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港派创意:跨媒介叙事
21世纪,随着数码网络传媒的发展,社会从触电转向触网时代,迈入眼球经济、注意力经济时代,视觉文化霸权趋势难以逆转。世界成为图像,语言退居边缘,文学发展危机重重。王国维的《宋元戏曲考序》云:“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小说自明清发展以来,到20世纪本居主导位置,如今却被施了魔咒,下了病危通知书,演变为图钉下的标本。穷则思变,文学在解构和建构、破与立之中进化发展。那么,新世纪的文学艺术和文化将如何转型?
本书将文艺发展的新趋向,命名为跨媒介叙事。探究之前,先厘清几个概念。媒介,此词古已有之,“媒介”,则是使双方发生关系的人或事物。媒体,则是新词,1983年第2版《现代汉语词典》仍未收录该词;2005年第5版界定“媒体”,为交流、传播信息的工具,如报刊、广播、广告等;英文只用media一词,为medium的复数,指用以交流、宣传与传播信息的介质、材料和工具。笔者赞同,媒介是上位概念,媒体是下位概念,媒介是各类媒体的总称[1]。本书统一使用“媒介”,既指科技媒介、传播媒介,也指艺术媒介;既指内容,也指信息载体,叙事得以实现的介质和手段,如文学的语言、绘画的色彩线条、舞蹈的身体、电影的声画等媒介。所谓“跨”,即打破边界、交叉互联、合作融合、扩容转向,兼容并包。跨媒介英文为Cross-Media、Transmedia,指跨媒介娱乐经营,即运用科技、网络、游戏、出版等多媒介呈现经验故事,如奥运开幕式、4G手机、网络广告并用收音机、影视、杂志媒介;跨媒介公司,经过兼并重组,成为航空母舰式的传媒集团。跨媒介探讨各媒介之间的跨界、转换或融合。
文艺领域的跨媒介叙事,有别于科技、商业等领域的含义,特指各媒介互相吸取创意思维:文学叙事吸取图像、声音、影像、舞蹈、音乐叙事的灵感,创造新内容形式;或是艺术品从一媒介向另一媒介变异,实现不同媒介载体的转化;或是集听、说、读、写、音、像、文于一身,以数字化平台为基础,整合多种媒介手段,完成事件叙述,新和旧、同质和异质媒介越过自身边界,经横向、纵向或斜向整合,实现渗透融合,成为综合媒介。经典叙事学,从文本外部转向内部,聚焦于故事叙述,研究作品的构成成分、结构关系和运作规律,着重对叙事文本作技术分析,建构叙事语法诗学,具有科学性和系统性。而跨媒介叙事研究属于后经典叙事学,既剖析文本内部,研究新媒介技术怎样催生出新的艺术内容形式、技巧结构;也分析文本外部,文学如何受图像、声音、影像、舞蹈、音乐等影响,或整合多媒介,创造新叙事;探讨各艺术符号并置,碰撞出哪些化学反应。李显杰指出,“从符号与媒介物差异出发,考察媒介对题材对象的选择取向乃至表现方式的差异,正是现代和后现代信息论讨论文艺与艺术的制作与交流的一般方法。”[2]新媒介激发出新艺术,产生出“文学+X”的创意,“N合一牌”的跨媒介创意,这挑战了哪些文艺、传播、文化理论,值得深入探究。
跨媒介叙事是新时代文化整合的产物。麦克卢汉认为,媒介即讯息。一切媒介作为人的延伸,都能提供转换事物的新视野和新知觉[3]。机械媒介只是人体个别器官的延伸,如书籍是眼的延伸,广播是耳的延伸,车轮是脚的延伸,衣服和住宅是皮肤的延伸。而电子媒介则是中枢神经系统的延伸:人成为感知整合的“重新部落化人”、整体思维的“信息采集人”,不再只是重逻辑思维、线性思维、机械化、专门化的“非部落化人”[4]。科学史家萨顿说,各学科门类之间的关系,就像金字塔:在底层,学科边界相距较远,物理是物理,数学是数学,音乐绘画、文学与数理根本不搭边;然而,愈靠近顶点,相距愈近,到达顶端,它们就完全是一回事了。显然,文艺与科学媒介的跨界整合是接近于塔尖的事业。麦克卢汉从人的延伸角度逐一研究各类媒介。本书从文学角度,研究新媒介科技与文学艺术的融合,立足于叙事学、符号学、媒介学的文化语境,探测新时代的文艺和文化转向。
创设“跨媒介叙事”关键词,建立在笔者2009年论著《跨媒介叙事》[5]的个案研究基础上:香港作家西西多才多艺、兴趣广泛、创意盎然,穷一生之力,跨越多个叙事符号领域,开拓出跨媒介创意体系。阅读早期史料可发现,西西创作开端关键期是1963年,先研究电影绘画,有《画家与画》《电影与我》《开麦拉眼》等专栏,并拍制实验电影;随后才写《东城故事》《我城》等小说。20世纪80年代起,研究音乐、体育、绘画、中西文学经典,结集为开始《耳目书》《传声筒》《剪贴册》《画/话本》《西西看足球》等系列。21世纪开始,西西将重心转向建筑和手工艺品,凝结出阶段性生命结晶:散文集《旋转木马》(2001)、《拼图游戏》(2001)、《看房子——西西的奇趣建筑之旅》(2008),还有长篇小说《我的乔治亚》(2008)、《缝熊志》(2009)、《猿猴志》(2011),均为图文并茂、装帧精美、情趣盎然的好书。西西有计划地分期分段实验艺术与文学的打通,跨界的整体脉络清晰,为文学带来新气象。虽说跨媒介古已有之,“张旭从公孙大娘的剑舞中悟出草书灵感,杜甫见其弟子李十二娘献技,写下名诗,这是文学艺术之间微妙的转化与挪移”[6];但这些跨界多偶尔为之,属于不自觉打通。而西西开辟跨媒介叙事,有意为之,持之以恒,足足50多年,锐意创新,在各艺术符码间创造出全新的交融之道。笔者将之命为“西西体”系列小说:1975年《我城》的“手卷影像体”;1977年《美丽大厦》的“电梯影像体”;1980年《哨鹿》和1981年《候鸟》的“比兴影像体”;1986《浮城志异》的“图文互涉体”;1996年《飞毡》的“蝉联编织体”;以及21世纪的“建筑体、缝制体”等体式。西西体独树一帜,其跨媒介叙事具有范式意义,影响了当代香港的大批作家。
不单个别香港作家开拓跨媒介叙事,香港整体文化也明显具有跨媒介特性。近百年来,香港发展为国际化大都市,成为举世闻名的金融中心,获得世界城市美誉,具有世界主义气质。香港的城市和文化发展具有范式意义。考察香港文学和文化,可将之置于全球语境,分析其对亚洲和西方文化的影响互动,在世界文化中扮演的角色。香港作为滨海港口,易得风气之先,接受外来先进思潮迅速,先内地一步。当代香港中西文化交汇,半唐番特色浓郁,具有丰富性和多元性。信息网络高科技发展迅猛,成为新潮文化的生产基地,引领时代风潮。香港也不乏传统流风遗韵,隶属于岭南文化。早在近代,岭南文化已是中国思想的先导。香港文艺内在发展应时而动,新锐文艺家多为双语精英,如尤利西斯般闯荡于全球各国,多具有跨行业从职的丰富阅历,有敏锐的跨媒介思维,擅长跨界创作,多道融合,这些都是文学和艺术变革动力的重要源泉。不可否认,大陆民众普遍对香港文化有一定误解:在热衷经济效应、迎合市场的思想驱动下,忽视香港严肃文化、精英文化、小众文化,而错爱通俗文化。倘若能抛却成见,潜心地阅读优秀香港文艺家的先锋作品,我们将发现,不同于大陆当代文化气象,香港文化另成格局,呈现全新的跨媒介性。
香港跨媒介文化典型范例是20世纪90年代前后的文艺,可谓异军突起。不管是刘以鬯、西西、陶然、也斯、李碧华、黄碧云、钟晓阳、陈宝珍、陈慧,还是董启章、梁文道、林夕、潘国灵、唐睿、谢晓虹、韩丽珠、葛亮、王贻兴、廖伟棠等,新老作家都时有跨界实验,都善于贯通文学与电影、建筑空间、文化地理、赛博空间、表演艺术等,在风马牛不相及的艺术媒介间挖掘交叉点,以发散思维方式,突破领域壁垒,出人意表地组合不同艺术,自创一体。本书不采取传统香港文学史的写法,不按时间顺序面面俱到地赏析作家作品,而重点论述富有跨媒介特性的作品,重点探究其开创出哪些新形式,有哪些类型,归纳其独特之处。总之,探究香港跨媒介叙事的形态特色、方法策略、成因语境、风格意义。研究方法力求多元,梳理香港跨媒介叙事特色,采取归纳法;研究其与西方后经典叙事学的相反相成,采用比较法;研究文学与艺术的触类旁通,运用符号学和视觉媒介文化理论;研究性别视野下的创作策略,采取女性主义叙事学和文体学方法。探究跨媒介的化学反应,而不仅仅是物理式连锁反应。
跨媒介的目标在于创造美第奇效应(The Medici Effect),即打通不同领域、学科、艺术、文化概念,开拓出不同凡响的创新思维。美第奇效应源于15世纪意大利的美第奇家族,资助各学科专家打破壁垒,场域碰撞,爆发出惊人创造力,开创出文艺复兴时代。其关键在于找到不同范畴契合的焦点,即交叉点(intersection),以会通组合、求异创新的思维策略,新创意混合旧观念,跳脱单一惯性、本色当行的联想障碍(Breakthrough Insights at the Intersection of Idea,Concept and Cultures),催生出创造发明。不同背景者互相合作,寻找通向成功的钥匙。弗朗斯·约翰松从经济管理角度研究美第奇效应[7],如何用创意发展企业。本书探讨艺术的美第奇创意,如何激发文学创意,文学如何与其他艺术门类、学科范畴、文化领域碰撞,挖掘交叉点,创造新的艺术文化想象。
本书认为,新文化的发展核心在于跨媒介创意。时下有三股力量推动着跨界业的多元发展,一是全球的移民流动;二是科学与文艺的融合;三是电脑数码技术的跃进。在强调混拌杂糅的后现代文化语境下,文艺只有转型,才能在新时代中取得新的生存空间。如今,新岭南乃至新中华文化都谋求打通南北、贯穿东西。以融通思路研究香港跨媒介叙事创意,恰逢其时。跨媒介叙事研究创造者如何以跨学科、跨艺术、跨媒介视野,实验媒介、艺术、文类混合;激发美第奇效应,再现日益纷繁复杂的社会文化现象;开拓文化整合创意,建构新文艺。
[1] 杨继红:《谁是新媒体》,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第6页。
[2] 李显杰:《电影叙事学:理论和实例》,中国电影出版社,2000,第110页。
[3] 〔加〕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商务印书馆,2000,第33,96页。
[4] 〔加〕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商务印书馆,2000,第3页。
[5] 凌逾:《跨媒介叙事——论西西小说新生态》,人民出版社,2009。
[6] 西西:《缝熊志》,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09,第64页。
[7] 〔美〕弗朗斯·约翰松:《美第奇效应》,刘尔铎、杨小庄译,商务印书馆,2010。The Medici Effect:What Elephants and Epidemics Can Teach Us About Innovation Paperback,by Frans Johansson,Harvard Business Review Press;First Trade Paper Edition edition,October 1,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