骈拇
导读
所谓“骈拇”,就是连在一起的并生脚趾。它和旁出的“枝指”、附着的赘瘤等东西一样,都是对人体无用的“多余”的东西。《骈拇》一篇重在阐述人的行为应该合乎自然,顺应人情,大力驳斥了滥用聪明、矫饰仁义的行为,认为这种行为根本不是天下的至理正道,倡导敬畏自然,放任天性,保持真情。
文章首先阐述矫饰仁义和滥用聪明这样的行为,就如同骈拇、枝指等多余的无用之物一样,明确批驳通过标榜道德、闭塞真性,使天下人争先恐后去信守礼法的行为。并用离朱、师旷、曾参、史、杨朱和墨翟等人作为例子,来证明多余矫造的不正之法,绝对不是天下的至理正道。
文章接着阐明“至理正道”,不会违背事物顺应自然的天真之情和自然常态。而运用礼乐对百姓生硬地加以改变,运用仁义对人民进行所谓的教化,从而抚慰天下民心,其实就是丢掉了社会的常态,反而会让天下人困惑。
之后进一步指出“标榜仁义”导致“搅乱天下”,无人不为仁义而疲于奔命,因为仁义而改变了自己本性。百姓、士人、大夫、圣人这些不同的社会角色,虽然事业不同,名声不同,但是他们在因为外物而“牺牲生命而损害人的本性”这一点上,却是完全一样的。
最后阐述了作者心中的完美,绝不是仁义之类的东西,而是人的天然德行,是放任天性、保持真情的做法。告诫人们应该看清自身、听见内心的声音、安于自己的境地。并阐明了上不为仁义、下不为淫僻的行为准则。
全篇从多个角度批驳了“礼乐仁义”——它不仅束缚了人们的行动,同时也改变了人们的天性,更是各种社会问题和国家频繁动荡的祸根。希望能够摒弃“礼乐仁义”,回归人的真切的自然天性。
“万事拼同骈拇视,浮生无奈茧丝多。”庄子这篇文章对于后人拨开那些障目浮云,看清真实内心,更真实地去生活,有着非常重要的警示作用。
第1节
一 原文
骈拇枝指①,出乎性哉②!而侈于德③。附赘县疣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⑤!而非道德之正也⑥。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⑦,淫僻于仁义之行⑧,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⑨。
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⑩,淫文章⑾,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⑿?而离朱是已⒀。多于聪者,乱五声⒁,淫六律⒂,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⒃?而师旷是已⒄。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⒅,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⒆?而曾史是已⒇。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21),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22),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23)?而杨墨是已(24)。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25)。
二 出场
离朱 师旷 曾参 史 杨朱 墨翟
三 注释
①骈(pián):合并。拇:脚的大趾拇。骈拇是指脚的大趾拇和二趾拇连在了一起。枝指:旁生的手指。这里“骈拇”和“枝指”都指多余的东西。
②性:这里指天生。
③侈:多,剩余。德:通“得”。
④赘:病名,赘疣。县(xuán):通“悬”。疣(yóu):生在皮肤上的肉赘,通称瘊子。
⑤藏(zàng):内脏,这个意义后代写作“臓”,现简化为“脏”。
⑥正:有自然、本然的意思。
⑦五藏之情:指人的内在之情,即天生的品行和欲念。
⑧淫:耽滞,迷乱。僻:邪恶,不正。
⑨聪:听觉灵敏。明:视觉清晰。
⑩五色:青、黄、赤、白、黑五种基本颜色。
⑾淫:惑乱。文章:华美的花纹和色彩。
⑿黼(fǔ)黻(fú):古代礼服上绣制的花纹。煌煌:光彩眩目的样子。
⒀离朱:人名,亦作离娄,视力过人。
⒁五声:指宫、商、角、徵、羽,古乐中的五个音节。
⒂六律:古代用长短不同的竹管制作不同声调的定音器,其作用相当于今天的定调。六律的名称是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
⒃金、石、丝、竹:原指乐器原料,后用来代指器乐之声。黄钟、大吕:古代音调的名称。
⒄师旷:晋平公时的著名乐师。
⒅擢(zhuó):拔,提举。塞:闭。“塞性”即闭塞正性。
⒆簧鼓:笙簧鼓动,泛指各种乐器发出的喧嚷。
⒇曾史:曾参和史(qiū),春秋时代的著名贤人。曾参,孔子的学生;史,是卫灵公的大臣。
(21)累瓦结绳:比喻堆砌无用的词语。窜句:穿凿文句。
(22)游心:驰骋心思。
(23)敝:疲惫不堪。跬(kuǐ):古代的半步;现在的一步古代称“跬”,现在的两步古代称“步”。“跬誉”指短暂的声誉。
(24)杨墨:杨朱和墨翟,战国时代宋国人。
(25)至正:至道正理。
四 译文
脚趾并生和歧指旁出,虽然是天生而成的,但是对于人的身体来说却是一种多余的东西;赘瘤悬疣,虽然是人身体上长出来的东西,但相比天生的人体同样显得多余。采用各种方法推行仁义,被认为等同于身体中重要的五脏,但这绝不是无所偏执的中正之道。所以,脚趾并生,只是把无用的肉连了起来而已;六指旁出,只是多了根无用的手指而已;这些并生旁出的多余东西,对于人天生的品行和欲念来说,就好比迷乱而又错误地推行仁义,或是无节制地滥用人的听力和视力。
因而视觉过于明察的,就会迷乱五色,混淆文采,岂不像用青黄相间的华丽服饰来炫人眼目?而离朱就是这样做的。听觉过度灵敏的,就会搅乱了五音,迷乱了六律,难道不是各种音调都不再协调了吗?而师旷就是这样做的。标榜仁义的,标榜道德、闭塞真性来沽名钓誉,难道不是使天下人争先恐后去信守那些根本无法做到的礼法吗?而曾参和史就是这样做的。多言诡辩的,堆砌辞藻,穿凿文句,将心思用在了“坚白”论之类的诡辩中,难道不就是疲惫不堪地罗列废话去追求短暂的声誉吗?而杨朱和墨翟就是这样做的。所以这些都是多余矫造的不正之法,绝对不是天下的至理正道。
第2节
一 原文
彼至正者①,不失其性命之情②。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岐③;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④,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
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⑤;枝于手者,龁之则啼⑥。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⑦;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⑧。故曰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⑨,天下何其嚣嚣也⑩?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索胶漆而固者⑾,是侵其德者也⑿;屈折礼乐⒀,呴俞仁义⒁,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⒂。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索⒃。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⒄,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二 出场
无
三 注释
①至正:通行本误作“正正”,依禇伯秀等说改正。
②性命之情:顺其自然的天真之情。
③岐:旧误作“跂”。
④凫(fú):野鸭。胫(jìng):小腿。
⑤决:断,分开。
⑥龁(hé):咬断。
⑦蒿目:放眼远望
⑧饕(tāo):贪得无厌。
⑨三代:即夏、商、周三个朝代。
⑩嚣嚣:喧嚣。
⑾索:今本作“绳约”,依马叙伦《庄子义证》改。
⑿侵其德:伤害了事物的天性和自然。
⒀屈折:周旋。
⒁呴(xǔ)俞:抚爱化育。“呴俞仁义”就是用仁义的手段来抚爱和教化别人。
⒂常然:常态,指人和事物的本然和真性。
⒃(mò):绳索。
⒄诱然:不知不觉的样子。
四 译文
我们所说的至理正道,是不会违背事物顺应自然的天真之情。因而合并的不会是骈生,而旁出的也不会是歧指,长的不会感觉到多余,短的不会感觉到不足。所以说野鸭的腿虽然很短,将其续长一截就后果堪忧;鹤的腿虽然很长,但截去一段就会陷入痛苦。事物天生就长的,不能随意截短;事物原本就很短的,也不能随意续长。这都没有什么好忧虑的。想来仁义并不是人的天性真情啊,不然那些倡导仁义的人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担忧呢?
况且对于脚趾并生的人来说,分裂脚趾他会痛哭;对于手指旁出的人来说,咬断歧指他会哀啼。这两种情况,一种是多于正常的手指数,一种是少于正常的脚趾数,但所导致的忧患却是一样的。如今世上的仁人,眼光高远而忧虑人间的祸患;那些不仁的人,抛弃自然天性而贪图富贵。所以说,仁义并不是人的天性真情!不然从夏、商、周三代以来,天下又怎么会那么喧嚣竞逐呢?
况且依靠曲尺、墨线、圆规、角尺这些外在工具去端正事物形态,这本就是损伤事物本性真情的做法;依靠绳索胶漆而使事物相互紧紧粘固的,这是伤害事物自然天真的做法;运用礼乐对百姓生硬地加以改变,运用仁义对人民进行所谓的教化,从而抚慰天下民心,这其实是丢掉了社会的常态。天下的事物都各有它们的自然常态。所谓常态,就是不依靠曲尺而自然弯曲,不依靠墨线而自然笔直,不依靠圆规而自然正圆,不依靠角尺而自然端方,分离的东西附着在一起不依靠胶和漆,单个的事物联结在一起不依靠绳索。于是,天下万物都在不知不觉中生长而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生长,同样也都在不知不觉地有所得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所得。古今道理并没有两样,不能亏负。可仁义又为什么会无休无止地,如同胶漆绳索那样,存在于天道和本性之间呢?这就使天下人大惑不解了!
第3节
一 原文
夫小惑易方①,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有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②,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③,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臧与谷④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策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⑤。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⑥,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⑦。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⑧!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于五味,虽通如俞儿⑨,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二 出场
有虞氏 臧 谷 伯夷 盗跖 俞儿
三 注释
①惑:迷。易:改变。
②有虞氏:原作“自虞氏”,依严灵峰先生之说改。旧说指舜。招仁义:以仁义作号召。挠:搅乱。
③殉:为某一目的而献身。
④臧:家奴。谷:童仆。
⑤博塞:亦作“簙簺”,一种类似掷骰子的游戏。
⑥伯夷:殷商末年的贤士,反对武王伐商,不食周粟而饿死于首阳山。
⑦盗跖(zhí):春秋时代的大盗。东陵:陵名,在今济南境内。
⑧是、非:这里分别引申为赞许和指责。
⑨俞儿:相传为齐人,味觉灵敏,善于辨别味道。
四 译文
小迷惑会让人走错方向,大迷惑则会让人改变本性。怎么来证明这一点呢?自从虞舜标榜仁义而搅乱天下以来,无人不为仁义而疲于奔命,这是不是用仁义来改变人的本性呢?现在我们试着论述这个问题。从夏、商、周三代以来,天下没有人不因为外物而错乱本性。百姓为了利益而牺牲,士人为了名声而牺牲,大夫为了家族而牺牲,圣人则为了天下而牺牲。以上这几种人,他们所从事的事业不同,名声不同,而他们在“牺牲生命而损害人的本性”这一点上,却是一样的。臧与谷两个家奴一起放羊却让羊跑了。当问臧那时候在做什么,他说是在拿着书简读书;又问谷当时在做什么,他说是在玩骰子。这两个人所做的事不一样,不过他们丢失了羊这一结果却是一样的。伯夷为了贤名死在首阳山下,盗跖为了私利死在东陵山上,这两个人死因不同,而他们在伤害生命、损伤本性方面却是同样的。那又为何一定要去赞誉伯夷而指责盗跖呢?所有人都在为某种目的而献身:那些为仁义而牺牲的,大家称之为君子;那些为财货而牺牲的,大家称之为小人。但他们都为了某一目的而牺牲,有的被叫作君子,有的却被叫作小人。如果从残害生命、损伤本性这方面来看,盗跖和伯夷是完全一样了,哪能区分什么君子和小人呢?
况且,把自己的本性都交付给仁义,即使如同曾参和史那样精通于仁义,也不是我所认为的完美;把自己的本性交付给甜、酸、苦、辣、咸五味,即使如同俞儿那样精辨于味道,也不是我所认为的完备;把自己的本性交付于五声,即使如同师旷那样精研于音律,也不是我所认为的聪敏;把自己的本性交付给五色,即使如同离朱那样通晓于色彩,也不是我所认为的敏锐。我所说的完美,绝不是仁义之类的东西,而是人的天然德行罢了;我所说的完善,绝不是所谓的仁义,而是放任天性、保持真情罢了。我所说的聪敏,不是说能听到别人说什么,而是指能够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我所说的视觉敏锐,不是说能看见别人,而是指能够看清自己罢了。不能看清自己而只能看清别人,不能安于自得而向别人索求的人,总是想得到别人所得到的,而不能安于自己所得,总是贪图达到别人所达到的境地而不能安于自己所遇。而这样的人,无论他在现实生活中是盗跖还是伯夷,都同样是滞乱邪恶的。我敬畏宇宙万物的自然规律,所以对上我不能奉行所谓仁义的节操,对下我不会做出滞乱邪恶的行径。
经典成语
1.骈拇枝指
【释义】比喻多余的或不必要的事物。
2.累瓦结绳
【释义】比喻没有用的言辞。
3.舍策追羊
【释义】放下手中书本去寻找丢失的羊。比喻发生错误以后,设法补救。
4.臧谷亡羊
【释义】比喻事虽不同但实质一样。
5.断鹤续凫
【释义】断,截断。续,接。凫,野鸭。截断鹤的长腿去接续野鸭的短腿,比喻行事违反自然规律。
6.蒿目时艰
【释义】蒿目,极目远望。指对时事忧虑不安。
7.规矩钩绳
【释义】规矩,画圆、方的工具。指应当遵守的标准、法则。
当代意义
庄子在《骈拇》一文当中,特别强调顺应自然法则,不作无谓的担忧。“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
现在很多家长对自己的孩子倾注了无穷的热望,给孩子制订了各种各样的发展方案,为孩子报了一个接一个的兴趣班,但完全没有顾及孩子发展的自然法则。当孩子某一个方面显得不如其他人的时候,他们就拼命地给孩子“加码”,希望孩子能够迎头赶上。这完全就是一种典型的“续凫”做法。
每个孩子都有他的“闪光点”,而且孩子的每一个“闪光点”都是他的财富,家长应该“无所去忧也”。家长更多地应该遵循自然发展的规律,真正认识到孩子的本真所在,找到最适合孩子天性的发展方向。
此外,《骈拇》中“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是目前我们这个社会当中非常普遍的一个现象。眼睛永远都看着身边的其他人,而并不真正去关注自己的内心和生活。庄子提出“自适其适”的观点,千年以后,对于我们的生活依然有着巨大的指导作用。
这一点也适用于指导我们如何过好自己的生活。那就是不要过分去关注别人的生活,完全以别人的生活方式为方式,以别人的生活标准为标准,以别人的生活喜好为喜好,在一味地模仿与追逐当中,往往会丧失自己朴素自然而美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