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件神秘莫测的大衣
斯托克达现在更加仔细地注意了他那位美丽的房东生活中的一种特点,这是他偶然观察到的,以前却几乎从来没有想到过。这就是她起床时间很明显地毫无规律。她有一两个星期还算准时,在七点半过不了几分钟就下楼来。然后又突然连续三四天的时间不到中午十二点见不到人影;还有两次他有确切的证明,直到下午三点半她才离开自己的屋子。第二次极晚下楼是有一天他自己注意才知道的。那天他特别希望听听她对他未来行动的意见;当时他像常常想过的那样,得出的结论是她得了感冒、头痛或是别的什么病痛,除非她是故意不肯露面,避免见他和他说话,而这一点他是难以相信的。然而,前面那个假设给否定了,因为过了几天他们谈论健康问题的时候,她自己无意中说出,自从一月份,也就是一年前到现在,她从来没有一刻感到抑郁、头疼或其它任何疾病。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他说,“我原来还以为你不是这样呢。”
“怎么,我看起来有病态吗?”她一边说,一边抬起脸来,表示他那种凝视而且还曾经一时有过那么一种想法是不可能的。
“一点儿也不是;我那么想,不过是因为有时白天里大半时光你都得待在自己的屋子里。”
“噢,至于那个吗——那根本算不上什么,”她嘟囔了一句,那副神气有人可能称做冷淡,而他则是最不愿意在她脸上看到的,“纯粹是昏昏欲睡,斯托克达先生。”
“从来没病!”
“是这样的,我告诉你,我在屋子里一直待到下午三点半钟的时候,你总可以有这样的把握,我是一直沉睡到三点钟,要不,我就不会待在那儿了。”
“那可糟透了。”斯托克达一边说,一边想着:那要是成了习惯,天天都如此,那样自由放纵就会给一个牧师的家庭带来灾难一般的影响了。
“不过,”她看透了他那些好心而又有预见的想法,于是说,“只有在我整个夜晚清醒不睡的时候才会发生这种事。有时不到大清早五六点钟,我都不去睡觉。”
“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啦,”斯托克达说,“失眠到了那种令人担心的程度真是一种病态了。你对医生说过吗?”
“啊,不——没有必要那么做——这对我来说完全是自然的。”说完她就走了,没有再说什么。
要不是事有凑巧,斯托克达可能要等很久才能知道她不能睡觉的真正原因。有一个黑沉沉的夜晚,他坐在卧室里为一次讲道写几条要点,在这所房子里其余的人休息以后,他还漫不经心地工作了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干到一点钟才上床。还没等他睡着,就听见前门传来一阵敲门声,先是敲得很小心,后来声音大了点。没有人应声,那人又敲了起来,房子里毫无动静,于是斯托克达翻身起床,走到窗口,这个窗户俯临大门,他打开窗户,问谁在那儿。
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应道,她是苏珊·威利斯,说她本来是想问问纽伯瑞太太可不可以给她一点芥末好调一份芥末软膏,因为她父亲的肺病得很重。
牧师手头没有铃,身边又没有仆役,只好自己去办了。“我去叫纽伯瑞太太。”他说。他穿上一点衣服,沿着走廊走过去,轻敲丽琪的房门。她没有答话。他想起她在睡眠上那些没有规律的习惯,就用力不停地大敲,把门都敲开了一条小缝,他这才发现门是虚掩上的。这时声音足以能够传进去,所以他不再敲门,而是用坚定的口气说:“纽伯瑞太太,有人想见你。”
屋里十分安静,无论什么地方都没有一声喘息,一点动静。这时斯托克达对着那条门缝儿向屋里大叫了一声:“纽伯瑞太太。”——依然没人回应;里面也没有一点动静。正在这时,他听到对面丽琪母亲的屋里传来了声音,仿佛丽琪没听见他的大声叫嚷而她却被吵醒了,而且正急忙穿衣服,斯托克达轻轻关好那位年轻女人的屋门,朝另外那个屋门走去,还没走到,辛普金斯太太就打开了屋门,她身穿家常穿的衣服,手里拿着一盏灯。
“那个人来叫门干什么?”她又惊又怕地问。
斯托克达告诉她那姑娘来干什么,还一本正经地加了一句,“我叫不醒纽伯瑞太太。”
“那没关系,”她母亲说,“我能像我女儿一样,给那姑娘她想要的东西。”说着她走出她那间屋子,到楼下去了。
斯托克达向他自己的住屋走去,不过仿佛转念一想,在楼梯口又向辛普金斯太太说,“我想,我无法叫醒纽伯瑞太太,该不是她出了什么事吧?”
“啊,不是,”这位老太太急忙说,“根本没事。”
牧师仍然不放心,“你进去看看好吗?”他说,“那样我就会放心多了。”
辛普金斯太太又上楼来,去到她女儿的屋子,几乎是立刻又出来了。“丽琪根本什么事也没有。”她说,接着又下楼去招呼来人。那姑娘看见了灯光以后,在这段时间一直悄悄地待在那儿。
斯托克达走进自己的卧室,又像刚才那样躺下了。他听见丽琪的母亲打开了前门,让姑娘进来,两人一边小声说着话,一边走向储藏室的橱柜,去取她要的药物。姑娘走了,大门关好了,辛普金斯太太上了楼,整所房子又重归寂静。牧师一直没有入睡。他怎么也摆脱不掉一种让他越来越心烦意乱的奇怪猜疑,假如他的猜疑果然不错,这就成了他生平所见最难以理喻的事了。尽管他确确实实听到,丽琪·纽伯瑞在通常那个时候上楼回到她自己的屋子里,然后又自己把门关好了,可是他怎么也无法让自己相信,他在她卧室门口大喊大叫的时候,她是在自己的屋子里。然而,所有的理由又是那么不能让自己信服,她是在别的地方,所以他只好又回到认为她睡得太沉的那个不大可能的想法上来,尽管他那样大敲大喊,连“七睡人14”也足以吵醒,可是他还是既没听到她的喘息,也没听到任何动静。
他还没来得及得出任何明确的结论,就堕入睡乡,一直睡到大白天。他喜欢在天气晴朗的时节到户外去迎接朝阳,他在早上出门以前根本没见到纽伯瑞太太;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儿,所以他并没注意。早餐的时候,他听到她在厨房里,知道她并没走远;房子的后部紧紧关着,他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他知道她好像在说话,在吩咐,在锅碗瓢盆中间忙来忙去,这种事情十分平常,所以没有什么理由要他浪费更多时间去毫无结果地猜想。
这位牧师给搅得神魂颠倒,所以他的即席讲道没有什么改进。在讲道坛上他常常把科林斯人说成罗马人,唱赞美诗常常唱错节拍,弄得只好跳过去了事,因为会众没法唱得合拍。他完全下了决心,在他几个星期的逗留即将结束的时候,要快刀斩乱麻,明确提出订婚,好有个约定;如果必要,再从从容容去反悔吧。
他怀着这种目的,在她那场神秘莫测的睡眠后那个傍晚提出,他们在天黑以前一起出去散散步,他提议这个时候是为了使他们回家的时候不会让人看见。她同意去散步。他们越过围栏,走向一条适于这种场合的人行浓荫小道。可是尽管双方都怀有某些打算,他们却未能给这次散步注入多少兴致。她看起来脸色比平日苍白,有时还把头掉过去。
“丽琪。”斯托克达在他们俩闷声不响走了很长一段路以后带着责备的口吻说。
“嗯。”她说。
“你打哈欠了——我差不多完全是为陪你!”他以这种方式把话说了出来。不过,他的确闹不清楚,她打哈欠究竟更多是因为与头天夜晚的身体疲劳有关,还是与当前这个时刻的心情厌倦有关。丽琪连忙道歉,并且承认她相当困乏,这刚好给了他一个直截了当提出问题的机会;可是他一向谦虚谨慎不肯直接向她提出,于是他很不痛快地决定继续等着。
二月过去了,这个月一时是泥泞,一时是冰冻,一时下雨,一时又雨夹雪,一时是东风,一时又是西北狂风,就这样变来变去。犁过的地里,垄沟里是一洼洼积水,那都是从较高的垄背流下而积起来的,还没来得及渗下去。小鸟慢慢活跃起来了,每天日落之前总有单独一只画眉飞来,在紧靠纽伯瑞太太房子边上那棵高大的榆树上满怀希望地歌唱。凛冽的寒风和冰冷易碎的冻土,已经让位于缓缓渗来的潮气了,这比冰冻更令人难受;不过它表明春天正在来临,况且那种难过劲儿还属于尚能忍受的那一类。
斯托克达至少有五六次了,总在设法和丽琪取得实事求是的体谅;但是,在邻居来敲门那天夜里她显然不在家的那种神秘莫测的情况,还有她无数次高卧不起那种奇怪的方式,都让他一想开口,心里总觉得有障碍。这样一来,他们就老是像没有明确订婚的情人那样,谁都不承认对方有权拥有这个意中人。斯托克达让自己认为,他迟疑不前是因为那位受到任命的牧师推迟了到来的日期,结果他自己的离去也延迟了,也就完全没有必要急忙求婚了;但是也许只是因为他那种小心谨慎又重新抬了头,告诉他最好先对丽琪了解得更清楚一些,然后再安排把她与他的生活结合在一起的庄严婚约。而在她那方面,她总是好像已经准备在这个问题上比他至今为止打算走的步子迈得更远;可是无论如何,她还是独立不倚,而且只达到这样一种程度,不对一个尚且远未拿定主意的男子煽情。
三月一日傍晚,他在昏暗朦胧中随便走进自己的卧室,注意到椅子上搁着一件厚大衣、一顶帽子和一条马裤。他不记得曾经把自己的任何衣物搁在那里,就走过去,借着晦暗的微光尽量仔细查看,他发现这些东西并不是他自己的。他待了一会,思量它们会是怎么放到那里去的。他是这所房子里独一无二的男人,可是这些又不是他的衣物,要么是他弄错了,不对,这不是他的。他召唤玛瑟·萨瑞。
“这些东西怎么到我的屋子里来啦?”他说着就把那些不顺眼的物件扔到了地上。
玛瑟说,纽伯瑞太太原先把它们交给她,让她刷刷,她以为一定是斯托克达先生的,就放在那儿了,因为没有别的绅士在这儿寄寓。
“当然是你干的,”斯托克达说,“现在把它们拿下去交给你的女主人,并且说,这是我在这里发现的衣服,而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门是敞开着的,所以他听见了楼下说的话。“真笨!”纽伯瑞太太说,声调透着慌乱,“嗐,玛瑟·萨瑞,我并没告诉你把它们送到斯托克达先生的屋子里去呀?”
“我想,它们保准是他的,因为上面有那么多泥。”玛瑟低声下气地说。
“你本来该把它们放在晒衣架上嘛。”那位年轻的女主人严厉地说;随后她把那些衣物搭在胳臂上,上了楼,快速走过斯托克达的屋子,把它们狠狠地扔进走廊尽头的一个壁橱里。这样,这件偶然的事情结束了,整幢房子里又安静下来了。
在一个寡妇家里发现这样的衣物,如果是干干净净的,或者给虫蛀过,或者有油腻,或者搁的时间太久发了霉,本来也算不上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儿;可是,衣物上面新溅上了泥,这就让斯托克达大伤脑筋了。一个年轻的精神领路人正当动了真情却又举棋不定,而且又每每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儿就焦躁不安,在这种复杂局面下,某种真正实实在在不对头的情况,就成了一种搅得人心烦的事情。不过,在那个时候并没有接着出什么事;然而,他变得更加警觉,容易起疑,对事情的细枝末节难以忘怀。
一天早晨,他从自己的窗户向外眺望的时候,看见纽伯瑞太太本人在刷一件淡褐色厚呢大衣后身,要是他没有弄错的话,这件大衣正是那天摆在他卧室椅子上的那一件。上面溅满了泥浆,一直溅到后背束紧的腰上,从颜色来看,正是内瑟–莫因顿附近的泥土,在阳光下面,他可以把密密麻麻的泥点看得清清楚楚。前一两天下过雨,完全可以推断,穿这件大衣的人不久前曾经在一些小巷和野地里走过相当长的路。斯托克达打开窗户,向外面仔细察看。这时纽伯瑞太太扭过头来,她的脸慢慢泛红了,她看起来从来没有比这更美,或者说更高深莫测。他满怀深情地向她招呼,并且对她说早安;她不知所措回了他一声,就在她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把自己手上的活儿停下,只清理了一半就把大衣卷了起来。
斯托克达关上了窗户。对她这种行为做出某种简单的解释完全是可能的;但是他本人连一种也想不出来;他多么希望,她当时当地就这件事自动地说点什么,免得让人满腹狐疑。
但是,丽琪虽然当时没有提供任何解释,在他们下一次碰上的时候,她还是把这个问题摆出来了。她同他闲扯到别的事情,并且说,那件事刚好发生在她给她去世的丈夫原来一些旧衣服打扫尘土的时候。
“你让它们保持干净,是出于看重纪念他吧?”斯托克达试探性地问她。
“我有时把它们晾一晾,掸掸土。”她说,同时摆出一副天真无邪娇媚无比的样子来。
“难道死人可以从坟墓里钻出来,在泥浆里走路吗?”牧师面对她表演的这套伎俩直出冷汗,嘟囔着说。
“你说什么?”丽琪问。
“没什么,没什么,”他垂头丧气地说,“不过几个字而已——星期天我讲道会说的一个成语。”看来十分清楚,丽琪没意识到,他看见了那件因为穿着走路后摆上新溅上泥浆而露了马脚的大衣;并且想象他还相信那是从搁衣服的哪个箱子或抽屉沾上的。
这桩公案现在看来是更加晦暗得可以了。斯托克达让它弄得那么沮丧,甚至也不想硬要她解释清楚,或是吓唬她说,要到未开化的海岛居民那里去传道,或是用随便什么方式责备她。他只是等她说完话以后就走开了,还是继续感到困惑不安,最后他日常的举止态度也一步一步变得忧愁郁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