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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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引言

这条小径,它是如此这般,向前延伸,我就喜欢它这个样子。

我是个宅男,常常待在图书馆、档案室、阶梯教室、会议室或电影院里,待在所谓“昏暗的”或者光线柔和的地方;或待在我的办公室,那是我深夜写作的地方,那里光线更加柔和。大多数时间里,我在室内生活与工作。然而,按照作家米歇尔·勒·布里(Michel Le Bris)的说法,我总是向往“外面的广阔天地”。这种喜爱要从我的童年说起,20世纪60年代末,我父母在格雷斯昂维科尔(Gresse-en-Vercors)附近一个叫孔布(Combe)的地方买下一个已成废墟的旧农舍。此地海拔1200米,是个避世的好去处:上方盘踞着韦科尔的高大悬崖、马拉瓦尔峰(Malaval)(2097米)、鲁斯崖(Rousse)(2105米)和贝利耶维(Berrièves)隘口。我和家人在那儿度过了我们所有的假期。我在那儿学会了探索山脉,先是跟父母,后来跟一帮朋友,最后是我一个人,冬天滑雪,夏天徒步。记得15岁的时候,我曾多次穿越维科尔高原,将它踏在脚下。

我最喜欢的散步路线是环艾吉耶山(Aiguille)的路线,我曾不下10次完成这条路线。艾吉耶山是一座位于韦科尔和特列沃(Trieves)之间的石灰岩峭峰,是阿尔卑斯山的胜地。1492年,法国国王在路过山脚下时首次下令攀登该地,开启了登山运动的历史。这里层峦叠嶂,或险峻或平坦,有的地方荒无人烟,有的地方则充满烟火气。它的地理特征如此多变,令人晕头转向,又令人沉迷其中,就像一幅流动的混合全息图。在行进中,人的感受可以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这是一座无法完成环行的山,因为它无法琢磨,第一天的行程完全可以做成一本徒步手册:

出发:拉维勒村,格雷斯昂维科尔维科尔滑雪站,从海拔1245米的滑雪缆车站出发(停车场尽头奈赫斯农田徒步标识牌处)

第一天:从格雷斯昂维科尔维科尔到理查德艾尔(Richardière)

向着“范尔蒙森林木棚”方向前行,取道与格雷斯激流平行的一条路,在林间行走走2.5公里后到达一处小木棚。继续向蒂奥拉什(Tiolache)方向前行,取道蜿蜒的昆昆巴耶(Quinquambaye)坡道(注意:沿途陡坡,雨天小心路滑);走上陡坡后,大韦尔蒙(Grand Veymont)和韦科尔维科尔东凉台的美景尽收眼底。然后下行经过小范尔蒙国家森林,在小路的十字路口处,左转向前走200米,然后走右边那条横跨巴里(Barri)河谷和夏朗西的小路,一直走到GTV(1202米标高处)小径。顺着这条路向右走800米到达另一个十字路口,先向左再向右走到下一个路口,走过比斯(Pisse)瀑布,沿着一条风景优美的曲折小径继续前行,然后从艾吉耶山(海拔1726米)西侧下方经过,下行至奥佩(Aupet)山口(海拔1653米)。从此处取道左侧一条下山曲径,一直向前,经过希希利昂(Chichilianne)国家林区,走过位于道路左侧的肖普拉那村(Chauplane),继续下行,进入一条小路后到达一个十字路口(海拔1057米)。最后到达位于左侧的目的地理查德艾尔村。

这种路线指南图善于把艾吉耶山(le Mont Aiguille)的风景描绘成岩壁陡立的壮观景象,让徒步爱好者心驰神往。然而这种实用的地形描述对我而言枯燥乏味,让我大失所望:只顾埋头看地图,对路线指南上代表路径的红色线路亦步亦趋的徒步者,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他领略不到山区的风光,对曾经并且一直住在该地区的居民和历史也一无所知。他既不知道途经的奥佩山曾经是由抵抗运动者建立的韦科尔共和国(la République du Vercors)的主要阵地,也不知道让·季奥诺曾经热恋着这片土地,他的作品《一个郁郁寡欢的国王》中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更不知道进入肖普拉那地区就是该省区一处最重要的夏季高山牧牛草场。殊不知,正是所有这些历史,所有这些知识造就了这些山间小径,赋予徒步登山一种高低深浅的意味,一种从地形曲线图上看不出的高低深浅。

毫无疑问,这就是我成为“徒步中的历史学家”的原因——走动的历史学家,同时也是研究行走的历史学家:只为还原山间小径的历史渊源。把这种户外活动转移至室内意味着长时间泡在图书馆里查阅资料,总结行路经验,用文字记录下来,让山间小径跃然纸上。行走的历史是个大熔炉,研究它需要使用追本溯源的方法。如同一条河流,在漫长的时光中,无论它是溯源而上还是顺流而下,都拥有众多支流,海纳百川,吸收其他学科的成果(从地理学到人类学,从城市规划到社会学,从政治学到文学,从哲学到历史人物群像研究),从无数的经历、故事、论著、诗歌、小说、随笔、报刊中汲取养分。我们尤其要根据所有可能的情况,将它置于悠长的岁月中进行审视。

无论是任何山间小道,还是都市中的每条路,都有着不同历史阶段的沉淀,这些道路在被不断踩踏中从一个时代进入另一个时代,功用也不断转换,它们是各个时代的见证,常常是被后来的过路人或漫游者不经意间重新发现的、叠放的道路化石。我喜欢搜集这些过路人的鞋印探个究竟,重新展现前人所走的路,用历史演绎的方式让隐没的信息再次变得清晰。从朝圣之路到赶骡人走的通商之路,从行军之路到放牧通道,从巴黎的街道到政治游行,事实上,徒步的历史从未曾中断,源远流长。当代徒步爱好者、大街上的行人以及为争取平等、反种族歧视而走上街头的北非裔移民后代,其实都是踏在前人的脚印上,沿着他们走过的路线前行:货郎担、走私团伙、牧羊人、士兵、朝圣者、浪漫主义时代的闲逛者、甘地,甚至马丁·路德·金。行走的形式不断推陈出新。

不难理解,我写这本书的宗旨是探讨和比较各种关于行走的历史。我会讨论每种徒步的方式:这会涉及游牧民族以及一些迁徙性行业,从拉普兰人到苏族人,从货郎担到牧羊人,从手工者到士兵;以及各种文化传统中的朝圣者,如长途跋涉到恒河上游的朝圣者,又如孔波斯特拉朝圣之路上的远足者,还有穿越东海道的徒步者,再就是前往麦加的行路人,或者更确切地说前往麦加的朝拜者。此外,从18世纪至今,阿尔卑斯山已经迅速成为徒步者的乐园,成为他们积累经验、一试身手的实验场,他们的探索广泛多样:有极限运动也有普通旅游项目,有文艺创作,还有或精英的或大众的各类活动。

尽管如今职业徒步者几乎荡然无存,周末徒步参与者却应运而生,他们利用空闲时间进行这项运动,并开创了属于自己的历史。徒步旅行的历史可以追溯到20世纪初,爱好者们完成了大大小小徒步路线,边走边在途经处刻上标记。1947年,法国徒步路线委员会成立时,标识徒步路线总长只有500千米,位于卢瓦尔河流域、枫丹白露地区、勃朗峰周围和孚日山脉。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徒步就已经成为一项大众运动,2000年,法国有18万千米的有标识的徒步路线,7000位志愿者负责对其进行维护,他们都是法国徒步旅行爱好者协会的会员。这个协会有20余万名会员,每年出版30万本徒步手册,销售对象是全法大约1000万的徒步远足者。

不过,自17、18世纪出现城市徒步活动以来,人们也可以在市区徒步。不久之后,这甚至成为巴黎生活的时尚,先是波德莱尔,后来是本雅明,把城市闲逛者作为城市现代性的象征,即19世纪巴黎城市现代性的象征。然而,城市面貌又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有时甚至极其粗暴,让巴黎的闲逛者面临困境,所幸他们没有因此完全消失,为抵抗这种变化,游荡者,迷路者,怀旧者或纯粹的路人重现城市之中。总之,行进历来也是一种政治行为:出走以求生存,游行以示威,或者是一种诉求的具象支撑,步行在这里变为游行者承诺的象征,是一种主动甚至激进的游荡。

步行是一种探索式的体验。不仅仅是寻觅风景与解密世界,更是一种对自我的探索。这种探索首先从自己的身体开始。步行者要找到一种自己的节奏——接受初次体验自然的感受。在自然中行进,在大地上前行;尽情舒展自己的触觉、味觉和视觉,与荒野融为一体。亨利·戴维·梭罗对这种与自然交融的神奇感受有过如下无人能及的描述:步行成为必需,步行让人远离尘嚣,与自然交融。

《散步》是梭罗的一篇短小声明,发表于1862年,并收录在《自然生活赞歌》中。他在文中写到:“对我来说,如果每天不在林间、山丘、田野漫步至少四个小时(其实通常多于4小时),并与俗世绝对隔离,我就不可能保持健康和好心情。一整天待在屋子里会让我变得迟钝。我所说的散步不是人们通常说的锻炼身体——像病人按时吃药那样——这与搬椅子或举铁完全不一样。真正的散步必须走向生活澎湃的本源。我轻易就可以走一万五千或两万英里,或如您所愿的任意距离,从家出发,不走公路,不经过有人烟的地方,我只走狐狸和松貂经过的地方,我会涉过河流和小溪,也会穿行草地和树林。”

通过每天向生活的源头步行,梭罗发现了另一个生命的空间,不单是一个几何形的、城市的、实用的生活范围,更是一个巨大的、动物的生命体,向他传递着原始能量。他将之称为荒野(The wild),而后者促使他活出另一种状态。

瑞士诗人皮埃尔·洛朗·艾伦贝尔杰(Pierre Laurent Ellen-berger)则在一篇美文中谈到自己是“一个没有极限的行路人”。这不仅指行路人只要体力允许就要不断前进,更意味着他通过双脚探索一切感官可能的极限,甚至超越极限。他要超越疼痛和快感,无限开拓视觉与嗅觉,感官完全向周遭完全打开,通过行进形成一种超强的感触力。因此,步行让步行者自省,直至灵魂最深处。步行让人从自身获得一种不曾感知的真实状态,使身体敏锐地感知到自身的存在。

在感官重获能量的同时,行走还是认知系统的中枢,仿佛是一种理解外部和内部世界的保证。通过调节呼吸,一步一步,有节律地行走,通过考验身体耐力,通过穿越田野风光,或观察矗立在漫步者面前的城市,行走实现了求知的欲望。行进中,人们可能达成这种认知:人是一种以踏步走来实现身体与自然的摩擦的生物。同样,要想了解自己,了解某地,了解他人,并最终了解自己的思想,人必须行走。所有的行路者都是这样用双腿思考,然后写作的。

相反,身体体验和实地经验并不排斥思考。行走开启思维活动,思想由此产生,随着步伐的节奏而发展,思想随着行走进度或停顿而堆叠。正如尼采在他的著作《瞧!这个人》中《为什么我如此聪明》这章里向“思考的步行者”传达的那样:

不要相信任何不是在户外自由舒展身体时形成的思想,也不要相信任何在肌肉没有被彻底释放时产生的思想。

怎样才是像历史学家一样思考行走?才是像行走的历史学家一样思考?其实,史学史的研究步序和步行者的行进过程有一点相似之处。步行者在大自然或城市中行走,路过风景,与城市景观擦肩而过,并穿越了过往的遗迹,如同身临其境般地回到过去。历史学家集中、比较各个时期的史料并对其进行剪辑和解释,恰如步行者在有些峰回路转处,得益于身体的知觉(上坡路、平地、稍有些上坡的地方、下坡路)而驻足凝视或近或远的全方位景色,看到不同的地层、植被垂直分带、矿物层,以及特别的居住层,获得新的体验,进而重新认识眼前的世界。这位历史学家兼步行者终于邂逅了他正在穿行的实物:过去的自然卷宗,证明人类行为的文化:建筑、房舍、丰碑、区划和指示牌所代表的特定时期,行路中记下的笔记、保留的纪念物,以及采集到的战利品——这些都是他在途中收集到的各式资料,通过他的身体和思想,通过他的行路日记和背包,成为步行历史的流动档案。

所有行走着并将步行体验记录下来的思考者,最终都会从卢梭的忏悔中获得灵感:

恕我直言,只有当我一个人步行时,才能好好思考,才那么真实地存在和生活,才成为我自己。步行产生了某种活跃并增强思想的物质。我原地不动的时候几乎无法思考。我的身体必须动起来才装得下我的思想。

然而,还有法国文学史上最杰出的步行者之一泰奥菲尔·戈蒂耶(Théophile Gautier)年轻时写下过如下诗句:

狭窄山谷里的一条无人小径

谁人知它是向左还是向右

我就喜欢这条小路的样子和它延伸的方向

更胜于所有其他小径

有泉水,篱笆和花朵的其他小径,

只因它就是它,

苍天残月孤照,穿过墙的缝隙间,

巨大的栗子树下,幽怨的风轻轻摇曳,

爱情在神秘魔力下愈显美丽的时刻,

这条小径引领我悄然而过,从不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