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求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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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烟

人们常常说,往事如烟、浮生若梦。其实,梦醒了也还是梦,否则便是死亡,但我们却都活着——我活着正在写这些字,你活着正在看这些字。

人活着很难不成为记忆的负荷者。人们也常说,年纪愈大,愈爱怀旧。不过对我来说,回忆使人痛苦。因之只能回想一些非常表面不含内容而且是小时候的事情。那真是往事如烟,如梦如幻,好像根本不曾存在却又肯定发生过的情景了。

最早是两岁时祖父抱我逛汉口市街的情景。一点也不清晰,只好像有个铜像在那里,这还可能是以后把图片上南京市孙中山铜像混在一起的缘故?但家人说有过这件事。其后是电影院失火,母亲携我逃出,那已是五六岁了,依稀有点印象,但还是不清晰。再其次,是母亲在黄包车上告诉我快下乡了,说乡下的一些人物,其中有一个比我大两岁的表姐。但在记忆中,我又把她与当时同宅邻居也比我大的女孩叫方永(当时小皮球上有个“永”字公司标记,所以记得特别清楚)的混在一起了,而且有种异样感觉。当然还有好些五六岁时的往事:芝麻酱、蜡光纸、叔叔婶婶……都仿仿佛佛、如真似幻,但要讲起来,也会很长。

下面可就是非常清晰对我也非常重要的记忆了。一次是鹧鸪声,这是在宁乡道林便河大屋我家客厅的黄色大方桌前,七岁。一次是躺在小小竹床上,面对灿烂星空,这是在江西赣县夜光山的夏夜里,十一岁。一次是淡月碎在江水中,闪烁不已,这是走在赣县的浮桥上,十二岁。这三次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常凉冷的凄怆感,像刀子似的划过心口,难过之极。为什么?我始终也没有弄明白,因为并没有什么具体事件或具体原因。但自那以后,听鸪声,看星空,望水中碎月,经常会涌出那种梦幻似的凄怆感觉。

还记得有一次在火车上,这已是五六十岁的老年了,偶然听到放送《秋水伊人》歌曲,它一下子把我拉回到抗战时沦陷区的农村少年时代,这首歌在那时候是很流行的,也没有什么具体事情,但它令人记起那可怜的寂寞时光。那秋天的落叶,冷清的庭院……与歌曲那么相似。那时我没有跟任何人来往,独自读着艾青的诗、艾芜的小说、聂绀弩的杂文,生活极其单调穷困。将来会是怎样的呢?当时一点也不清楚。像一条没有前景的路,或者根本没有什么路……

李泽厚出生当日(1930年6月13日),父亲写给外婆的报喜信墨迹

如今一切都已清楚,生活已快到尽头。但那少年时代一切都没有决定的情景,在记忆中仍以如此清新的信息扑面迎来。还有那没有果实的少年情爱,那么纯真、羞涩,其实什么也没有,但后来的激情与狂热总无法与之相比。暮年回首,是那样一种令人心酸的奇怪的味道。便河大屋早已不在,那金桂与银桂,那大院门旁的双石凳,那个有枇杷树的小花园,那被白蚁蛀空了的危险的读书楼……都早已荡然无存,但它们却随着《秋水伊人》的歌声如画似的回来。

记得当时在火车中因此拖延好久才入睡。一觉醒来,以为天亮了,原来才夜三点,是月亮的光线——窗外一轮满月。火车飞驰过田野、村庄、河流,一切那样安静,车内有时还有各种声响,窗外却毫无,我知道这是隔着双层玻璃窗的缘故。但我看着那毫无声息沉睡着的田野和村庄,远近都有“渔火三两点”似的灯光,灯光也非常安静。不动的山、不动的树、不动的灯光,却又如此不停地旋转、驰过、消失、又重现、又移转、又消失。但总是那样的安静,无声无息,那天地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又是那样说不明的感觉抓住我。这些田野、河水、灯光将一直在那里,月亮也如此,会老照着它们,尽管没有人,人都睡了,人都死了,你、我都没有了,一切仍在那里……

活本偶然,上述这一切更非常偶然,非常个体化:它们只对我有意义。它们不成其为“往事”,而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又依然那么实在。它们如烟似梦,却仍然是我这个个体真实存在的明证。

(原载《明报月刊》2002年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