶派(Sāṅkhya-darśana);(15)瑜伽派(Pātañjala-darśana);(16)商羯罗派(Śānkara-darśana)。
此顺序是马达婆自己的看法,在他眼中,所有见解都不及商羯罗派吠檀多优胜,因此居其下位。最下方的是顺世论者,然后各家思想的地位渐次升高,直到吠檀多成为终结之学。此说是否正确姑且不论,当注意者,从第十位开始,除了语法学派,其余的正好是六派之数。
换言之,马达婆认为所有印度思想诸家,唯六派据有卓越地位。从根本上看,此处除了把文法一派也放在其中而稍欠圆熟外,可以据此得出结论,马达婆时代印度社会中已经形成了固定的六派的看法。马达婆曾引用水银派的一个总结性颂子,原偈颂对于六派有批评性的总结:Saḍdarśane’pi muktistu darśita piṇḍapādane (至若六派见解,其解脱死后乃得)。
这里的“六派见解”,显而易见,不是指的佛教所谓的“六师”,而是此处马达婆所举水银派以上的六种派别。马达婆在此引用,显然是按照当时已经成为习惯的列举方法,将其放到《摄一切见论》当中去的。但又因为水银派上面的那个偈颂制作年代不确定,便不好断定马达婆之前是否已有这种“六派”的习惯说法。不过,更早些(窃以为此前不超过百年),吾人可以在据称为帕拉萨罗(Parasara)所作的《毗湿奴往世书注释》(Upa-purāna)一书中,找到一处同时并举六派之名的意见。其曰:“关于(正理师)足目(Akṣapāda)与(胜论师)迦那陀的学说,以及数论与瑜伽的系统,吾人不得不略去其不合圣教(吠陀)的部分,而在(弥曼差的)斋弥尼和毗耶沙(Vyāsa)的学说中违反圣教的地方并未指明。”5
这里的足目是正理派之开祖,迦那陀是胜论开祖,斋弥尼是《弥曼差经》的编纂者,毗耶沙是《吠檀多经》的作者。如果再加上数论与瑜伽,这里受评估的便是六派全体。于此,非常可惜的是,无法确定帕拉萨罗其人的年代,因此,吾人无从得知其《毗湿奴往世书注释》的制作时间。又,已知该往世书(Purāna)曾有附录,它被十六世纪的学者作《数论经注释》时曾有所引用。因此,此处六派并举,似乎也还是在后马达婆的时代。
总结上面的叙述,要而言之,依据文献至十二世纪尚未形成六派并称的习惯。再往后,至十四世纪,此种说法方才大略形成。盖因十三世纪以降,除佛教与耆那教,六派地位渐重,其理论组织亦逐渐完备,其中的许多婆罗门学者皆自任圣传正统,直接抨击顺世论者与回教徒。因此之故,当时致力于复兴婆罗门教之诸家学者纷纷深入各家经典,将其纳为自家利器,诸种教典的判释遂成系统化。又此中尤其善于利用多有发挥的弥曼差派和吠檀多派教徒,以其他四家理论为踏足石,大大提高了自宗理论地位。其结果便是六派学问并兴,且被社会上一般人所公认。
以上所述,是作为同时代之群体的六派之学形成的大略过程。六派得名,甚有偶然,其之形成,属于历史过程中之无意识的行为。因之,吾人所称“印度六派哲学”,也仅仅是放在婆罗门主义之背景下,将其视为思想讨论的六种重要的派别而已,此外并无其他特别的意思。这与学界一般在“佛教史”论题下讨论各个部派的意思大致相当。不过,从另一面看,六派的思想源头也还大致属于同一时代,以六派定名目也有方便权宜的考虑。不仅其中各家思想时代相同,其间也往往存在密切之相互联系。因此,用六派的名目来加以统摄,倒也不是完全非历史的一种考察方法。更何况,吾人所以采用“六派”的名称,虽其实际形成时间较晚,但毕竟它是无论印度本土学者还是西洋学者都能接受的名称。采用“六派”的说法,目的亦仅限于绍介各家思想,并无硬要将“六派”认作印度思想史上一个特别时代的意思。亦因于此,吾人虽知“六派”之名从哲学史上看未必妥当,但依然权且袭用为本书之名。总之虽非强词夺理,亦是权宜方便之计也。本书写作中,吾人倒也不会亦步亦趋,追随马达婆撰《摄一切见论》的路径,而在相关内容上自有考据、自有论证,亦自有判断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