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地狱兽爱好者
尽管从基座号舰桥下到军械库已经经过了一段漫长的下行电梯。但是维狄欧索的圣物收藏室依然高踞这条冥府级战列巡洋舰的顶部建筑群中。当阿瑞俄自那冰冷安静的君王眼中走出圣物室,一路下行时,所需经过的路程几乎相当于横跨一整个城市。
而在这条舰船中,漫长行走给人的时间感会被无限的拉长。帝国的巢都设计本就已经是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坟墓。而钢铁勇士更几乎视艺术为无物。每一条走廊和每一间房间都被赋予相同而毫无想象的设计:惨白的流明灯照亮灰铁的机械,赤红的警告灯不时掠过一体化的四壁,而隔离真空的舷窗则都被封死。墙壁上用标准的打印字体为其标号,这些标号随处可见,在阿瑞俄经过时无声地提醒他身处何方——典型的铁勇作风——或许过于激进了——高效,简洁,毫无情感。
阿瑞俄一直下行,看着雷同的廊道上,数字从007一直到732。
我大概走了两个小时。阿瑞俄想,两个小时,或许更多。但从编号上来看,他远没有抵达底层甲板。大概还需要两小时——他不确定,他没有戴着头盔,也并没有看墙上的计时钟表,那些简单的电子钟表在战舰各处随处可在,在终年不变的流明灯下,人会很轻易的忘记时间。
他继续前行。他并不着急。维狄欧索正在沉思,在他的沉思得到结果前,或许还有好几天时间。
又是漫长的几个小时,流明灯随着他的下行越来越晦暗。当他听见脚下遥远的哭嚎时,他知道自己快到了。这并非是素来常见的哭喊,在下层的甲板中,属于奴隶的凄惨悲鸣随处可见。但那写哭嚎声并不属于此类:它们更遥远,更痛苦,充斥着焚灭万物的狂怒和癫疯。
哪怕是星际战士的莱曼之耳也无法将这哭喊过滤。它同时在至高天的内外响起,与亚空间的浪潮裹挟,在头脑内部冲击着阿瑞俄的颅骨,激荡起疯狂的杀意。
但他依然面无表情,四周越来越黑暗,就连流明灯的光芒也无法刺透。继续向前,钢铁的地板沾上铁锈,在他踏过时碎裂于靴下。腐烂鲜血的腥臭开始四下弥漫。再继续,向下,再向下。鲜血漫过他的靴底。悲哀的嘶吼裹挟理智。
痛苦……
脚下的血池在他跨过时溅起血花。
黑暗……
赤红的警告灯与血光融为一体。
疯狂……
理智荡然无存,癫狂主宰一切,痛苦犹存,不可逃避,唯有忍耐,但痛苦超越凡人忍耐的极限,亦超越凡人对“漫长”的定义。那嘶吼的主人,纵使精神粉身碎骨,痛苦却依然有如附骨之蛆,挥之不去。
然后,他看见了那嘶吼的可怜主人。它从黑暗中扑面而来。在这个鲜血与残肢断臂的地狱中,在基座号底层的黑暗中,它却美得惊心动魄——那是一种残缺的美,一种令人惊惧的力量与威严,一张死神揭开的面纱。它是一只钢铁的巨兽,亚空间的邪铁与蠕动的血肉融为一体,尖牙和颅骨为其曾经的荣光作为注脚,黑色的蠕虫在其间穿行,连同骨髓与电缆,编织精神与意志的碎片。
那是一只地狱兽。
地狱兽扑面而来,而阿瑞俄点燃了卫戍之矛。
有那么千分之一秒,看起来恶战在所难免。但下一刻,地狱兽停在了他的面前:它并非寻回了理智或是故意停下,堪比阿斯塔特手腕的铁链锁住了这台威严无比的往昔之神,将他所剩无几的自由进一步剥夺。
它冲着阿瑞俄嘶吼,腐朽的子宫向外喷吐恶臭。
“冷静点,我的朋友。”一个声音穿越冰冷腐臭的空气,“一切尽在手中。”
阿瑞俄熄灭了手中的神兵,谨慎地从地狱兽的臂展外绕过,那头地狱兽在他走过时向着他徒劳地嘶吼。
“你让它太自由了。”阿瑞俄说道,“它的每一根手指都应该被锁死。”
“痛苦是一种美丽,施以痛苦更是一种艺术。”那个声音答道,“而你的审美令人绝望,亲爱的阿瑞俄。”
阿瑞俄跨过满地的残肢断臂,这里比走廊上更深,地上的血池足够漫过他的膝盖。
然后,看见了那个人。
紫金的阿斯塔特躺在一地狼藉的最高处,原本洁白的披风垂落,浸入血池之中,放任腐朽的鲜血染红布料。与披风一同垂落的是白发,在昏暗的警告灯闪烁间闪耀夺目,仿佛银河于夜空闪耀的星光。那是一个帝皇之子,他紫金的铠甲之上残留着黄金刻绘的往日荣光,头颅和断骨在他的背上高耸,简单的组合成黑暗亲王的图腾。他斜躺在另一具浸泡在血池中的地狱兽之上,面色安宁,双眸紧闭,仿佛身处于是帝皇之傲的华贵舰桥之上。
“你想要栓死可怜的刻尔柏洛斯每一根手指,这当然办得到。”爱尔维先闭目养神,语气散漫随性,“你想要它不再哭嚎,也可以。你甚至可以令他沉眠,让他破碎的心灵得到舒缓。”
“但那值得吗?”阿瑞俄想要开口,但帝皇之子颇为粗暴地打断了他,“痛苦本身并不让他人欢愉,但是痛苦的释放却颇有审美的意趣。看看它吧,亲爱的阿瑞俄,它距离自由如此之近——一道铁链,一扇门扉,几乎触手可及……”爱尔维先说,“……但却远在天际。看看它挣扎的样子,看看它为自由歇斯底里的模样。这难道不美吗?”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美的。”
“嘁。”爱尔维先发出一声不屑的声音,“让你做行刑官真是种浪费。折磨是艺术,而你对它一窍不通……”他在最后一个音节上停留片刻,然后唐突更换了话题,“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们正在奔向战争。”阿瑞俄说,“你会加入战斗。”
“我拒绝。”爱尔维先眼皮都不抬,干脆地说。
阿瑞俄扬起了眉毛。
“告诉我理由。”
“我已经找到了我渴望的一切。”爱尔维先说道,“告诉我,阿瑞俄,你懂地狱兽吗?”
还没等阿瑞俄回答,爱尔维先举起一只手,再次打断了他。帝皇之子依然安详的闭紧双眼。
“原谅我,你当然懂。”爱尔维先说,“你是钢铁勇士,你当然理解机械背后的原理。让我把话问明白一些,地狱兽的痛苦来自于何方?”
“在那种机器中本就是一种折磨。”阿瑞俄说。
“是的,是的,当然。”爱尔维先说,“生理的痛楚是其中之一。恶魔的利爪会锲入他们的身躯,而他们的神经会于电缆灼烧至闭合;而我刚才说的,自由的渴望同样也是痛苦的来源,这台地狱兽的主人曾经是你们战帮的领袖,在梅德林加德呼风唤雨。曾经的自由和当前的悲惨无时无刻折磨着他们的神经……”
“……但这些都并非主菜。”爱尔维先呓语道,“你知道最大的痛苦是什么吗?绝望。”
地狱兽又发出一声嘶嚎,仿佛响应爱尔维先的阐述。而阿瑞俄不发一语。
“绝望笼罩一切。”爱尔维先说,“对于他们来说,从他们的身躯埋入地狱兽的一刻起,至高天的荣光从此与他们绝缘。诸神不再注视,恩赐不再降临,无论他们在漫长的折磨中坚韧与否,都无法再换取古老之四的片刻目光……这,才是真正的痛苦,他们的生活不再有任何希望,只剩下求生不得,求死亦无门的折磨。”
“坦率的说,我可以再度踏上战场,但那索然无味。”爱尔维先说,“再没有什么比地狱兽的哭嚎更加美丽了。”
阿瑞俄沉默,他不能理解爱尔维先的所谓“艺术”,也不打算去理解。但他已经得到了回答。
“我知道了。”他转身离去。
但爱尔维先叫住了他。
“等等。”帝皇之子说,“我刚刚听见了分解力场。”
阿瑞俄一言不发,他摆弄了一下自己的战矛,让精金的矛柄碰撞地面。
“你居然放弃了你最喜欢那把斧头?”爱尔维先奇道,“是什么新玩具?帝国的精工动力剑?奥特拉玛之斧?……”
阿瑞俄没有回答,他学聪明了,不想再被帝皇之子打断一次。他只是提起战矛,让矛柄末端,狠狠在地板上敲了一下。地狱兽发出一声惨叫,似乎这一击敲在它的装甲板上。
“……啊,当然,我怎么会想不到呢?”爱尔维先的言辞带着表演痕迹浓重的如梦初醒,“卫戍之矛,尸皇亲铸的利刃,锻造艺术的巅峰之作……维狄欧索居然舍得把这把东西给你,我们面对的是一场什么战争?”
“一场不属于我们的战争。”
“解释一下,亲爱的。”
“这场战争本属于猩红使徒与黑色圣堂。”阿瑞俄说,“但亚撒尔·塔尔找上了我们,希望我们能够予以援助。要我评价……他只是想利用我们和多恩之子的仇恨,诓骗我们去做他冲锋陷阵的炮灰。”
“很明显。”爱尔维先说,“维狄欧索怎么说?”
“他还没下决定。”阿瑞俄说,“但我能看出来他想要战争,他几乎急不可耐地要执行强攻,即便怀言者依然按兵不动……我不知道这一切背后有什么理由,我看不出来。”
“但是维狄欧索一定有他的理由。”爱尔维先沉吟道,“哼嗯……有点意思。”
两人一时无话。阿瑞俄立于血池之间,手杵禁军的神兵。而爱尔维先依然躺在地狱兽上,套着靴子的一只脚在血池的水面上一摇一摆。在他紧闭的双眸之上,长长的睫毛如同扬起的鸟翼。
“你的地狱兽也会一起参战。”阿瑞俄唐突地打破沉默。
爱尔维先半睁开双眼,泛着血光的警报灯照亮他的双眼,他的眼眸如同水晶般无数次反射光明。
“真不错。”帝皇之子的嘴角勾勒出一个慵懒却迷人的微笑,“那,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