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代中短篇小说选(汉译世界文学名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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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魂颠倒的传道士

一 他着凉是怎么治好的

那位威斯利教派9牧师因为有事耽搁没有来,于是来了一个年轻人暂时代替。那是一八三一年一月十三日,刚才提到的那个年轻人斯托克达先生悄无声息地进了村,没有人认识他,也几乎没有谁看见他。但是等到村民中有些和他攀上关系的人跟他混熟了,他们倒是宁愿来了这个代理人,而不是那个牧师本人了。尽管他还谈不上已经博得声望,但足以让目前住在内瑟–莫因顿那一百四十位纯正循道派教徒坚定信念,同时却又额外对那批杂处人群给以支持;那伙人清晨上国教教堂,晚上又去国教分离派的礼拜堂,要是遇到有茶会,那就总共多达百十来人,而在冬季天色太晚牧师难以分辨究竟有谁在七点钟上街的时候,还包括了教区执事;应当为牧师说句公道话,他是从来也没有急于想干这种事。

由于两个教派相互交叉重叠,所以在内瑟–莫因顿一带这个居民稠密的地区,出现了那个尽人皆知的人口之谜:这么一个教区里,拥有三百名成年圣公会10教徒,又有将近二百六十名非国教派教徒,而成年人却怎么只有四百四十人呢?

那个年轻人就个人来说是很有趣的,那些和他接触的人也就满足于暂时不去过问他能力如何这个更为重大的问题了。据说在他一生的这个时期,他那双眼睛顾盼含情,不过并无丝毫轻浮之态;而他头发卷曲,身材高挑;总而言之,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青年。那些女听众一见到他,听到他讲道,马上就说:“他来以前,为啥咱们都不知道呀,要不,咱们就会给他来个更热烈的欢迎了!”

而事实上她们和内瑟–莫因顿那伙人因为知道他不过是来暂时顶替的,而且对他本人或者他的教义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指望,所以对他的到来几乎是漠不关心,仿佛他们一向都是本乡最规矩正派、勤上教堂的教民,他也真是给他们派来的牧师。于是,斯托克达刚踏进这个地方的时候,谁也就没有给他准备住处。而且尽管他在路上着凉患了头疼,还是不得不亲自张罗这件事。他打听了一下,知道在这个村子里惟一可能找到的留宿处就是那条街尽头的丽琪·纽伯瑞太太家。

告诉他这一信息的是个年轻人,于是斯托克达又问他,纽伯瑞太太是何许人。

那个孩子说,她是个寡妇,已经没了丈夫,因为他死了。他还说,听说纽伯瑞先生原本混得不错,是个农场主;但是他一直在走下坡路。至于纽伯瑞太太的宗教信仰,斯托克达了解到,她属于那种脚踏两只船的人,国教派的教堂和不信国教派的礼拜堂两处她都去。

“我就去那儿吧。”斯托克达说,他心想,既然没有虔信单个儿教派的住处,这也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她这个人有点儿个别,不爱招公家人,什么教区牧师呀,牧师的朋友呀,等等那伙人。”那小伙子又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

“啊,那可能还有些希望;我去看看吧,啊,不;还是你先去问问,看她能不能给我找个地方,我还得找一两个人谈谈另外的事情。你可以到车把式那边来找我。”

过了一刻钟,那小伙子回来了,说纽伯瑞太太没什么不肯给他安排个住处的,于是乎斯托克达就去看那所房子。房子坐落在圈着树篱的园子里,看起来宽敞而且舒适。他见到一位上岁数的妇人,和她讲妥当天晚上就搬过来。因为这地方没有客栈,他希望尽快安顿下来;这个村子是当地的一个中心,他从这里还可以很快去到附近四面八方那些各式各样的教堂去。他当即让人把他的行李从他原来暂时落脚的车把式那里送到纽伯瑞太太这儿来。到了傍晚,他就朝着他这个临时的家走去。

斯托克达现在住在那儿了,所以他觉得没有必要敲门。他悄悄地进了门,听到自己快速的脚步声就像老鼠登堂入室,心里觉得很有趣。他走到起居室,大家这样称呼这间前排的房子,虽然它的石地板上简直没有铺多少地毯,只不过在走路的部分铺了一点,家具下面露出粗糙的沙石11。但是屋子里显得温暖舒服,令人欢快。炉火烧得亮堂堂的,在桌子腿鼓出来的地方火光突突直跳,和铜制的门把拉手相映成趣,还在壁炉架后部的表面下暗藏着巨大的潜力。一把深深的扶手椅拉在了壁炉的一边,椅子上铺着马毛呢,密密麻麻地钉着数不清的铜钉。茶具摆在桌子上,茶壶盖开着,一个小小的手摇铃早已摆在那儿,坐在那把大扶手椅上的人随意伸手就能够着。

斯托克达坐了下来,对自己到此为止在屋子里感受到的毫无反感,于是就以摇铃开始了他在这里的寓居。一个小姑娘应声悄悄溜了进来,给他备茶。她说,她名叫玛瑟儿·萨瑞12,住在那边,她一边说一边向大路和村子那边泛泛地点了点头。斯托克达的东西还没吃多少,他身后传来一下敲门声,他让那位求见者进来,一阵衣装的窸窣声让他转过头去。他看到面前是一位标致而又身材极其匀称的年轻女子,深色的头发,宽阔、聪敏、美丽的前额,那对眼睛让他还没有意识到,就已经浑身发热了,而单就她的那张嘴,一切有鉴赏力的人都会把它看做一幅画儿。

“我可以给你点儿别的什么来就茶吗?”她说着又向前走了一两步,脸上表情生动,一只手把着门边摇晃着。

“什么也不要,谢谢。”斯托克达回答,并没多想自己回答什么,而是更多地在想她和这户人家可能是什么关系。

“你敢保是吗?”那位年轻女子说,显然觉察到,他没有仔细考虑自己的回答。

他认认真真地察看了自己的茶点,觉得不缺什么。“敢保,纽伯瑞小姐。”他说。

“是纽伯瑞太太,”她说,“丽琪·纽伯瑞。我原名丽琪·辛普金斯。”

“噢,请你原谅,纽伯瑞太太。”还没等他来得及再说什么,她就离开那间屋子了。

斯托克达待在那儿感到大惑不解,直到玛瑟·萨瑞进来收拾桌子。“这是谁的房子,小姑娘?”他问她。

“丽琪·纽伯瑞太太的,先生。”

“那么,纽伯瑞太太不是我今天下午见到的那位老太太?”

“不是,那是纽伯瑞太太的母亲,纽伯瑞太太是刚才进来看你的那位,因为她想看看你好看不好看。”

天色又晚了一些,斯托克达正要开始吃晚饭,她又来了,“我亲自来了,斯托克达先生。”她说。牧师站起身来表示感谢。“我怕小玛瑟儿可能让你听不明白,你晚饭吃些什么?——有冷盘兔肉,还有那块没切开的火腿。”

斯托克达说,他可以美美地品尝这些佳肴。晚餐这时摆好了。他刚切下一片,又传来哒哒的敲门声。这位牧师早已知道了,这敲门的独特节奏表明是来自他那位煽情的居停主人的纤指,于是这位在劫难逃的年轻人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咽下了他的第一口美味。

“我们家里还有只鸡,斯托克达先生——我刚才还真忘了说。也许你愿意让玛瑟儿·萨瑞把它端上来吧?”

斯托克达已经修炼得足以能用青年男人的技艺说出:她要是不亲自把那只鸡端上来,他就不想要了;但是,这话刚一出口,他就因为自己的言词这样大胆殷勤而面红耳赤,或许它的色彩对一个正经男人和牧师来说是过于强烈了吧。不到三分钟,那只鸡就端上来了,但是,让他大出意料之外的是,它不过是端在玛瑟·萨瑞的手上。斯托克达大失所望,这也许正是觉得他理应如此而有意安排的吧。

他用罢晚餐,丝毫也没有料到当晚还会再见到纽伯瑞太太,可这时候她却像刚才一样敲敲门又进来了。斯托克达满脸高兴的样子说明,在盼望她的时候她没来,她却是什么也没错过。这时正赶上夜幕降临,这个年轻人的着凉头疼更加重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让一阵死命的嚏喷卡住了,怎么忍也忍不住。

纽伯瑞太太满心怜惜地看着他。“今儿晚上你的着凉很厉害,斯托克达先生。”

斯托克达回应说,是挺麻烦。

“我倒有个好主意——”此时这位饮食有度的牧师正要抓起桌子上那杯水来喝,她一边盯着那杯淡而无味的白水,一边狡黠地接着说。

“是吗,纽伯瑞太太?”

“我有个好主意,你应该来点别的什么,很可能比那杯冷玩意儿能更有效地治好你的着凉。”

“嗯,”斯托克达低头看着那个玻璃杯说,“这儿没有客栈,在村子里也找不到什么更好的东西,当然,它还是可以的。”

她答复说:“有更好的东西,虽然不在这所房子里,也不太远。我真是这样想,你应该试一试,要不,你会病倒的。真的,斯托克达先生,你应该试试。”她见他正要开口,就伸出一根手指头,“别问那是什么;等着瞧。”

丽琪去了,斯托克达心情愉快地等着。不一会儿她就回来了,戴着帽子,披着大氅,还说:“我很抱歉,可是你得帮我去取。母亲上床睡了。你把自己裹严实,走这条路,请把那个杯子带上,好吗?”

斯托克达这个单身年轻人,几个星期以来就一直非常渴望找个什么人,打发掉自己过剩的兴趣,甚至温情,也就毫无憾意地跟上她,于是随着自己这位向导穿过后门,经过花园,一直走到头,那边地界上是一堵墙。这堵墙很矮,墙外边,斯托克达在夜影憧憧中隐隐约约感觉到有几块灰色的墓石,以及教堂屋顶和高塔的轮廓。

“从这条道儿很容易上来。”她一边说,一边跨上紧靠这堵墙的一个斜坡;然后把脚放在一个石墩顶上,再踏着里边拱底石下去,里边的地高得多,一般墓地都是这样。斯托克达也照她的样子做,在昏暗中跟着她越过那块不规整的地面,一直走到塔楼门口,进了门,然后她就把门轻轻关上了。

“你能严守秘密吗?”她用唱歌般的声音问。

“守口如瓶!”他热切地说。

这时她从大氅下面掏出了一盏点着的小灯笼,牧师一直都没注意到她带着的。灯光照出来,他们来到了唱诗廊的楼梯口旁边,楼梯下面放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木料,不过主要都是一些腐朽的架子、条凳、板条和一块块地板,这些东西都是随时从建筑物原来的地方撤换下来的,然后好再换上新材料。

“也许你可以把那几块木板拖到一边去?”她说着把灯笼举过了头顶,以便更好地为他照亮,“要不,你来拿灯笼,我来搬?”

“这我能办。”年轻人说,于是按照她的指点干起来。他惊奇地揭出来一排小木桶,每个桶上都箍着木圈,大小就像一辆载重马车的车毂。这些桶翻出来的时候,丽琪用眼睛死盯着他,仿佛在琢磨,他会说些什么。

“你知道这是些什么吗?”她发现他没有开口就问他。

“知道,是些木桶。”斯托克达简简单单地回答。他是在内地生长的,父母都是非常体面的人,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心眼要当牧师,这番景象对他来说,也不过是这些东西在那里而已。

“你说得很对,它们是些木桶。”她说,加重语气坦率直言的声调,不能说没有带点嘲弄。

斯托克达这时用一种疑惑不安的眼神直直地望着她,“该不是走私酒吧?”他说。

“是,”她说,“它们是在黑夜里偶然从法国漂过来的一桶桶的酒。”

在内瑟–莫因顿和附近这一带,那个时候人们总是对这种外界称之为非法贸易的罪恶勾当一笑置之;这种装有杜松子酒和白兰地的小桶,对当地居民来说,就像些萝卜白菜一样,谁都知道。所以斯托克达那种天真无知,还有他猜到这种邪恶不可思议的事情时那种惊慌的样子,开头让丽琪觉得简直荒唐可笑,接着就显得非常尴尬,因为她本来是希望让他产生个好印象的。

“这里有些人在干走私,”她用一种柔和抱歉的声调说,“他们几代人都干这种营生,他们认为这也没有什么害处。得了,你能从里面滚出一桶来吗?”

“要它干吗?”牧师问。

“从里面倒一点出来,好治你的着凉呀,”她回答,“这酒厉害得不得了,一转眼的工夫,它就可以把你那种病驱赶跑。噢,我们弄一点没事儿。我可以想要多少就倒多少;这些酒的主人老这样跟我说。我本来应该放一点在家里,那样我们就不会遇上这种麻烦了;可是我自己并不喝酒,所以我就常常忘了在屋子里留一点。”

“人家允许你自己随便取,我这么想,不过你不能透露它们藏的地方,是吗?”

“嗯,不能;特别不能那样;但是我如果想要多少都行。所以,你自己拿吧。”

“既然你有这个权利,那就谢谢你,我来拿吧,”牧师喃喃说道;虽然他对自己参与这件事并不怎么满意,他还是把其中一桶从塔楼的犄角里滚到地板中间来,“你想要我怎样把它弄出来——用把螺丝刀吧,我想?”

“不,我来做给你看,”他那位兴致勃勃的伙伴说;她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个鞋匠用的锥子和一把锤子,“你千万不要用一把螺丝刀来干这种事儿,因为木头渣子会掉进去;等到买主把白兰地倒出来的时候,就会让他们知道,这桶酒是开过的。用锥子就不会弄出木头渣子来,而且这个洞眼儿差不多又能完全封死。好啦,把那一道箍向前推推。”

斯托克达拿过锤子,照她说的做。

“好,就在那道箍原来遮着的地方钻个洞眼儿。”

他按她教的那样钻了个洞眼儿。“酒流不出来。”他说。

“噢,它会流出来的,”她说,“把酒桶夹在你两膝中间,用劲挤压桶的两头;我来接着杯子。”

斯托克达遵命行事;桶壁好像很薄,用力一挤就起了作用,酒喷出一股细流。杯子装满了,他就不再使劲,酒马上不流了。“好了,我们得用水把酒桶灌满,”丽琪说,“要不,等到搬动的时候,它就会像四十六只母鸡似的咕咕叫,而且让人知道它不满了。”

“可是,他们告诉你,你可以拿呀?”

“是,那是走私的人呀;不过那些买主可绝不能知道,走私的人是拿买主吃亏来让我受惠啊。”

“原来如此,”斯托克达满腹狐疑,“我怀疑这种做法是否诚实。”

他按她说的,让那个洞眼儿朝上把酒桶抓住。就在他把桶一挤一停的时候,她拿出一瓶水来,从水瓶里啜一口水,然后把她那漂亮的小嘴对着那个洞眼儿把水往桶里灌,桶每次不受压力复原的时候就把水吸了进去。酒桶又灌满了。他把洞眼儿堵住,把桶箍敲回原位,再把酒桶像先前一样塞进废料堆里去。

“那些走私贩子不怕你会把这事儿捅出去吗?”他们又走过墓地的时候,他问她。

“不,他们并不怕。我不可能做那种事。”

“他们让你陷入了一种很尴尬的境地,”斯托克达加重语气说,“当然,作为一个老实正派的人,你有时候一定会觉得,有责任要去报告——你真的一定会。”

“嗯,我从来没有特别感觉到有那么一种责任;另外,我第一个丈夫——”她打住没往下说,她的声音里透出了某种心慌。斯托克达那么老实正派,那么不懂世故,一时还弄不明白,她为什么打住了。但是最后他总算觉察到了,那句话是说漏了嘴,而且没有哪个女人会漫不经心地说出“第一个丈夫”,除非她相当经常地想到第二个。他同情她这种心慌,留给她时间让她回过神来再往下讲。“我的丈夫,”她用一种自我改正的腔调接着说,“一向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我父亲也是一样,而且保守秘密。事实上,我不能报告他们任何人的事。”

“我明白了这件事的难处,”他像一个看得透事物寓意的人那样接着说,“你夹在自己的记忆和良心之间翻来覆去,困惑苦恼,这是非常残酷的。我真希望,纽伯瑞太太,你会很快看到一条出路,摆脱这种不愉快的境地。”

“嗯,我眼下还没有。”她嘟囔了一句。

这时他们已经翻过了那道墙,进了屋子。她给他拿来了一个玻璃杯还有热水,然后让他自己去思量。他望着她逐渐消失的身影,反躬自问:他,作为一个品行端正的人,一个牧师,一个头面人物,尽管现在还不值几文钱,做这种事情是不是正当有理呢。一阵嚏喷解决了这个问题;那桶烈酒由于加了两三次水而变稀了,可这却是他所知道的这种着凉头疼最妙的疗法之一,特别是在一年里面这个寒冷的时节。

斯托克达在那把深深的椅子里坐了大约二十分钟,喝着,想着,最后对事情采取了比较温情的看法,而且渴望着明天,那时他就又可以见到纽伯瑞太太了。这时他觉得,固然从时间的角度来说并不很远,可是从感情的意义来看要挨到明天到来却又很长,于是他在屋子里不停地团团转。他的眼睛被一个装了镜框的绣花图样吸引住了,上面连绵不断的冷杉和孔雀的装饰环绕着下面这段美妙的铭文:

玫瑰花盛开的日子,花瓣散香味儿,

我活着的时候,这就是我的活儿,

玫瑰花凋谢的日子,花瓣散香味儿,

我死了的时候,这就是我的活儿。

丽琪·辛普金斯 敬畏上帝 尊崇国王

时年十一岁

“这是她的,”他自言自语,“天啊,我多么喜欢那个名字呀!”

他心想,按字母表从A排到Z,把女人名字数一遍,也没有任何一个别的名字能这样美妙地适合他这位年轻的女房东。他正想着还没想完,又传来哒哒的敲门声;牧师猛地一惊,这时她那张脸又一次出现了,脸上那股冷淡的表情,叫任何聪明绝顶的人也不会想到,她来是想用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影响他的感情。

“你愿意在你屋子里生个火吗,斯托克达先生?因为你着凉了。”

牧师因为刚才默认她给酒里兑水而感到良心有点不安,这时觉得是个惩罚自己一下的机会。“不要,谢谢你,”他说得很坚定,“这并不需要。我这辈子还从来不惯于生火,生火好像有点过头,近于奢侈了。”

“那么我就不坚持了。”她说,于是马上走了,把他弄得不知所措。

他思来想去,不知道他这样拒绝是不是让她恼了,所以又希望他要是挑选生个火就好了,哪怕那会烤得他睡不着觉,危害他的严于律己达十来天之久呢。然而,他聊可自慰的是,他与丽琪同住在一个屋顶之下,这对一个情窦初开的情人来说,的确是个珍贵难得的安慰;她的这位客人事实上是对房客这个词儿抱有一种诗意的见解,而且他明天肯定会见到她。

第二天清晨,斯托克达早早就起了床。他的着凉差不多完全好了。他生平从来没有像他那天一样,那么渴望早餐的时刻。他略微散散步勘察了这所院落以后,在八点钟准时又进了他住处的门。早餐端来了,玛瑟·萨瑞侍候着,但是没有人像头天夜晚那样不请自到,来询问是否还需要其它一些他原来没嘱咐过的东西,她尽力想讨他喜欢的东西。他感到失望,于是走了出去,希望在正餐的时候见到她。正餐的时间到了,他坐下就餐,吃完了,他又待了整整一个小时,尽管这个时刻有两位新来的老师约定在礼拜堂门口等着和他谈话。再等下去也毫无用处,于是他缓慢地走进那条小巷,心想反正傍晚总可以看到她,也许还可以在附近教堂的塔楼重温凿桶取酒的乐事,想到这些他又高兴起来。他决心给这件事增添一点道德观念,坚决主张不要添水,哪怕那个酒桶像基督教世界所有的母鸡都一起咯咯叫唤。但是什么也无法掩盖这个事实,这总是件邪门歪道的事;而等他想到,他内心对这件事比他自己那严肃的职责感到的兴趣还要大得多么多,他不禁黯然失色了。

然而他良心上所受的谴责,随着白日的消逝而消散了。夜晚来临,还有他的茶点和晚饭;但是没有丽琪·纽伯瑞的人影,没有种种甜蜜的诱惑。最后,这位牧师再也按捺不住,就问那个古怪的小侍女:“纽伯瑞太太今天去哪儿了?”在说话的同时还不失机宜地递给她一个便士。

“她很忙。”玛瑟说。

“遇到什么严重的事吗?”他问她,又递上一个便士,同时还在后面露出另外一些便士。

“啊,没——根本没有!”她憋住气说得很有把握,“她什么事也没遇到。她不过是待在楼上,待在床上,因为她有时候就那样。”

他是个体面的年轻男子,也就不便多问了;尽管那个姑娘那么说,他以为丽琪一定是得了很厉害的头痛,或者是别的什么轻微的病痛,他对辛普金斯老太太连一眼都没看,很不满意地上了床。“昨天晚上我对她说过明天见,”他回想起来,“可是却见不着!”

第二天他运气好点,或者更糟,清早在楼梯口上碰见了她,白天她赏光来看过一两次——一次是表示好意问问他是否觉得舒服,就像第一天晚上那样,另一次是给他桌子上送来一把冬季紫罗兰,还应许等花蔫了再换新鲜的。在这几个场合,她的笑容含有某种意味,表示她意识到她所产生的效果,虽然必须说,这是一种富于幽默感而非工于心计的意识,含有更多自尊而非虚荣的意味。

至于斯托克达,他明显地觉察到,他拥有无限的余地可以打退堂鼓,并且希望那些不相信国教的人也可以得到保护神。他给自己的舌头和眼睛加了一道岗,死守了一个半小时以后,他发现继续挣扎也丝毫无济于事,于是向这种情势举手投降。“一个月之内就会有另一位牧师来这儿,”他坐在壁炉前自言自语,“那时候我就走了,她就再也不会弄得我神魂颠倒了!……那么,我是不是要永远过独身生活呢?不!等我两年试用期满了,就可以得到一所设备齐全的房子住了,大门油漆一新,配有门环;等到最后一份餐具在橱柜里一摆好,我就会回来径直走到她跟前,干干脆脆地求她!”

斯托克达这样搔首踟蹰地度过了两个星期,在这段时间,事情很像有史以来这类事情那样地发展着。他有一天几次看见那爱慕的对象,第二天又根本见不到她,在他最没有预料会见到她的时候却见到了,有种种暗示和迹象表明她哪个钟头要出现在哪个地方,简直就像个约会一样,可是还是错过了机会。他们那么近地同住在一所房子里,在这种环境中这种不温不火的挑逗也许可以说是十分公平合理的,而斯托克达也尽量隐忍,沉着应付。她是在自己家里,所以当面让他恼火或者不满之后,在房东的身份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他略施小小的关怀照应,又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他回心转意。有时他在屋子里等了半天想见她一面,最后发现还是见不着,于是怒气冲冲地走开,去做他也能发现是极其沉闷、丧气的散步,她这时又会来恢复平衡,到了傍晚会对他说:“斯托克达先生,我一直琢磨着,你一定感觉到晚上你卧室窗户里吹进来的过堂风,所以今天下午趁你出门的时候,我挂上了比较厚实的窗帘”;或者,“我注意到,今天早上你打了两次嚏喷,斯托克达先生,准保是,着凉还缠着你没完呢;我敢肯定是这么回事——我老是不断地想着这件事;你得让我给你做点奶酒13喝喝”。

有时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发现他的起居室重新布置了,椅子搬到原来放桌子的地方,桌子上装饰了几朵在那个季节能够弄到的鲜花和绿叶,让屋子里增添了几丝新意。有时她会站在房子外边一把椅子上,想用钉子把被冬天的风刮倒了的一棵月季花固定住;当然他走上前去帮助她。这时候他们的手在传递布条和钉子的时候就会混在一起。于是在不和之后他们又成了朋友。在这种时候她会说两句又要麻烦他之类美妙动听、表示歉意的话;而他就会马上回答,只要她提出要求,他会为她百干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