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洪子诚
么书仪的父亲母亲,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生活在河北丰润县农村,后来迁往唐山。在四十年代中期,落脚北京城,很长时间居住在西城。和许多中国的普通人、普通家庭一样,在四十年代到二十世纪末动荡、变化激烈的时代变迁中,他们的遭遇、命运,不可避免地受制于这期间发生的政治运动、社会变革、经济转折的浪潮。《寻常百姓家》讲述的,就是在大时代的背景下,特定的某些普通人的物质、精神的生活方式,他们的期待、向往,他们的成功和失败,他们的喜怒哀乐。这里提供的事实、生活细节,正是以某一特异的“细胞”的剖面,来显示社会变迁的约略光影。
么书仪相信器物、情感、想象,会因时间的淘洗、磨损而改变面貌,她也经常为这种不可阻挡的损毁而伤感。但她更相信,诸如责任、诚实、自尊、羞耻心、努力等等的“人生的道理”是永恒不变的。她认为,对于自己来说,这要比另外的那些有时显得很辉煌,但其实是虚幻泡沫的东西重要得多。个体对时代潮流虽然难以抗拒,不过,世代积累的普通人的生存智慧,也构筑了各种空间、缝隙,以保存、延续某些世代相传的生活伦理和情感方式。
么书仪是个认真的人,从我这种不太认真、随遇而安的人看来,有时认真得有点过分,因此或许可以称之为“较真”。目睹她做元代文人心态、晚清戏曲变革的研究那么辛苦,心想写一本回顾过往的书,对她殚精竭虑的学术研究,应该是一种放松和调剂。至少,“记忆”的模糊性质、不确定性,它存在的某种“再创造”的特点,可以降低那种“较真”的程度了吧。后来发现这是错了。
为了准备写这本书,她在父母亲健在的时候录制了几十盒的录音不说(用的仍是老式的磁带录音机,不是数码录音笔),还不厌其烦地查对资料,找“知情人”反复核对事件发生的日期和具体细节。另外,因为回忆中涉及许多人和事,它们并不都适合“秉笔直书”,带着很不情愿的心情做详略增删的处理,选择恰当的措辞和表达,也都让她苦恼而费尽心思。有的时候,她也明白不必全这么去做,却拗不过自己的“本性”。不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
本书在回顾往事的时候,坚持的是“不虚美,不隐恶”的信条,“真实”是认定的前提,也是最高标准。她确实也是按照她自己对“美”“恶”“真实”的理解来处理所写的生活情境的。
我是这些文字的最初读者,我对回忆的“真实”既存有疑惑,有时也会产生那样的想法:必要的时候,“虚美”和“隐恶”也在所难免,甚且需要。因此,在具体写法上,就常会发生争辩。这当然会影响到书中的一些叙述,也就是在她最初确立的“真实”坐标上,有些地方的标准有所降低。“降低”,当然不是说真假不辨,以假乱真,而是说有所节制。
还在做“晚清戏曲的变革”这个研究专题的时候,么书仪就开始筹划有关家庭和个人生活经历回顾的随笔集。产生这样的写作动机,在她主要出于两点考虑。一是1993年底从日本回来之后,到2005年,她的母亲和父亲相继离开这个世界。家庭、父母在她的生活中占有重要的,甚至也可以说是别的方面都难以替代的地位。她觉得她的一生,无论是生活、事业,还是为人处世的规矩、习惯,那些值得肯定的方面,大都来自家庭的耳濡目染、父母的言传身教。因此,应该对他们有所纪念,为他们写点文字。另一个原因,则是对自己几十年生活经历的回顾,反思,也可以说是一种“自我纪念”吧。
但事实上,“寻常”的“百姓”的讲述,对“历史”什么的其实是无关紧要的。讲述者因这种讲述,使自己的思绪有所落实,有一个安慰自己的相对稳固的居所,这倒是更为要紧的事情。
200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