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业园区的创新驱动和内源式增长
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原料产地的产业区位吸引力下降,企业选址的自由度变大,以招商引资为主的园区随着自由布局型产业(Footloose Industry)的出现而兴起。当生产环节在地理上分离,甚至可以跨洋散布时,当富余资本满天飞以寻找降落地点时,园区战争就开始了。欠发达的国家和地区的政府渴望“金凤凰”的到来,对园区开发尤为积极。印制精美的宣传册,打造令人炫目的视频、LED 屏幕、网络平台,园区广告铺天盖地。
据说,全国从事专业招商的人数不下两万。招商的金句是:只要肯招商,没有挖不动的企业。通过各种招商术,很多园区招到了世界500强企业,以及港商、台商、粤商、温商。还能以商招商,使园区像滚雪球一样变大。但是,不少园区苦苦经营了十来年,却难以维持,企业就是不到那儿去。
如果把园区看成装载企业的容器,那么打造园区就是地产商的事。企业是长脚的、会跳的,大型企业会及时调整空间战略,有投资,也有撤资。因此,打造园区是有风险的政策,园区存在失败或空洞化的危险。
从增长极理论思考园区失败现象
增长极理论是产业园区的相关理论之一。2017年,我和学生李鹏飞为《国际地理百科全书:人,地,环境和技术》(The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Geography:People,the Earth,Environment,and Technology)撰写了“增长极和增长中心”条目,我从理论上对园区失败的现象进行过思考。
20世纪50年代初,法国学者佩鲁为解释经济增长不平衡的现象,把抽象的经济空间看作力场,把其中的推动性单位描述成增长极。20世纪60年代中期,学者们进行推论,使增长极学说从“一个推动性产业促使其他产业增长”,演变为“一个地方的经济增长促使其他地方的经济增长”。
促进推动性单位附近的地区发展相关的经济活动,通常是许多园区规划的目标。现实中有许多地方可供企业选择,决策者的期望可能不切实际。多年来,学者们反思了地理空间的增长极学说:一定会在周边地区引起经济活动吗?如果推动性单位是一组公司,为什么这些公司会在增长极集聚?为此,必须进一步发展集聚经济理论,以解释公共服务和专业化供应商的发展、对消费者的吸引、劳动力市场的共享,以及思想和技术的交流等现象。
从20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初,在未经充分论证的情况下,增长极就已作为区域战略被多国广泛接受,并盲目地假定增长极所引导的经济增长会自动发生。地方经济结构被认为是可以规划出来的。政策分析仅限于产业链投入—产出的贸易联系的静态方面,而没有包含企业间关系,例如社会互动和创新的溢出效应等非贸易联系的动态方面。
之后,一些增长极未能实现其初衷而被决策者放弃。增长极政策失败,在某些情况下是因为它被用于实现过度雄心勃勃的目标,如平衡国家的经济空间格局。还有很多原因,例如维持这些政策的资源不足、政府换届使承诺无法兑现、增长中心或推进性产业的选择错误等。
重要的是,内源性增长过程被排除在增长极理论之外。佩鲁和他的弟子们虽然强调了创新的单位对经济增长的意义,但却把这些单位具有先进的技术作为既成事实。而且,增长极的经济分析是非地方化的(Delocalized)。增长极理论不能解释创新活动的发展,也无法解释推动性活动如何产生。它暗示欠发达地区不能自行实现经济增长,而必须依靠增长极的引导。实际上,实施增长极战略的重点地区通常是非创新的地区。该政策的制定者通常专注于供应链的投入-产出关系,只偏爱大型企业,不重视对创新和创造就业机会至关重要的中小企业。
增长极在政策制定中的普遍应用无助于该概念的巩固。模糊的定义使本来只是用于解释不均衡增长的增长极理论,成为了许多地区发展规划的论断、信仰和灵丹妙药。一种理论在证实和巩固之前被广泛地接受和作为政策来实施,这是非常危险的。
澳大利亚阿德莱德多功能城终于失败
中国的千千万万个园区令人眼花缭乱。20世纪70年代末建成的小开发区已经“旧改”,而新时代的新城和园区方兴未艾。世界各国的园区与中国的园区大同小异,但发展阶段千差万别。早在21世纪的矿山——信息技术、生物工程和新材料等高技术产业的发展初现端倪时,高技术幻影到处浮现,20世纪50年代中期涌现的“硅谷热”迄今仍在继续。20多年前,一位澳大利亚的教授向我叙述了阿德莱德多功能城(Multifunction Polis of Adelaide,简称MFP)的梦想。最近,我在澳大利亚房地产开发公司(APO)的网站上看到了阿德莱德生物中心(Bio Hub Adelaide)在2021年3月启动的新闻。阿德莱德是南澳州乃至南半球新药研究和临床试验的热土,当地已建有生物医药城(Adelaide BioMed City)。我感到好奇的是,过去闹得沸沸扬扬的MFP现在怎么没有消息了。
MFP是1987年霍克(Hawke)执政时期,日本和澳大利亚合作的规模庞大而雄心勃勃的项目,当时计划在阿德莱德市中心以北8 公里处的吉尔曼建设新世界概念的美丽城市。澳大利亚的日本问题评论家曾说,MFP是个流动无形的幻影。烧钱多年,总耗资1亿澳元,即使是削减成本的基廷(Keating)政府也不敢放弃它。但是很不幸,1994年的股市崩盘、经济衰退使这座空中城堡的梦想破灭。1996年,联邦政府撤资。1997年8月,南澳州州长宣布放弃该项目。用现在的前沿规划思想来看,日本通产省1987年提出的MFP概念不无道理。未来学家奈斯比特在1982年的《大趋势——改变我们生活的十个方向》中就提出高技术等于高接触(high tech=high touch)。日本很早就将高技术和高接触关联起来了。在MFP规划时,澳大利亚期待高技术城市的出现,日本则考虑建造高接触的城市,双方从一开始就有误解,从而造成了多年难以置信的管理混乱。当然,MFP 的失败还有其复杂的政治背景。
法国索菲亚·安蒂波里斯和西班牙卡图哈科技园获得成功
高技术和高接触并不矛盾,因为高技术的创新需要企业之间、产学研之间协同的创新环境。对于创造性要求高的产业,技术与艺术往往难以严格区分,技艺改进需要他人的合作和响应。创新和学习成为集体行为,知识隐含于日常的生产和生活之中,分工细化的人们需要频繁的交流,创新在同业甚至跨界的知识溢出中产生。
在世界上,另外两个同样是打造了多年、曾经备受争议的产业园区,现在都成功了。一个是1968年设计、1972年开发、在法国戛纳和尼斯之间出现的索菲亚·安蒂波里斯,它是法国实施增长极政策时所挑选和创建的增长极之一;另一个是卡图哈科技园,位于西班牙相对落后的安达露西亚省的塞维利亚市,它是利用1992年世博会会址,通过周密的规划设计和公共投资培育出来的。
园区成功的关键是走创新驱动之路
那么,园区成功的原因是什么?关键原因是园区持续升级,走内源式增长和创新驱动之路。
曾经依靠外源式增长的加工区,经过20到30年的持续制度创新,会形成创新型的产业社区。世界上第一个出口加工区——爱尔兰香农出口加工区,以及打响“改革开放第一炮”的深圳蛇口工业区就是这样变身的。园区的内源性增长来自政产学研等行为主体的协同作用,为此,需要创造鼓励技术和知识自由交流、适应地方社会文化的制度环境。
创新并不一定发生在年轻的新区里。世界上最普通的创新环境,尤其是早期的创新环境,一直是在大都市的。无论是老城还是新区,发生创新的地方都存在有利于创新的社会网络。如今,创新型企业向生活环境好且空间尺度相对较小的城市街区集聚。精心设计的城市空间是企业创新活动的重要催化剂。商务会议、工作交流、休闲交谈等可以增加知识工作者之间的社会互动。咖啡馆、餐馆和广场等公共空间成为社交互动、企业间合作、观点交流和扩展办公空间的物理场所。
(本文发表于2021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