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史新编之高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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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乐尹赴秦 慷慨悲歌传古琴 神童拜师 春风化雨初立志

入夜,郢都上空仍不时传来令人心悸的号角声,昔日喧嚣繁华的都城此刻如同死寂一般,偶尔只听见几声孩童的啼哭吵闹,还有更夫那有气无力的梆子声。

重兵把守的乐尹府邸已成了秦军的囚禁之地,手持火把的队队夜哨,仍不时在钟府内外穿梭巡逻。在秦兵的严密监视之下,钟子仪垂目敛容,长踞于内堂中央,如同打坐入定一般;座前一张打开的琴匣,匣中是那面被视为镇国之宝的瑶琴。他唯一的儿子钟汉臣与媳妇芈氏,则搂着一双年幼的儿女,面容悲凄地守护在爹爹身旁!

幽深长街忽然闪出两个人影,老琴师与山伢子从上官府脱身之后,便潜来这里,藏身于树影之下,远远窥视着钟府。山伢子焦急地问道:“这里到处都是秦兵,咋进去呀?”

“别急别急,还是先去屈府女须大姐那里看看再说!”——琴师大爹暗中又张望了一会,这才与山伢子一起悄然隐去!……

夜色蔽空,幽月潜行。上官府灯火通明,上官靳尚于府中花厅款待秦国大良造白起将军。

“将军虎威,果然一夕得手!真是可喜可贺呀!”——上官靳尚一边斟酒,一边恭维道:“来来来!请将军先满饮此盅,满饮此盅!贺将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白起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不废吹灰之力,便得到了钟子仪,上官大人亦是功不可没呀!来日我们秦王面前,少不得会给大人您记上!”

上官靳尚道:“多谢将军美意!不过,据在下门人来报,敝国大司马昭雎,正率四十万楚军日夜赶回郢都救驾,郢都不可久留哇!”

“上官大人不必多虑,白某自有主张!钟子仪那小老儿既已答应携琴前往秦国,那么明日一早,本将军便即刻拔营,罢兵回秦!”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我上官靳尚一生致力于与秦修好,自然不愿看到我们秦楚之间,无端再起纷争呀!”

“哎!我们大王也只是想要钟子仪和他那面琴而已,并非欲与你们楚国结怨成仇!今日破城,实属误会,嗯,误会!还望上官大人在贵国大王面前,代为周旋一二!”

“这个自然,自然!对我们大王,在下早想好了一套说辞,将军无须费心!在下只是想,这一路之上,还望白将军小心看护钟子仪那个老犟驴,只怕夜长梦多,千万别再节外生枝,弄出什么变故来啊!”

“大人尽管放心!只要钟子仪如上官大人这般申明大义,白某决不会为难于他的,毕竟是我们秦王的贵宾嘛,当然是礼遇为上,礼遇为上!哈哈哈哈!”

上官靳尚干笑了两声,又连连劝饮道:“那就好、那就好!将军请,请再满饮此盅!”

酒过三巡,上官靳尚踌躇再三,又道:“在下还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于白大将军!嗯,这个这个,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哎!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你我眼下虽有秦楚之分,日后定会共事一帝!上官大人若有什么话,但讲无妨,但讲无妨!”

“将军所言极是!依在下看来,这将来取代周室天下的,必秦王也!日后若有机会,我靳尚定当说服怀王,尊秦为帝,以共享太平盛世!如今秦王雄才大略,春秋鼎盛,天下莫不仰望之至,仰望之至啊!嗯,靳尚膝下有一小女,年方二八,虽不敢说是倾国倾城,却亦有闭花羞月之资!在下不揣鄙陋,欲将小女上官锦棠,献与、献与秦王为妃,再结秦楚之好!不知白将军回秦以后,可否代为作伐呀?”

“再结秦楚之好?呵,好哇!久闻贵府千金,本为楚中娇娃、绝色娇娃啊!上官大人既有如此美意,待此番返回咸阳,白某定当面奏大王,力保这和亲之举!哈哈哈哈,到那时,上官大人可就是我们秦王的国丈大老爷了,大人可不要反悔哟!”

“哎,焉有反悔之理?日后若在秦王面前荐得大媒,少不得将军一份大礼咧!”

白起将军闻言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嘛!”

上官靳尚也谄笑道:“那就有劳白大将军啦!……”

小香草这会儿正待送茶进去,忽听老爷与那秦国白将军,说起将小姐献与秦王为妃之事,顿时止步不前;小香草心慌意乱,正欲藏身屏风之后偷听,没料想脚下一个趔趄,啪地一声,将盘中茶盏摔在地上打烂了!

上官靳尚闻声一惊,赶过来一看,见是小香草正慌着拣拾一地的碎片,于是便皱起眉头骂道:“你这小贱人,想找死啊你?你听见啥啦?嗯?”

“没有没有,奴婢啥也没听见!”——小香草吓得连头也不敢抬!

“没听见?真的啥也没听见?”

“真的啥也没听见、没听见!”——小香草拾完地上的碎片,在上官靳尚狐疑的目光中,忐忑不安地退下了!……

小香草原本是府中出了名的快嘴,从花厅退下之后,一刻不敢耽误,便急匆匆绕过花园,穿过回廊,神色惊惶地一路跑向后宅,急欲将这个可怕的消息,赶去向赵氏夫人与小姐禀报:“哎呀!小姐!夫人!小姐呀!不好啦、不好啦,大事不好啦!”

赵氏夫人拧眉责备道:“什么事又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府中尚有外客,还大呼小叫的!”

遭此当头棒喝,小香草不由得一愣,将已经冲出嗓子眼的那些话,又生生给咽了回去!小香草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怔怔地呆在那里,我呀我的干着急!

锦棠见香草欲言又止,不禁也替她担心道:“唉呀!还什么我呀我的,究竟出了什么事,又大惊小怪的,你倒是快说呀!”

小香草望着小姐涨红了脸,更加不知该不该讲:“方才、方才……”

锦棠又跺脚道:“方才咋啦?你倒是痛痛快快地说呀!”

小香草急中生智,不由得脱口而出:“适才是给老爷他们送茶,奴婢我我、我一不小心,打碎了一只茶盏!”

“咳,你呀你呀!这算什么大事呀?真是没事找事!”——锦棠哭笑不得:“算啦、算啦!以后小心点就是!真是的,还愣这干嘛?你先去吧,我与娘这儿还有话呢!”

“是,小姐!”——小香草心中七上八下的,红着脸低头退下了!

赵氏夫人望着香草离去的背影,疑惑地对女儿说道:“草儿这小丫头平日里聪明伶俐的,今日这是怎么啦?吞吞吐吐的?”

“不理她不理她,芝麻大点事也是这样一惊一乍的!……”

瑟瑟寒风卷过落叶满地的长街,长街尽头,是贵族世家屈辛的府邸。府邸早已闭户吹灯,寂寂无声,只有偏院一间厢房窗棂,透出微明的灯光!山河破碎,报国无门,青年屈原胸中悲愤,唯有以笔为刀,徘徊九尺斗室,反复吟哦急就而成的楚辞‘国殇’: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与屈原相依为命的大姐女须也是心情沉重,一边听着屈原的浅吟低唱,一边于灯下做活。突然,屋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叩门声;女须不觉一惊,放下手中针线,又抬头望望自家兄弟道:“这么晚了,又会是谁?你先别动,我去看看!”

女须掌着灯,穿过小院,警觉地倚住偏院拱门小心地听了听。叩门声又笃笃地轻轻响起,女须低声探问道:“谁?”

“是我,大姐!快开门!”——女须轻轻将门打开,老琴师与山伢子闪身进了门!

“琴师大爹?哎呀,还有山伢子?怎么是你们呀?快进来、快进来!”——女须惊喜地将来客让进来,又小心地四下看了看,然后悄悄将门关上!

女须掌灯在前,将身后客人领进厢房:“灵均、灵均快来!你来看,这是谁来了呀?”

屈原放下手中简牍,上前与琴师大爹以礼相见:“啊,原来是琴师大爹呀!天这么晚了,您老人家是如何来的?哦,这位小兄弟是?……”

女须将灯放好,笑吟吟地向屈原介绍道:“这位小兄弟呀,一说你准知道,他就是姐姐上次从秭归回来,与你说起过的那位山间神童呀,他叫山伢子!山伢子,快!快过来,别怕,这便是咱自家兄弟屈原!”

屈原一见如故,一把拉过山伢子夸赞道:“早听家姐说过,说是我们秭归山里,出了个会抚琴唱歌的神童,原来是你呀!嗯,都这么高了,真是闻名不如相见,好一个翩翩少年!”

山伢子被夸得不好意思,羞涩地与屈原见礼;屈原赶紧扶住道:“罢啦罢啦,不必多礼!若不嫌屈原痴长几岁,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兄弟相称便是!”

山伢子顿时一扫拘谨,躬身上前深施一礼道:“既然如此,那就更要见礼了!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早听我大爹说过,说咱们秭归的灵均大哥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今日一见,好一个谦谦君子!”

屈原朗声笑道:“家姐常对屈原说,琴者方为君,不学琴无以为君子!贤弟小小年纪,琴技便名动秭归,看来屈原以后,还请贤弟多多指教琴艺才是呢!”

“不敢不敢!大哥取笑了!”

笑过之后,女须端上茶来问道:“哎!今日是什么风呀,难得你们爷儿俩一起出山?”

老琴师敛起笑容,将茶杯放下道:“为啥?还不是祭天大典!日前老夫曾与钟大人说好,要带山伢子前来投师,将他送入王宫乐队,也好谋个前程,可万没料到……唉!”

大家叹息过后,一时静默无语。老琴师又问道:“你们都见街头告示了吧?”

屈原面呈凝重之色,又长叹一声道:“唉,听说明日拂晓,秦兵就要将我乐尹钟大人,连人带琴一起送往咸阳!”

“不能啊!怎能让秦兵抓钟大人去咸阳啊?”——老琴师顿时泫然欲涕,眼泪汪汪道:“钟大人可是拯救我们楚国的忠良之臣啊!若非今日钟大人与白起约法三章,那我们楚国、还有郢都的老百姓,可就要遭殃啦!……”

“您老休要难过,这些屈原早已知道了!今日若非乐尹钟大人舍身取义,以其一人之身慷慨赴秦,那我们楚国、可真要国破家亡了!”——屈原摇摇头,又继续叹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贞!钟子仪之琴,震古铄今;钟子仪之名,更当得起忠臣贤士、当得起万古传扬的千秋之雄啊!”

“偌大的楚国,莫非就只有一个乐尹钟大人?”——山伢子愤愤不平地问道:“咱楚国养的那些兵马呢?难道就怕了他们,任由他们横行霸道么?”

“贤弟呀,你初来郢都,还有所不知啊,我们楚国四十万大军,征讨宋国未归,白起他这是趁我郢都空虚,这才破城而入的!否则,哼!……”

老琴师问:“那屈老将军呢?屈老将军未必也不在郢都么?”

屈原回道:“此次变故、事发突然,听说城破之时,伯父大人早已护送怀王江南避险,想必此时已是安然无虞了啊!”

老琴师点点头道:“是了!幸亏还有屈老将军当机立断,要不然,咱怀王可就危险了呀!”

屈原叹道:“咱们怀王倒是有惊无险,只是委曲了钟大人啊!唉,还有那面天授之琴,那可是咱们楚国的至宝呀!”

“山伢子实在不明,秦国如此兴师动众,莫非只为了一个钟大人?他们又怎知咱钟大人,还有如此一面天授之琴,非要抢去不可呢?难道这世上就真的没有道义了么?”

“有何道义?秦国本是西方戎狄,可如今却变身虎狼之国!它自恃战车万乘,带甲百万,早就梦想凌驾我关东六国之上,以取周室天下而代之!如今,这国难当头,风雨飘摇,我们楚国啊……,唉!”——屈原激愤的说不下去,只得恨恨地一拳砸在了桌上!

山伢子又问:“既然如此,那我们关东六国为何还不联合起来?集我们六国之力,还怕打不过一个秦国么?”

屈原道:“问的好啊,小兄弟!如果人人都如小兄弟这样想,那天下就不会如此多事了!唉,说起来真是可恨呀!这关东六国偏偏不肯合纵,以抗暴秦,却对它争相割地献宝,今日让百里,明日割五城,以求一夕安枕!……”

老琴师也对山伢子说道:“这就好比我们大山里的野狼一样,肉吃得越多,它就越凶残,又怎能指望喂得饱它呢?”

“还是大爹说得对啊!我们楚国不正是如此?上官靳尚日前送去一套九龙编钟,他今日便来抢你的镇国之宝!秦王贪得无厌,只会得寸进尺,气焰愈发嚣张!更别说还有上官靳尚这般乱臣贼子,恨不得将我半壁河山拱手相送,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琴师恨声连连:“对对对!就是那狗贼将秦兵引来的!你们是没看见,今日章华台上,钟大人祭天之时,上官靳尚那一副为虎作伥的嘴脸!唉,真是天不开眼啊,此贼不除,只怕咱楚国再无宁日了!”

山伢子道:“今日真是多灾多难,说起来不怕大姐大哥笑话,我和大爹还险些自投罗网,从树上掉进上官那狗贼的老巢!……”

“啊?掉进上官府?”——女须关切地问道:“这怎么回事呀?”

老琴师道:“没啥,没啥!只是误会、误会而已!……”

“怎么没啥?”——山伢子道:“那臭丫头都将咱关柴房去啦,还说误会?”

“本来就是误会嘛!说实在的,人家那小姐呀,也是一番好心!……”

“小姐?哪位小姐?是上官锦棠小姐么?”

“就她就她,那些丫头都称她锦棠小姐!”

“哦,那就是她了!”——女须松了口气,对大爹和山伢子笑道:“放心罢,不会有事的!女须认识那姑娘,那姑娘呀,名叫上官锦棠,虽然生在上官府,倒是知书达礼,心地善良,且又文武兼备,敢做敢为,与她那个奸贼爹爹全然不同!……”

山伢子依然愤恨不平道:“上官靳尚这回既是引狼入室,背楚求荣,等咱们怀王回来了,难道就不治他的罪么?”

“治罪?唉,你不明白!上官靳尚仗着助怀王继位有功,授以当朝太傅;宠妃郑袖得势,那奸贼又投靠了郑袖,你说,怀王还会治他的罪么?”

屈原道:“这也不能全怪怀王,我们怀王还是想学历代先圣先贤,重振楚国山河;只恨如今怀王身边,不是贪图富贵的小人,便是昏庸无能之辈!……”

屈原心怀悲壮,嗖的一声拔出墙上挂着的那柄青铜长剑,就势挽出几个剑花,及锋而拭,又痛心吟哦道:“乘大鹏兮振长剑,御风直上九重天!长剑啊长剑,何时才能用你驰骋疆场,中兴我楚国啊?与其这般坐以待毙,任人宰割,还不如投笔从戎,用先祖留下的这柄长剑,去轰轰烈烈杀它个痛快!”……

山伢子忽然看见桌上那篇“国殇”,立刻被吸引住了,不禁诵出声来:“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呀!好诗呀好诗!真是大气磅礴,如临战场!这是大哥写的么?这么好的诗,不如将它谱上曲,弹唱出来!”

屈原反问道:“弹唱出来?此刻?你敢么?”

“有何不敢的?”——山伢子拍案又起:“还怕什么呀?想想咱钟大人,我山伢子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就想放声唱一唱啦!哼,难道只许秦兵占我郢都,杀人放火,就不许咱楚人开口唱一唱么?”

“好哇!有胆量,不愧为咱秭归神童!”——屈原赞许地点点头,他看了看大爹和女须姐姐,又道:“贤弟说的好啊,想唱便唱,还怕它怎的?贤弟此刻若能将‘国殇’弹唱出来,屈原就敢放声与你一起唱!……”

屋外黑云压城,万籁无声;屋内群情激愤,长歌当哭!山伢子援琴在手,几乎未加思索,便将“国殇”翻唱成歌;屈原提剑来至小院之中,随着琴声且歌且舞,以泄心头之愤: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激昂的弦歌在郢都上空随风传扬,重兵围困的钟府之内,被视为楚囚的钟子仪不禁闻琴热泪滚滚,扼腕长叹道:“好哇、好哇!你们听,你们快听听呀!此音好哇,此音真是好啊!这才是我们真正的荆楚之音啊!只要此音不绝,我们楚国就不会亡、不会亡了呀!……”

国殇若风若嘶,若奔若雷,不屈的琴歌之声,刺破无尽黑夜,骤然惊醒万千不安的百姓!郢都民众闻琴兴奋莫名,他们在暗中争相传告,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翌日清晨,曙色初绽,薄日曦微之时,秦军吹响了开拔的号角!

“镗!镗!镗!镗!”——忽然,郢都大街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锣声,只听有人鸣金高喊:“乡亲们快出来呀,秦兵要送乐尹钟大人入秦罗!乡亲们快出来呀,秦兵要送我乐尹钟大人入秦罗!……”

令人心碎的锣声,打破了郢都清晨的宁静,家家户户也随之打开大门;人潮如涓涓细流,从千家万户流了出来,从大街小巷涌了出来,也从城郊阡陌小路汇聚而来,郢都城里,顿时躁动起来了!……

钟府朱门紧闭,一辆华贵马车,静静驻于门前;府邸四周,秦兵如临大敌,戒备森严,却挡不住郢都民众汹涌而来,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此,为乐尹大人送行!送行民众越聚越多,他们全都激愤无言,焦急的目光紧盯着那道朱漆大门!

一众军曹簇拥着白起大将军走向钟府,上官靳尚带着胡二等一班随从,亦迈着细碎步子夹杂其间,显得格外刺眼!白起将军抬头望了望天色,大大咧咧地问道:“嗯?时辰不早啦,钟子仪为何还没出来?快请!请钟老先生快快起程!”

府前秦兵随之齐声威喝,从门外一直传到院内:

“请钟老先生起程!”

“请钟老先生起程!”

“请钟老先生起程!”……

凄厉的号角声中,钟府朱门缓缓开启,人们翘首以待的钟子仪,终于出现在民众的眼前!只见他头戴帻巾,足登葛屦,依然是肃冠衣带,麻衣襦袍,一身楚人装束!钟子仪神色沉稳,不卑不亢,手捧琴匣跨出自家大门!

“乐尹大人出来了!乐尹大人出来了!……”

人们不顾秦兵阻挡,呼唤着钟大人的名字涌了上去!……

突然,从钟府大门飞奔而出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两个年幼的孩子,他们哭着喊着,跌跌撞撞扑向钟子仪:“爷爷、爷爷啊!呜呜,别丢下咱呀!……爷爷!带咱一起去、一起去吧!爷爷啊爷爷呀!呜呜……”

“旗儿、宛娘!快起来,莫哭、莫哭!听爷爷的话,快回家去、回家去吧!”

“不嘛,不嘛!呜呜,咱要与爷爷一起去、要与爷爷一起去嘛!”——两个小孙儿兀是眼泪汪汪,死死缠住爷爷的腿,不肯放爷爷离去!……

孩子们悲切的哭声,令前来送行的郢都民众更加唏嘘不已!

钟子仪回身望见随两个孙儿一起出门的儿子媳妇,也是背负包袱行囊,一身远行的装束,不禁凝眉责问道:“哎?你俩这、这又是为何?不是已都说好了,要你俩带好孩子谨守在家,不要出来么?”

儿子钟汉臣则满眼含泪,拱起双手悲凄回道:“莫怪汉臣不从爹爹之言,只是实在不忍让爹爹您这,您这老人家一人孤身,孤身上路啊!……”

媳妇芈氏则强忍着内心悲痛,上前将哀号不已的一双儿女扶起,哽咽道:“旗儿,宛娘!听爷爷的话,不要哭啦!快起来,起来!休得再哭,咱们全家,随爷爷,一起上路!……

“啊?”——钟子仪闻言大惊,激烈阻止道:“不行、不行啊,你们呀,糊涂,糊涂啊!此去咸阳,关山重重,老夫老矣,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可旗儿与宛娘尚如此年幼,难道你俩就忍心……唉!难道非要让咱们全家都?……”

钟汉臣悲泣道:“别再说了,爹爹!咱俩都已商议好了,爹爹既能舍身取义,汉臣一家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只要能长伴父亲左右,儿也虽死而无怨啊!”

“你?你们这是?唉!”——钟子仪不禁仰天长叹,脸上顿时老泪横流:“糊涂啊糊涂,没想到你们、你们还是如此糊涂啊!……”

人丛中上官靳尚腆着脸,呵呵笑着上前规劝道:“哎!不糊涂、不糊涂,看来是大人您有些糊涂啊!我说钟大人哪,这举家一起赴秦,又有何不好?此去咸阳,虽山高路遥,然而却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呀!又不是生离死别,又何必伤心感怀呢?呵呵,我看乐尹钟大人还是登车起程吧,一路之上多多保重,恕我靳尚不再远送,就此别过、就此别过啊!”

“哼!”——钟子仪耻于与上官靳尚交言,只用鼻孔重重哼了一声,便将琴匣交与儿子汉臣,又忍痛回身,从芈氏手中接过两个孙儿道:“旗儿、宛娘!好好好,莫哭莫哭!爷爷带你们去!咱祖孙三代、咱钟氏祖孙三代,一起去!”

钟子仪揩干孩子脸上的泪水,便一手牵起小钟旗,一手拉着小宛娘,气昂昂大步前行!汉臣夫妇捧着琴匣紧随其后,一家五口走过白起与上官靳尚面前,弃家而去!……

号角声声,烟尘滚滚,秦军秩序井然,奏凯而归!一队秦兵押解着掳掠来的财物和一群百工匠人,当做他们此行的战利品。在秦兵的威喝声中,一个个以索相连的百工匠人,如同俘囚一般,被迫与自己的家人挥泪痛别,然后过长街,出城门,踏上茫茫生死路!……

大路旁搭有一座凉棚,棚下一张长桌,桌上一坛酒和三只碗;宿耆三老受郢都民众委托,为乐尹大人入秦饯行,跪请钟子仪饮满三碗上路酒!

郢都北门,上官大夫靳尚握缰跨马,以送秦军出城。白起将军与之并辔徐行,眼见前军吵吵嚷嚷的,愈行愈慢,白将军不耐烦了,将鞭一指问道:“嗯?前头何事喧哗?为何行得如此之慢?”

一军曹急急奔来禀报:“禀大将军!前有楚国百姓拦路祭酒!”

“什么?拦路祭酒?又不是出殡,还祭什么酒哇?”

上官靳尚马上搭目一看,忙解释道:“非也,非也!这并非什么路祭,将军哪!这分明是按我们荆楚传下的规矩,亲人上路,都要喝上三碗饯行酒,方可保得一路平安!”

拦路送行的民众越聚越多,秦军被迫停了下来。白起无可奈何地皱起眉头,对上官靳尚道:“既可保得一路平安,那你快去说说!让他们喝完饯行之酒,早些上路!”

“是!将军!”……

三老奉上一碗酒:“这第一碗酒,愿我乐尹大人一路平安!”

送行民众齐刷刷跪于尘埃之中:“愿我乐尹大人一路平安!”

钟子仪感动异常:“有父老乡亲这碗酒为我钟子仪壮行,此行无憾!”——言罢双手接过这碗酒,缓缓饮尽!

“这第二碗酒,愿我乐尹大人早日重返楚国啊!”

民众亦异口同声:“愿乐尹大人早日重返楚国!”

“父老乡亲放心,玄鸟飞翔之日,便是我钟子仪魂兮归来之时!”——钟子仪捧酒在手,眼中不禁滚出两行老泪,一滴一滴尽入碗中!他环顾四周送行民众,颤巍巍地端起酒来,和着泪水一饮而尽:“去之有日,归期难料,只怕此番赴秦,有去无回啊!我钟子仪生则楚人,死则楚鬼,就算这一身朽骨扔在他乡,老夫之魂,也是一定要回来的!”

民众闻言,又哀声四起!

三老悲戚地奉上第三碗酒:“这第三碗酒,愿昊天后土,东皇太一,护佑我们楚国啊!”

民众齐声呼应:“愿昊天后土,东皇太一,护佑我们楚国啊!”

钟子仪不禁神情庄严,双手接过碗中之酒,撩起长袍跪倒于地,郑重地将酒水缓缓倒进故国的土地之中!

“乐尹大人慢走、乐尹大人慢走哇!”——老琴师领着山伢子冲破重围奔到钟子仪面前,哽咽难言:“老哥呀!不承想天不遂愿,刚见面,却又要生离死别啊!……”

钟子仪见了老琴师也激动不已,他一把拉住老友正要说话,身旁一位秦兵却粗暴地挥鞭阻拦:“大胆!你是何人?”

钟子仪喝道:“住手!老夫今日随你们赴秦,难道不许与挚友说几句话么?这就是你们待老夫的礼遇之道?哼!”

“哟嗬?还想与我讲礼遇之道?”——那秦兵耀武扬威地挥鞭道:“不就是个俘虏么?咱从来只认得鞭子,不懂得啥叫礼遇!”

大路两侧送行的民众顿时又躁动起来,向那些前来弹压的秦兵激愤地嚷道:“凭啥打人?凭啥打人?……”

上官靳尚见前面民众与秦兵纠缠到一起,局面异常混乱,便急忙下马,高举双臂跑过去道:“乡亲们,乡亲们哪!大家不要乱,不要乱!听我来讲两句,讲两句!……”

“呸!你这个引狼入室的奸贼!快滚,滚开!我们不要听你讲!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上官靳尚声嘶力竭的声音,淹没在民众愤怒的呼喊之中!

上官靳尚被愤怒的民众一把推开,踉踉跄跄,几欲跌倒!眼看冲突一触即发,上官靳尚只得又跌跌撞撞跑向白起,哭丧着脸恳求道:“将军将军、我的大将军呀!切不可因小失大,激起民变啊!否则,我们怀王面前,在下也不好交待呀!”……

“住手!都与我住手、都与我住手!”——白起将军纵马奔到那个挥鞭打人的秦兵面前,怒气冲冲地翻身下马,一记响亮的耳光,将那秦兵打翻在地:“没用的东西!除了会用鞭子,你们还会些啥?嗯!没脑子的笨蛋、蠢才!”

打骂过后,白起又转身向钟子仪大度地赔罪道:“恕白某来迟一步,让钟老先生受惊了!先生欲与老友叙旧,这也是人之常情嘛,该、应该!请钟老先生还是勿要怪罪,勿要怪罪,快与老友叙旧话别吧!”

钟子仪凛凛而言:“今日诀别故国,老夫不仅要与老友话别,还要为郢都民众抚琴一曲,以报父老乡亲的惜别之情!”

“钟老先生只管请便,钟老先生只管请便!”——白起一面惺惺作态,一面躬身而退,然而,转过脸来却又挥手严厉地下令道:“三军散开,严加警戒,以防生变!”

白将军拔剑一指,十万大军顿时散了开来,步兵在前,马队在后,将钟子仪等一众楚俘,还有送行的郢都民众,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密不透风!秦军将士刀出鞘,弓满弦,无声地显示着令人窒息的军威!……

恨悠悠,情悠悠,无语哽凝泪先流;愁千重,怨千重,万般哀痛到心头!重重围困之中,相知多年的故交,不想竟会于如此乱象之下,与故友相逢相见!老琴师泫然欲涕,将山伢子推至钟子仪面前道:“山伢子!快,快来拜见乐尹钟大人呀!”

“山伢子见过乐尹钟大人!“——山伢子躬身上前欲行大礼,钟子仪双手将山伢子扶起,上下打量道:“哎呀,连山伢子都长这么大啦!嗯!不错不错,确有乃父风采啊!这一转眼,二十年啦,老弟呀!这些年呕心沥血,你看看,老弟也是须发如霜啊!”

老琴师又哽咽起来:“能不负老友之托,白头又何足惜!倒是老哥哥你呀,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日再见?还不知老哥哥能否再回桑梓之地啊?”

“哎!老弟休得如此伤悲,让这些后生晚辈见笑!大丈夫立身处世,当以信义节操为重,今日一别,只当是逍遥出游,逍遥出游而已,哈哈哈!”

“好好好!老弟我不再伤悲,不再流泪,只讲开心之事,只讲开心之事!”——老琴师顾不上倾诉满腹衷肠,他抹去两眼泪花,又将山伢子重新拉到钟子仪乐尹面前道:“孩子啊,你不是一直都以钟大人为荣么?来呀,快来呀,还不赶紧拜师!”

“师父钟大人在上,请受弟子一拜!”——山伢子五体投地,跪倒在钟子仪面前,然后又毕恭毕敬磕了三个拜师头!

“哈哈哈哈!想不到老夫今日别我故国,倒先收下一徒儿!好好好,老夫收下你这弟子!山伢子啊,你且起来,且听为师与你说!”

山伢子准备聆听师父临行教诲,却听得钟大人对他说道:“如今你虽已成老夫关门弟子,然而老夫今日赴秦,后会无期,只怕今生今世,为师再也不能有教于你了!……”

“弟子愿追随师父到天涯海角!……”

“胡说!师父虽不能有教于你,但却可以指你一条路!”

“指路?”

“若想习琴,你小子日后可去投奔老夫师弟成连;你师叔成连,与老夫亦是生死之交啊!”——钟子仪看出山伢子有些失望,不禁又朗声大笑:“怎么?南钟北连,四海扬名,你小子没听说么?呵呵,为师说你听啊,你师叔成连早已超凡入圣,其琴艺绝不在老夫之下!”

“弟子记下了!可成连师叔,弟子以后又去哪里找他呢?”

钟子仪敛起笑容,摇摇头道:“我这师弟呀,可不像老夫这般死心眼啊!成连飘逸洒脱,向来行踪不定,或是东海,或是泰山,老夫也不知晓如今他在哪里,只晓得成连是鲁国人氏,日后若是有缘,还怕找不到他么?”

“好好,暂且不说你师叔成连啦!”——钟子仪指着山伢子身后背负的琴囊道:“今日诀别故国与众位高邻乡亲,又岂能无琴?此时此刻,你能替为师鼓琴一曲么?”

山伢子心中愁肠千结,他看看身旁民众,还有四周那些剑拔弩张的秦兵,竟脱口推辞道:“就在这里?这怎么能,鼓琴一曲啊?”

老琴师在一旁急了:“咳!不在这里又在哪里?真是个傻小子呀,你师父命你在此鼓琴一曲,你小子还犹豫什么?快将琴取出来,快呀!”

钟子仪呵呵笑道:“孩子啊,不必拘谨!琴之为声,发乎于心也,如同手应心,心应口,心到手到,手到琴到,不必拘于何时,亦不必拘于何地!”

“是,弟子明白了!”——山伢子解囊取琴,调弦试音。钟子仪一见他这面七弦瑶琴,不禁眼前一亮,接过来连声赞道:“真是面好琴呀!老夫且问你,此琴出于何人之手?”

“此琴为大爹所赠!”

钟子仪看了老琴师一眼,微微颔首道:“唔,是了!原来是你大爹所赠,老夫明白了,你且先用此琴,替为师鼓琴一曲!”

“是,师父!”——山伢子接过琴来席地而坐,他略一沉思,便调弦弄轸,于十指底下抚出了一首苍凉浩茫的送别曲!那琴声凄恻悲怆,催人泪下,令四周送行民众听了,亦无不唏嘘动容!

一曲未终,钟子仪不忍卒听,忍不住喝止道:“且慢、且慢!你这小子的琴虽弹得不错,可老夫今日与乡亲诀别,不想过于凄清,可有欢快一些的曲子么?”

山伢子不解,眼含热泪道:“师父不是说琴为心声么?此刻临别在即,山伢子悲痛难忍,凄惶无助,又如何欢快得起来啊!……”

钟子仪笑道:“孩子啊,不必过于悲伤!老夫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又何悲之有?呵呵,老夫与你说啊,琴者以琴通天,自当善养浩然之气,往来天地精神!孩子啊,这其中的道理,待日后找到你成连师叔,自然便会明白的!”

钟子仪不待山伢子会过意来,又转向捧匣在手的儿子说:“汉臣!快将老夫那琴也取出,老夫欲与这位少年琴师,合奏一曲!”

汉臣明白了父亲之意,于是便开匣取琴,将古琴取出,双手奉与父亲!钟子仪振衣正冠,与山伢子席地幕天,相向而坐,他们膝上摆放着两面玄色的瑶琴,几乎一模一样!

乐尹大人欲与这位新收的弟子共奏一曲,四周送行的万千民众顿时鸦雀无声,准备聆听乐尹大人在楚国的最后绝响!然而琴声未鸣,风雨先至,天际飞来片片乌云,耳旁传来一阵隐隐的雷声!

钟子仪神情忽而严峻起来,他面色凝重,深邃的目光越过山伢子以及满面哀伤的民众、又越过章华台、越过郢都城楼,那里是楚国广袤的河山,是养育了自己的父母之邦!……

沉雷又一次隆隆响起,与雷声一起响起的,是钟子仪飞扬的琴声!琴声初如江河淌水,万川争流;继而浪击千里,归海朝宗!钟大人的绝响果然不同寻常,只见他双手起落之间,琴声一变而如山呼海啸,掠过耳际;又如万马腾空,奔向心头!

激扬的琴声似江潮澎湃,惊心动魄;又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形!虽是初次与自己景仰的大师抚琴共曲,然而此时此刻,山伢子与大师之间,似乎早已息息相通!少年琴师心无旁鹜,全然忘却了周遭的一切,只是竭力捕捉师父的琴曲心声!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钟子仪将赞许的目光投向这天赋极为聪颖的少年郎,他不断变幻着自己的节奏与旋律,而山伢子却依然收放自如,手中指法亦丝毫不乱!忽然,只听得蓦地一声长啸,钟子仪弃琴而起,开始歌之咏之,舞之蹈之!其词曰:

“楚天高,楚地阔,天高地阔是楚国;

汉水清,江水浊,江汉之滨是楚国。

一人唱,千人和,楚歌一曲起洪波;

千人唱,万人和,楚歌一曲动山河!”

一唱楚歌热泪盈眶,二唱楚歌啼泗滂沱,三唱楚歌气脉贲张!如同醍醐灌顶,忽然之间,山伢子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一股英雄豪气随之油然而生!琴歌声中,雄风在胸中鼓荡,热血在周身奔流,山伢子再也不是弹琴作歌的寻常乐师,那一刻他身轻如燕,似要凌空而起,飘然欲飞!

“楚天高,楚地阔,天高地阔是楚国;汉水清,江水浊,江汉之滨是楚国!”——钟子仪歌之咏之,山伢子也歌之咏之;钟子仪舞之蹈之,山伢子亦舞之蹈之!

“一人唱,千人和,楚歌一曲起洪波;千人唱,万人和,楚歌一曲动山河!”——四周送别的万千民众也随之一起引吭高歌,高昂的歌声顿时汇成了一股巨大的洪流,在荆天楚地之间,久久激荡!

一曲终了,琴歌之声骤歇,余音却久久不绝,随着风声从人们耳旁呼呼掠过!

“哈哈哈哈!痛快啊,痛快!”——钟子仪收拾好自己的琴,郑重地交由汉臣收入琴匣之内,然后复又向四周的父老乡亲长施一揖道:“我钟子仪心愿已了,今日一别,只当永诀,乡亲们请回,请回吧!”……

那些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的秦兵,早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直到此时,他们一个个这才如梦方醒,挺着长枪,挥舞着鞭子冲进来驱散民众,厉声喝斥楚俘们上路!

山伢子欲追随师父而去,却见乐尹大人目光如炬,挥手阻止道:“不可不可!记住师父的话,千万要把根留住,要把根留住啊!……”

钟子仪大义凛然,与老友拱手而别:“前路茫茫,珍重,珍重!……”

老琴师含泪凝悲,紧紧拽住山伢子跪倒在地,向钟大人作最后诀别:“钟大人一路走好、一路走好啊!……”

民众也纷纷跪地哭喊:“钟大人一路走好、一路走好啊!……”

“痛快,痛快啊!我钟子仪后继有人,后继有人了啊!哈哈哈哈!……”

钟子仪义无反顾,一家五口随百工楚俘慨然别楚,沿途民众哀恸不已,哭声震天!……

秦兵押解着一众楚俘渐行渐远了,送行的民众仍是久久不愿散去!山伢子脸上泪水长流,指琴恨恨发誓:“师父,您老人家放心吧!我山伢子一定要找到成连师叔!总有一天,弟子亦要养浩然之气,行天地精神,将我这面寻常之琴,变成世人眼中的神器!……”

上官靳尚一直远远冷眼旁观,那胡二贴近耳旁道:“老爷!拜师那山里小子,小的认得!”

“哦?拜师那小子,你认得?你又几曾认得?”

“小的可不认得?昨日小姐还让小的带人将他俩关进柴房,可惜又让他俩跑啦!”

“又让他俩跑啦?唔,那好!再去与我好生盯着,看他俩来自哪里?又归于何处?……”

送别钟大人过后,众人仍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唯独那屈原不忧不愁,反倒显得极为兴奋!屈原一回到东城府中,便抑制不住自己情绪,激动地呼喊起来:“找到啦、找到啦!不枉我屈原漫漫长夜,上下求索啊,今日终于找到啦、找到啦!……”

众人诧异问道:“找到啦?找到什么啦?”

“国魂、国魂哪!今日终于找到国魂、找到国魂啦!”

众人皆惊愕不已:“国魂?什么国魂呀?在哪里啊?”

屈原依然兴奋异常:“一国之魂,不死之魂哪!原来楚魂就在心里,就在民众心里呀!你们还没看出来么?适才送别钟大人之时,每个楚人心里,都有同一个楚魂啊!”

屈原激动的话语,震得众人耳畔嗡嗡作响,那边山伢子忽然也惊讶地喊了起来:“咦?奇怪了,大爹快来看哪!这咋不是我的那面琴啊?”

“啊?不是你的琴?”——老琴师接过那琴凑到窗前一看,顿时也大惊失色:“哎呀呀!这这这、这为何是钟大人、钟大人的琴呀?”

“啊!”——众人闻言又是一震:“钟大人的琴?镇国之宝?”

“你们看,这上面还有钟大人的名讳呢!”

“哪里、哪里?我看看,我看看!”——山伢子又接过去一看,只见那琴身之上,果然清清楚楚镌有“楚钟子仪”四个豆大的篆字!

“咦!果真是钟大人的琴、果真是钟大人的琴哪!”——山伢子一下子又愣在那里了:“可奇怪呀,这琴,我师父不是将它带去秦国了么?”

“唉呀!莫非是偷天换日?”——老琴师忽而恍然大悟道:“老夫明白了,老夫明白了!定然是适才弹唱楚歌之时,钟大人与你暗中将琴换过啦!”

“啊?换过了?我咋不知道啊?”

老琴师呵呵大笑道:“钟大人抚琴,一向神鬼莫测,你这傻小子再机灵,又岂能得知啊?我明白了,为何当时钟大人一再说起,要把根留住?还说后继有人?原来是他老人家瞒过了所有之人,就是要将此天授之琴,留我楚国,留在你山伢子的手里啊!”

“是啊是啊,我也都听见了!钟大人临行之时,说是要把根留住!”

“我们也听见了,钟大人说他已后继有人了!”——众人耳畔又一次响起钟大人的诀别之言,老琴师激动得热泪滚滚:“天哪,山伢子你要明白呀!这是钟大人他老人家选中了你,才将这天大的荣耀、天大的重担托付于你了呀!”

“我?怎么是我,怎么会是我?”——山伢子抚着这面价值连城的神器,一时难以置信!

“就是你呀,傻小子!你今天不仅已经拜师,而且你师父又将这天授之琴,也传给了你!如今,你不仅是钟大人的关门弟子,更是他老人家的衣钵传人了啊!”

国宝神器传至山伢子手中,山伢子激动得难以自抑,他双手捧定那天下名器走出屋宇,遥望西天,怦然而跪:“师父啊师父,您老人家放心,弟子决不会有负师父重托的!有师父天授之琴在,我山伢子一定会让它再扬楚声,再壮楚魂!……”

屈原又一次激情四溢:“青山常在,忠贞常留,我眼前好一株南国嘉树!快来呀,姐姐!快请帮我研墨,我心里有了一首诗,我要即刻将它记下来!”——屈原在桌上摊开简牍,他文思泉涌,逸兴遄飞,于是提笔在手,立马俯案疾书!

屈原运笔如飞,一挥而就!众人急切地问道:“快说说,你都写了些啥呀?”

“好!屈原便与大家伙,诵上一诵!”——屈原双手捧简,高声诵读起来: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诵声甫落,老琴师不禁击掌赞道:“好诗、好诗啊!‘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这分明说的就是咱钟大人呀!哎,这么好的诗,要给它起个好名才行啊!”

“是啊是啊,应该有个又贴切又响亮的诗名才行啊!”

屈原尚自低头沉吟,山伢子一旁抢着说道:“灵均大哥此诗之意,是说我师父品行高洁,如同咱秭归漫山遍野的橘树一般,受命不迁,深固难徙呀!依山伢子看哪,不如咱们就叫它橘颂好啦!”

“橘颂?橘颂?”——屈原顿时眼前一亮:“好!橘颂!就叫它橘颂!”

“那就即刻为橘颂谱上曲,我山伢子要让这首橘颂长上翅膀,飞遍楚国的山山水水!”——山伢子一如灵均兄长,此刻激情澎湃,心中琴思也不觉汹涌而至!山伢子将师父传他的天授之琴置于琴案之上,又恭恭敬敬燃起一炷香!紫烟轻袅,飘然升举,众人全都屏声静气,听山伢子弹铗作歌!

山伢子且鼓且吟,拥弦而歌,琴歌之声一时如慕如诉,绕室飞扬!一曲未终,众人群情振奋,皆尽击掌相和!屈原不禁再三赞赏道:“好曲好曲,真绝妙好曲啊!与屈原心中所思,竟也毫无二致呀!”

山伢子站起来也笑道:“好诗好诗,真传世好诗啊!没有兄长这首传世好诗,怎会有我这支绝妙好曲呢!”

屈原与山伢子不禁相携大笑,愁云惨雾一扫而空!老琴师眼中闪着泪光,顾自喃喃而言:“后皇嘉树、后皇嘉树!如今这首橘颂长了翅膀,它就要飞起来、飞起来啦!”

女须也开心地笑出了泪花:“快,快将这曲子记下来、记下来!保准从明日起呀,这首橘颂便会传遍郢都大街小巷!”

屋内高谈阔论,笑语喧哗,没想到窗外有一人正附耳偷听!……

小香草随同众乡亲送别了钟大人,一口气奔回府中,还没顾上喝水,便径直朝小姐嚷道:“哎呀、小姐呀!了不得、了不得!那傻小子……不不不!那少年郎真是不得了耶!……”

上官锦棠眼前一亮,急忙迎上去道:“香草你慢些说,慢些说!你说谁呀?谁了不得啦?咋了不得啦?是昨日那位少年郎么?”

“不是他,又会是谁呀?哼!那傻小子,烧成灰我都认得他!”

“哦?真是他?”——锦棠也顿感意外:“哎,不是让你去送钟大人么?这与那少年郎又有何干?你快说呀!那少年郎他究竟如何嘛?”

“哟,我说吧!小姐这般念着他,怎么就不念着小香草呀?你看、你看!奴婢这胳膊呀,至今还疼着呢!”——小香草想起昨日柴房之事,又恨恨地捋起袖子让小姐看!

锦棠吃吃笑道:“咋又奴婢奴婢的?以后在本小姐面前,再不许自称奴婢了!好啦好啦!谁让你自己不说清楚呀?我看将你捆起来,也是活该嘛!”

“哎,这会儿小姐又来笑话人家了,那还不都为了小姐呀?要不是小姐昨日让我给他俩送茶饭去,小香草又哪能让那傻小子一下子堵住了嘴,又用那么粗的绳子给绑了起来?哼,疼得人家呀,连眼泪都流出来啦!”

“哟,这还成我的不是了?谁让你凭白无故,尽骂人家来着?……”

“就骂,就骂!这傻小子、臭小子、坏小子!谁让他凭白无故就绑人家?……”

锦棠笑道:“好好好!你想骂就骂呗,与本小姐何干?反正人家也听不见!”

小香草仍装出一副气咻咻的样子道:“我看哪,那傻小子也是够傻、够笨的!你说一个大小伙子,想跑你就跑呗,又没谁给拦着,干嘛非要将香草捆起来?再说了,你要捆就捆呗,干嘛下手又这么狠呀?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锦棠笑着劝慰道:“好啦好啦!人家又不晓得我们小香草是好心好意送饭去的,不知者不为罪嘛!本小姐心里明白,这回让咱小香草受委曲啦,锦棠这里代那少年郎与咱香草姑娘赔上一礼,这总该可以了吧?”

“不行不行!锦棠小姐的身份,又是何等尊贵,凭啥要代他那个傻小子认错赔罪呀?哼!小姐信不信,哪天让我香草逮着他了,非要当面问他个清楚不可,为啥将香草我这两条胳膊,捆得这样生疼?”

“哟!你还真是得理不饶人啦,说来说去还是你的这胳膊!你说方才去送别乐尹大人,究竟都看见些啥了?你倒是快说呀!”

小香草卖起了关子:“哼,谁让小姐自己不去呀!咱郢都的百姓呀,几乎是倾城而出啊!哎呀我的妈耶,那大街上简直是人山人海,哭天动地的!那景象,咳,就只怕上官府的夫人、还有小姐您没去啦!”

“这能怨得了我么?”——上官锦棠一脸的委屈:“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不都是我爹爹,我爹他不让去嘛!你这鬼丫头,这会儿又明知故问!”

“你爹你爹!小姐这眼里头就只有你爹,也不晓得这满大街的人都在如何骂他呢!”

“骂我爹?这与我爹又有何干哪?”

赵氏夫人在里面听见了,挑帘出来问道:“哎?谁呀?谁那么大胆,敢骂当朝太傅呀?”

“娘呀!方才我让小香草代孩儿送钟大人西行,听香草回来说,咱郢都百姓呀,简直是倾城而出,去为乐尹大人送行,还在那儿骂大街呢!……”

“唉,为娘也正后悔不该听你爹的,没去送送钟大人!香草你说,你都听见些什么啦?”

小香草忽而又局促起来,她偷眼瞧了瞧夫人,又瞧瞧小姐,这才吞吞吐吐道:“夫人哪!奴婢以为,那些乱七八糟的脏话,都是骂他娘的,你们娘儿俩还是、还是少听为妙!……”

“少听为妙?这又是为何呀?”

“因为、因为街上那些人呀,都在大骂我家老爷!骂的呀,难听死啦,奴婢不敢说!”

赵氏夫人闻言顿时将脸一沉,喝道:“说,快说!说出来老身也不会怪你!”

锦棠也焦急地催促道:“是啊,快说呀小香草!说出来我娘也不会怪你的!”

小香草被逼无奈,一扬脖子道:“那奴婢可就斗胆说啦!奴婢听外头满大街的人都在说,说这回咱乐尹钟大人,是被那上官靳尚……不不不!是被我们家老爷,卖去秦国的!……”

“啊!乐尹钟大人是……被卖去秦国的?”——赵氏夫人皱起了双眉:“还有呢?”

“他们还大骂我家老爷、骂我家老爷是、是……哎呀,奴婢真的不敢说!”

上官锦棠急得将脚一跺道:“哎呀!本小姐恕你无罪!快说呀!再不说,可要看打啦!”

小香草连连求饶道:“好好好!我说,我说就是,我说就是啦!他们说呀,说我家老爷、说我家老爷,说他是、说他是、是引狼入室的大奸臣,是卖楚求荣的大国贼呢!……”

“啊?!”——赵氏夫人忽觉一阵晕眩,身子也不由得踉跄了两下!

锦棠一把扶住了娘,惊惶地问道:“娘啊娘,你咋啦?不舒服么?”

“没啥,只是忽而有些头疼,晕!”

“头疼?晕?那就快回去歇息一下吧!”——上官锦棠与香草一起将夫人扶进卧房躺下,又小心翼翼地替她盖好被子。

“好啦,没事啦!你们先都出去,让老身独自歇息一下吧!”……

锦棠拉着小香草一起来到临湖赏荷的风雨亭中,急切地催问道:“好啦好啦,这里没人,快说快说!方才那话,还没说完呢!哎哎哎,先不说我那不争气的爹爹,先说说那少年郎,那少年郎究竟是如何了不得嘛?”

夫人不在身边,小香草顿时轻松了起来,又无拘无束地与小姐逗趣道:“哟!此刻小姐才晓得着急啦?本姑娘一大早就随着送行的人们跑到如今,连口水还没来得及喝呢!小姐呀,你先在这里等等,香草先去喝口茶水再来!

小香草转身作势欲跑,锦棠恨得咬牙切齿的:“个死丫头!你跑、跑?今日你若是敢跑,从今往后,本小姐再也不理你啦!”

“哟!还当真啦?香草是逗你玩呢!咋的啦?小姐!还真生气啦?”

“哼,你不是想跑么?跑呀、你跑呀!”——锦棠别过脸不理她!

小香草反过来又央求道:“哎哟,我的大小姐呀,不跑不跑!我说、我说,都与小姐说,从头到尾都与小姐说还不行么?好了嘛,别生气了嘛!”

锦棠转过脸来卟吃一笑,戳了小香草一指头:“你这鬼丫头!哼,还怕你不说!”

“好,小姐听我说啊!”——香草兴奋地说起适才郢都民众痛别乐尹大人的情形,香草说的是绘声绘色,手舞足蹈,上官锦棠听的是目不转睛,充满了神往之情!

锦棠问道:“你是说那少年郎,果真还拜了师?可、可我还是不明白,那四周都是秦兵,到处乱哄哄的,他又怎能拜师呢?”

“是呀!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呀!那样乱烘烘的,四周又都是那些红眉毛绿眼睛的秦兵,他又怎能拜师呢?可我根本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也还没来得及看明白,就只见那位少年郎,卜通一声跪倒在地,接着就向钟大人这样拜呀拜的,就这样拜了师!”

锦棠学着香草笑道:“就这样拜呀拜的,这就拜了师?”

小香草下巴颏一扬:“可不就这样拜了师!”

锦棠笑道:“哎呀!你怎么啥也没看明白,就跑回来啦?”

小香草急了:“哎!我怎么没看明白呀?我看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小姐想知道啥?问吧!香草我全都晓得!”

“好!那我来问你,那少年郎姓甚名谁,又是何方人氏?”

“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小香草一时愣往了,锦棠笑道:“怎么样?问住了吧?”

“咳,你这问的都是什么呀?我咋晓得他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你咋那么想知那少年郎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小香草忽作恍然大悟,拍着双手叫道:“哦哦,香草我明白啦、明白啦!那少年郎不过一个山里小子,莫非小姐你,小姐你……”

“哎,快给我打住!我可什么都没有说,是你自己说的,那痛别钟大人的场面,你不是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的吗?”

香草将小胸脯一挺:“当然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啦!”

“那你就与我说说,你都清楚些什么,又明白些什么?”

“我看见那少年郎与钟大人一起弹琴!……”

“哦,他还与钟大人一起弹琴?”

“不光是弹琴,还一起唱曲呢!……”

“还一起唱曲?”

“不光他俩一起唱,全城的百姓都跟着一起唱!……”

“啊?全城的百姓也都跟着一起唱?都唱的啥?”

“唱的是楚歌!”

“楚歌?”

“对呀,就是楚歌,他们都说是楚歌!”——小香草又激动起来:“你是没见呀,当时钟大人唱,那少年郎也唱;钟大人舞,少年郎也舞!到后来呀,全城的百姓、千千万万百姓都跟着一起唱了起来!一边唱还一边哭,一边哭还一边唱呢!我的老天哪,小香草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多人一起唱曲,也没见过那么多人一起痛哭!……”

小香草只顾自己说得眉飞色舞,回身一看,却见锦棠小姐在一旁呆呆望着湖边的柳丝,正暗自垂泪!小香草不免慌了,忙过来问道:“小姐!咋的啦?这好端端的,你又落啥泪呀?是不是小香草又说错啥啦?”

“不是不是,与你又有何干?倒是我自己,想起就心里难过!”

“心里难过?哟,小姐想啥啦?”

“唉!也没想啥,只不过有些烦心罢了!你说我锦棠生于官宦人家,为何就摊上了如此一个失德的爹呀?让锦棠以后,还有何面目,去见楚国父老乡亲呀?……”

“你想见父老乡亲?哼,只怕这辈子再也休想啦!”——香草想起昨夜老爷说的那件事,又不禁愤愤然道:“有件缺德事,小姐还蒙在鼓里呢!若是晓得了,只怕早就气死啦!”

“你说啥呢?啥缺德事,将我蒙在鼓里?”

“咳!罢啦罢啦,我的大小姐呀!香草也顾不了许多了,实话与你说了吧!小姐你看啊,看你爹像不像是当爹的?他不光是将乐尹钟大人卖给秦国了,而且他还、他还……”

“他还如何?快说、快说呀!”

“他他他、他还、还想将小姐和亲,献与那秦国大王为妃呢!”——小香草全豁出去了,她忍不住将昨晚憋了一夜的话,一五一十全都倒了出来!

上官锦棠霎时有如晴天霹雳:“你你你、你说的这些,全都是真的么?”

香草生怕小姐不信她,恨不得又要捶胸顿足,赌咒发誓:“哎呀!我的大小姐呀!如何不是真的?这都啥时候啦,我哪会编出这等瞎话来骗小姐呀?其中若是有、若是有半句假话,那香草我、我即刻不得好死!……”

小香草立于亭中央正要指天发誓,可扭头一看,锦棠小姐早已噢地一声,哭着跑了出去!香草慌了,也拔腿撵上去道:“小姐、小姐呀!小姐要去哪里呀?哎哎!你慢点啊,慢点啊!等等香草、等等小香草呀!……”

上官锦棠悲悲切切,一口气哭着跑回娘的身边,赵氏夫人闻声从床上惊坐起来道:“哟!这是咋的啦!是谁欺负我锦棠啦?”

锦棠哭得花枝乱颤,上气不接下气的,赵氏夫人厉声责问跑进来的小香草道:“这到底是咋的啦?咋的啦?草儿!你又与小姐说了些啥?”

小香草吓得卜通跪倒,嗑嗑巴巴地辩解道:“我没、没与小姐说啥呀!……”

“没说啥?没说啥,小姐她为啥哭得如此伤心?”

“奴婢只是与小姐说、与小姐说……”

“你倒是快说呀!你与小姐到底都说了些啥?”

小香草仍支支唔唔不敢说,锦棠抬起泪眼婆娑的脸,伤心地对自己的娘哭诉道:“娘啊!不怪她不怪她,这不怪小香草呀!……”

“不怪香草?不怪香草怪谁?是谁让女儿如此伤心?”

“是爹爹、是我那缺德的爹爹啊!是爹爹要将女儿、将女儿和亲,献与那秦王呀!”

赵氏夫人大惊失色:“啊?孩儿听谁说的?这是真的么?”

“这都是昨日夜里,我爹与那个叫白起的秦国将军一起说的,小香草在屏风背后听来的,这还能假得了么?我的亲娘呀!”

小香草哭丧着脸作证道:“是奴婢亲耳听见的!我家老爷还与那位白将军说,要让那位白将军回去为小姐保媒提亲呢!夫人哪,其中若有半句不实,奴婢愿天打雷劈!”

小香草言之凿凿,由不得夫人不信!赵夫人立时跌坐榻上,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锦棠万分悲恸,伏在娘的怀里痛哭失声:“如若爹爹执意要将孩儿献与那秦王和亲,那孩儿宁死也不认他这个失德的爹呀,我的娘啊!……”

赵氏夫人恨恨骂道:“不认他,不认他!哼,禽兽不如的东西!前番他卖楚求荣,引狼入室;如今竟又想打我女儿的主意,凭白无故地想让我女儿远嫁秦王,换取自己的荣华富贵!真是可恨可恼、可恨可恼啊!等那个该死的回来了,为娘一定要好好问问他!”

“夫人哪!您快给小姐想个法子呀!”

“这无德无品的东西,真是气死老身了!孩儿呀,别哭,别哭,你且起来!若那老东西执意将女儿献与秦王,为娘定然不答应!哎,草儿,你也起来罢,咋还跪在那里呀?”

“奴婢不敢哪!”

“咦?你又因何不敢哪?”

小香草跪在地上央求道:“夫人哪!奴婢心里好怕好怕,您还得再给奴婢出个主意呀!”

“哎,你怕个啥嘛?让老身与你出啥主意?”

小香草满脸凄惶地回道:“你们千万不能与老爷讲,说小姐这事是奴婢说的,要不然,老爷非将奴婢打死不可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