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史新编之高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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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身世说破 片言惊醒山伢子 姻缘幻灭 情郎何以成哥哥

刑尉大牢门前阴影处,香草姑娘提着一只酒菜篮子,神情紧张地四处张望,不管啥地方发出一点声响,都会令她疑神疑鬼,吓得浑身哆嗦!正当香草心急如焚之时,忽然远远望见前面大街上,两个人影手牵手地飞奔而来!

小香草赶紧迎上去,压低嗓音问道:“咋这会儿才来呀?让人吓死啦!”

“好啦好啦,快别埋怨啦!可有啥动静么?”

“有哇!咋没有?方才就有那么大的一只肥山猫,呼地一下窜过去了,将小香草的魂呀,都快吓飞啦!哟,山哥哥!你咋还牵着咱小姐的手哇?”

幸亏天黑,看不清山伢子的窘态,山伢子慌忙撒开锦棠的手道:“我、我也是怕……”

“哎,你一个大小伙子怕啥呀!难道还比不上我姑娘家?”

“哎呀,别斗嘴啦!也不看看啥时候?咱们去罢!”——黑影里锦棠将晶亮的眸子一瞪,那小香草便抿紧小嘴,乖乖地朝刑尉府大牢走去,只是仍躲在锦棠身后,朝山哥哥直吐舌头,扮鬼脸!

夜黑风高,万籁无声;远远望去,那刑尉府大牢牢门紧闭,门前两只昏惨惨的白皮灯笼,被风吹得一明一灭的,显得更加阴森恐怖!

三人近前,上官锦棠嘭嘭嘭地叩响牢门虎头铜环,早惊动了大牢里值更的狱卒:“谁呀?这深更半夜的,谁呀这是?搅人清梦!”

狱卒打着哈欠将牢门打开道缝,只探出半只脑袋来问道:“这谁呀?哎,你们是?……”

锦棠上前,沉稳对道:“奉司败大人之命,特来查监!”

听说司败大人差人前来查监,那狱卒的瞌睡早吓跑了,急忙将牢门打开,出来盘问道:“哦,司败大人差来的?可有铭牌么?”

锦棠从身上亮出铭牌喝道:“铭牌在此,睁大眼睛看好啦!”

“是是是,是铭牌,是铭牌,官爷请、请!”——那狱卒看清这青年官爷手持司败铭牌,派头十足,便赶紧换了一副面孔,笑模笑样地放三人进门。

“不知官爷深夜到此,查的是哪一位呀?”

“听好啦,可有一位名叫赵安的人犯么?”

“赵安?是那私藏国宝的人犯么?哦,有有有!”

“那赵安现押在何处?”

“司败大人交待过,说是这赵安让小的们好生侍候着,小的们不敢怠慢,将他换到此牢最好的监舍里去啦!官爷里面请,里面请!”

锦棠在门前止步道:“慢来慢来!司败大人体恤尔等辛苦,特命在下带些酒菜犒赏你们!香儿!在此侍候这几位大哥,我与这位公子前面去去就来!”

“是!小……小公子!”——香草心头嗵嗵乱跳,一开口又险些暴露了小姐身份,吓得赶紧改口,低头将酒菜篮子放在门口的桌几上!

那几位狱卒倒也未察觉什么,见香草从篮子里往外端酒菜,顿时笑逐颜开,围着小香草嘻嘻哈哈地调笑起来:“哟,这深更半夜的,司败老爷咋还惦着咱这当差的呢!谢司败老爷,谢这位官爷!哟,还要谢谢这位可人的小妹妹哩!嘻嘻!……”

一狱卒在前带路,将锦棠与山伢子引至赵安的监舍前;锦棠命那狱卒将牢门监锁打开道:“你也且去那边饮酒罢,不用在此侍候了,我们与这人犯尚有些要紧的话要问!”

“官爷请便,官爷您请便,那小的就……嘿嘿!”——那狱卒打开监舍,一句话未说完,早一溜烟跑到前头喝酒去了!

待狱卒一走,山伢子便迫不及待扑到大爹面前叫道:“大爹、大爹呀!是我,山伢子,我是山伢子呀!”

一日未见,大爹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蓬发乱须的大爹睁开眼睛,从草席上惊坐起来道:“山伢子?果真是山伢子么?”

山伢子不由得哽咽起来:“是我呀,我是山伢子呀!您这……他们打您了么?大爹!”

“不碍事、不碍事!这顿板子,老夫还挨得起,挨得起!”——大爹扶着山伢子慢慢站起来问道:“哎?这么晚啦,你咋会来的?大姐他们知道么?”

“大姐他们还不知道,是锦棠姑娘带我进来的!”

“锦棠?哪个锦棠?”——大爹这才看清一身官差衣着的上官锦棠:“你?上官锦棠?你就是那上官靳尚的女儿?”

锦棠上前扶住大爹道:“是我锦棠,大爹您在这受苦了!”

大爹又是一惊,漠然推开上官锦棠道:“多谢小姐您还记着,老夫这好好的,没事!”

“没事?哎,怎能没事呢?”——山伢子急切地问道:“他们抓您来,不就是为那琴么?他们过堂了没有?用刑了没有?……”

“好啦好啦,休再婆婆妈妈的!”——大爹将手一挥,厉声打断山伢子道:“你好糊涂啊、糊涂!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咋还不快些离开啊?来这做啥?”

山伢子看看锦棠道:“明日就要远走高飞了,只想再见您老一面呀!”

锦棠也道:“是啊,我们不怕,山哥哥就是想来看您老人家一眼啊!……”

“你们不怕,我怕!”——琴师大爹丝毫不领情,反倒越说越有气:“老夫半截都入土了,有啥可看的?知不知道?老夫时时都盼着你能远走高飞,走得越快越好,走得越远越好啊!可是你呀、你呀,真不懂事!唉,你这倒好,不仅没走,还与、还与这上官小姐,一起混进大狱里来了!你想气死老夫是不是?”

突然遭此无情喝斥,山伢子也不无委屈:“谁说不走嘛?大哥大姐早就替我打点好了,说走便走!可您老人家如今还身陷大狱,让山伢子又何以安心嘛!”

大爹仍声色俱厉,毫不留情:“有啥不安心的?老夫若是死了,你也去死么?”

“您这?这?这究竟为何嘛?”——山伢子不知大爹因何一日不见,变得如此不近人情,当着锦棠的面,一时竟张口结舌,不知说啥好!

锦棠见状,忙上前解释道:“您老人家千万莫要错怪山哥哥,不是他,是我……”

“老夫谁都不怪!小姐不用再说,老夫心里啥都明白!”——大爹粗暴地打断锦棠的话,然后又冷冷而言道:“我说上官小姐,今日既然来了,老夫倒有几句私心话,想与这臭小子单独说说,你看,可以么?”

“哦哦,那好,好!我就在外面等着,你俩慢慢说,慢慢说吧!”——锦棠这才明白,她看了山哥哥一眼,心头酸酸地远离监舍!

锦棠一走,山伢子忽然慌乱起来:“哎,锦棠,锦棠?”

“回来!锦棠也是你叫的么?老夫早就说过,你小子就是不听话,为何偏要与她交往?”

山伢子怏怏不乐,也没好气道:“为何不能与她交往?”……

上官锦棠含着眼泪往外走,监舍对话如同利箭一般,句句射向她的心窝:“老夫告诉你,与哪个都能交往,就是不能与她交往!”

“哎,为啥?为啥不能与她交往?”

“你这傻小子!这还不明白?只因她姓上官,是上官靳尚的女儿!”

“上官靳尚是上官靳尚,锦棠是锦棠,他们父女俩根本就不一样!”

“不一样也不行!”——是大爹暴怒的吼声!上官锦棠眼中泪水夺眶而出,赶紧捂着嘴,痛苦地大步离去!……

香草正在那儿忑忐不安地劝人喝酒,见锦棠小姐出来了,急忙迎上前去问道:“哟,哟!咋这么快就出来啦?咋不多说上几句呀?咦,他、他呢?他人呢?”

锦棠只是微微摇头,并不回话;香草见小姐脸色阴沉,眼中还似有点点泪痕,便惊讶地捂紧自己的嘴!

狱卒们一边争着吃肉喝酒,一边与锦棠应酬着:“这位官爷!你那公事咋这快就办完啦?哟!怎么啦,这是气着了吧?我说不是,那人犯年纪也不小啦,可火气还大着呐!”

一位狱卒也放下酒杯插嘴道:“可不是么!这个叫赵安的老头,也太不知好歹啦!难得咱司败大人如此关照,他还吵吵闹闹骂个不休,好像与司败大人有八辈子冤仇似的!这年头,唉,也真是的!……”

“没啥,没啥!很快就完事了,很快就完事了!各位只管饮酒,多多饮酒!”——锦棠强装笑脸问道:“哎,难道司败大人也认识这人犯赵安么?”

“那是当然!要不然,司败大人为何让咱小心侍候?”

“只怪那赵老头,太不识抬举啦,枉废了司败大人一番好心!哎,我说这位俊俏的小哥!来来来,别生气啦,快过来陪咱饮上两盅!”

“好好好!饮酒饮酒!各位大哥辛苦了,今日小弟我高兴,就陪各位大哥喝了这一盅!来来来!咱们干了,干!”——滴酒不沾的锦棠,貌似豪爽地端起满满一盅苦涩苦涩的酒,连同心中的泪水,一饮而尽!……

狱中大爹默然不语,山伢子则向壁而立;半晌,山伢子倏地转过身来,气鼓鼓地问道:“您老不是有话,要单独与我说么,倒是快说呀!真急死我了!”

“唉,你是怪大爹不近人情?可你晓得,老夫为何如此?”

“哼,那还用得着说么,还不是为了锦棠!”

“为她?不不不!唉,咋是为她呢?”——大爹摇摇头,又长叹口气道:“我说孩子啊,你该明白呀,大爹刚才大发脾气,本不是为锦棠小姐呀!”

“我明白您老的意思,知道您老是冲着她爹来的!”——山伢子依然郁闷难解:“可就算冲着她爹爹来,那也不能让锦棠代父受过,含冤抱屈呀?”

大爹苦笑道:“你也莫为她叫屈了,大爹晓得锦棠是个好姑娘……”

“锦棠当然是个好姑娘啦!您老只怕不知道吧,人家为了您,已然与她爹爹反目成仇啦!”

“反目成仇?”

“对呀,与他爹爹上官靳尚闹翻啦!”

“哦?与上官靳尚闹翻啦?”

“这还有假么?您老昨天就关进大牢了,根本不晓得外面的事,也不晓得人家有多担心!哼,人家为了今晚探狱,连她爹的司败铭牌都偷出来了,您老还这样对人家!”

“你说那上官锦棠,偷了她爹的司败铭牌?”

“哼,若非锦棠盗来铭牌,我又岂能与您相见?”——山伢子说起来仍是忿忿不平!

“好好好,你先别着急,别急,听大爹慢慢与你说嘛!大爹晓得上官锦棠是个好姑娘,也晓得她的心是向着你的,可是、可是,唉!你还是不能与她在一起!”

“为啥?”——山伢子几乎又高声嚷了起来:“这么好的姑娘,为何不能与她在一起?您说呀,为何我不能与她在一起?”

大爹急得上去捂山伢子的嘴,又小心地往外看了看:“小点声!我的小祖宗!这是大牢、是大牢啊!你就不怕有人听见么?”

山伢子压低嗓门问道:“我不怕!您说,为何我不能与她在一起?”

“只是因为、因为……唉!孩子啊,你不该与他上官府的人,有啥瓜葛啊!”——大爹望着山伢子,望着他那通红的眼睛,他不晓得该不该将那些悲惨的往事告诉他!

十多年来,大爹无时不刻盼着山伢子快些长大,只要这孩子长大成人,他就将过去那些可怕的事情全都告诉他!可是,此刻大爹又有些犹豫了,这孩子从小在山里头长大,纯洁得如同天上飘浮的白云,他怕一旦让山伢子知道自己身世,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可是,此时大爹有了强烈的预感,如果他此刻不讲,只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对他讲了!大爹的脸色忽而严峻了起来:“好、好!好孩子啊,大爹跟你说,大爹什么都跟你说!不过,你也要先答应大爹,无论如何,都要带上钟大人那琴,即刻离开郢都,离开楚国!还要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知道了么?”

山伢子感觉大爹似乎要对他讲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于是便用力点了点头:“我答应您!其实大爹无须担忧,我们早商议好了,明日屈老将军从他军营之中,选派四位心腹护送我去鲁国;我走之后,他们再设法救您老出去,这您老人家放心了吧?”

大爹点点头道:“唔,好好好!如此这般,老夫就真的放心啦,放心啦!”

山伢子又急切地问道:“那您老就快跟我说呀,究竟要跟山伢子说啥啊?”

“你先别急,大爹先来问你!世上人人皆有姓氏,可你晓得自己的姓氏大名么?”

山伢子一下子愣住了:“我的姓氏大名?哎,我不是、我不是一直就姓山,叫山伢子么?”——大爹从小就告诉他,自己是指山为姓,以伢为名的,山里人也全都是这样称呼他的,他不明白大爹此时此刻,为何要如此问他?

“可是,你原本不叫山伢子!……”

“我不叫山伢子?我为何不叫山伢子?”

“唉,你不是总缠着问老夫,问那个葬于红枫岭上的人是谁,是不是你亲爹?老夫今日便可告诉你,红枫岭上那长眠不起的,他便是你的亲爹、你的生身父亲!”

山伢子跳了起来:“啊!伯溟?他果真是我亲爹、是我的生生父亲?!”

“你本不姓山,你姓伯,叫伯牙,在你未满周岁时,你的生父伯溟,便已不幸身亡了!”

“可是,可是,您不是从小一直都跟我说,说我就是大山之子,是指山为姓的么?”

“唉,大山之子,大山之子!”——大爹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啦!来来,过来孩子!你先坐下,听老夫慢慢讲与你听!”——琴师大爹让山伢子坐在自己身边,心里翻腾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山伢子瞪大探究的眼睛,听大爹缓缓对他说道:“你爹爹伯溟,那时与乐尹钟子仪一样,也是郢都乐府有名的琴师啊!你的亲娘赵娥,也就是老夫的妹妹,则在乐府之中鼓瑟。他们一个抚琴,一个弄瑟,夫妇俩琴瑟相合,谁都羡慕这对恩爱夫妻啊!唉,那时上官靳尚则是楚国太子身边的太傅,一有机会,那狗贼便来乐府纠缠你娘!……”

“大爹啊,您先等等,您说我爹是伯溟,我娘叫赵娥,也是您老的妹妹,那您老不就是我的舅父么?您告诉我,那时候我又在哪里?”——山伢子的眼里充满了迷惘!

大爹深深叹了口气道:“对,对呀孩子,大爹便是你舅父啊!那时,你才刚刚出生不久,还不满周岁呀!”

山伢子又急着催促道:“那以后呢,以后我爹我娘他们又咋样了?您快说、快跟我说!”

“唉!你的亲娘赵娥,那时是郢都城里出了名的美人啊,那上官靳尚早就垂涎你娘的美貌,千方百计要拆散他们。你爹为了躲避那狗贼的纠缠,于是带着你娘儿俩逃回故乡秭归。可是那上官靳尚仍不罢休,又带人循踪而至!……那天夜里,他们放起一把火,将你家烧个精光,不仅趁乱抢走了你娘,还将你爹打得口吐鲜血!……”

“啊!他们放火烧了我家?还抢走了我娘?打伤了我爹?”——山伢子一时悲愤交加:“那那那、那后来呢?”

“你娘被他们抢走后,就再无音讯,也不知到底是死是活!……”

“不知是死是活?”

“是啊,也不知到底是死是活呀!”——大爹长舒了口气,依然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后来,我也曾来郢都打探过好几回,听上官府那些下人们说,你娘被上官靳尚抢回来后,死也不肯从那狗贼,只是终日里哭哭啼啼,以泪洗面!……

“那,后来呢?”

大爹说到辛酸处,也哽哽咽咽地说不下去了:“终于有一日,你娘她、她就、就……”

山伢子紧张得骤然站起身来:“我娘她咋样啦?”

“你娘她她她、她就用一条白绫,悬梁自尽了!……”

“啊!悬梁自尽了?”

大爹悲愤地摇了摇头:“唉,悬梁自尽了哇!……”

“那我爹呢?我爹他、他又咋样了?”

“可怜伯溟幽愤成疾,一病不起!他知道自己不久人世,便于临终之前,将你托付于我!为了不让上官靳尚斩草除根,老夫将你爹伯溟葬于红枫岭上,抱起不满周岁的你,隐居到了秭归的大山里,这一隐便是十八年哪!……”

“这样我就指山为姓,变成了山伢子,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山伢子早已是泪流满面,痛彻心脾;他伤心地站起来,又一次粗暴地打断了大爹的讲述!

老琴师一时也是喉头凝塞,只是无声地点点头!

“大爹啊大爹!”——山伢子又哭倒在大爹怀里:“原来我不是无父无母、不是无名无姓!我姓伯,我的名字叫伯牙,我叫伯牙、我叫伯牙、我原来叫伯牙啊!大爹啊大爹!您老为何不早点跟我说啊!……”

“是啊!你原本就叫伯牙,你早就应该叫伯牙了,只是我担心你……唉!哦,还有,你还记得,你从小使用的那面七弦瑶琴么?”

山伢子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不解地问道:“那面七弦瑶琴?那面瑶琴,不是早已换给钟大人了么?”

“对!那是你爹伯溟的琴,也是从那场大火中抢出来的呀!”

“啊,那是我爹的琴?”——那面琴已经陪伴了他十多载,他熟悉琴身上每道玄妙的花纹,直到今天,山伢子才晓得上面浸满了爹娘的血泪,也晓得了自己的身世之谜!只可惜那面琴如今换回了钟大人手中那名满天下的神器,也换回了这如山的责任!

大爹轻抚着悲愤难抑的山伢子,继续说道:“山伢子,你……”

“不要叫我山伢子!从今往后我叫伯牙!我就叫伯牙、伯牙、伯牙!”——山伢子几乎又朝着大爹吼了起来!

大爹摇了摇头说:“唉,孩子呀,你,你此刻还不能叫伯牙!”

“为何?为何我不能叫自己的名字?”

“你听我说!听说上官靳尚仍在寻找伯溟的后代,所以你还不能叫伯牙!”

“我不怕!我不怕那狗贼!……”

“不行啊!咱们已经忍了十几二十年,此刻你虽已长大成人,可你还是要一直忍下去呀!懂不懂啊?孩子!”

“大爹啊!”——山伢子又哭倒在大爹怀里,痛苦地抽搐着!

“孩子啊,别哭、别哭!你身负父母的深仇大恨,而今又肩负起钟大人与楚人的期望啊!大爹不想让你报仇血恨,只想让你懂事,只想让你坚强起来!你不是答应过老夫,从今往后,你再也不会哭,也不会害怕了么?”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山伢子抬起头来,抹干净脸上的泪水,静静地听大爹讲:“你一定要去找成连师叔,求得琴中绝技,才能如钟大人那般,立身天地之间!苟能如此,方可告慰你那枉死的父母,也不枉老夫抚养你的这一番苦心啊!……”

山伢子似乎突然之间长大了,成熟了!他站起身来,又推金山、倒玉柱地跪下去,朝着恩重如山的大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大爹啊大爹!从今往后,您老不仅是我的亲舅父,您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比亲爹亲娘还要亲啊!……”

老琴师扶起山伢子,禁不住又抱头痛哭!……

锦棠与香草耐着性子陪那些狱卒们饮酒作乐,可心里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她俩一面虚以应酬,一面支起耳朵捕捉监舍那边传来的说话声,可又隐隐约约什么也听不见。眼看就到子夜交更时辰,她俩正心神不定,忽见昏暗的灯光下,山哥哥从那条幽深的甬道里,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山伢子步履沉缓,神情肃穆,小香草与锦棠小姐交换了一下眼色,忙迎上前去招呼道:“哎,哎!你?你出来啦?咋啦你、你?……”

哪知山哥哥忽如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子变得目光呆滞,谁也不理,直不愣瞪的只知向前,就连香草扬手喊他,他也只当没见,竟自与她擦身而过!

香草惊得半天合不拢嘴,手指着山伢子对小姐道:“小……公子!你看他、他咋啦?……”

那些狱卒也觉得奇怪:“哎!你们看,你们看!他这人从监舍出来,咋一下变成这样啦?晕晕忽忽的,莫不是被啥吓着了吧?”

山伢子似乎啥也看不见,啥也听不见,如幽灵一般飘过香草,飘过锦棠,飘过那些狱卒,又一直旁若无人地朝大门飘去!他的脑子里仍然全是大爹刚才讲过的话:

——“你身怀父母的深仇大恨,如今你又背负起钟大人与楚人的期望啊!大爹不想让你报仇血恨,只想让你懂事,只想让你坚强起来!……”

——“孩子啊,你的天分很像你父亲,小小年纪,琴技已经无人能及;可是你的性情还是太软弱、太优柔、也太重感情了!……”

——“你一定要去找成连师叔,求得琴中绝技,才能如钟大人那般,立身于天地之间!苟能如此,方可告慰你那枉死的父母,也不枉老夫抚养你的这一番苦心啊!……”

上官锦棠早看出山哥哥性情有异,当山伢子神色茫然飘过她的身旁,又兀自打开大门,一声不响地飘出去,消失在夜幕之中,一种不祥之感,从锦棠心底升起!

锦棠不禁慌了,她胡乱抱拳朝狱卒们草草打了声招呼:“多谢几位大哥,小弟先告辞了!”——话未说完,连香草也来不及招呼,便匆匆追了出去!

“哎,哎!还有我,还有我呢!等等我、等等香草呀!”——小香草一看小姐追出去了,想都没来得及想,便也跟着腾地往前一窜,撒开丫子就往外追!

那些狱卒见状,一个个惊得面面相觑;一位狱卒回过神来,跟着撵出大门外高声喊道:“哎,哎!姑娘,姑娘!你的篮子、菜篮子!……”

香草啥也不顾了,她一边追小姐,一边回身挥手道:“不要啦,不要啦!就搁那儿吧!……”

“不要啦?咦,这好好的篮子,咋不要啦?这人,咋回事嘛?”——那狱卒见香草他们一个跟着一个都跑远了,又举起手中那篮子看了又看,便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跨进门去,咣当一声闭紧了身后那两扇牢门!

幽暗的长街上,山伢子在前面疾走如飞,锦棠与香草主仆在后面紧紧追赶,惨淡的月光在他们身后投出长长的阴影!

“山哥哥,山哥哥!别跑啊,等等我,等等我啊!……”

“小姐,小姐呀!别跑啊,等等我,等等香草啊!……”

一直隐身暗中的女须屈原见他们三人相继奔出刑尉大牢,又一个追着一个往前撵,情知事情有变,急忙现身出来,当街拦住山伢子问道:“怎么啦怎么啦?出啥事啦?”

山伢子看清拦在面前的是大姐大哥,这才如遇久别重逢的亲人,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山伢子哭得昏天黑地,痛彻心脾,令女须屈原也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屈氏姐弟不知适才发生何故,便向身后追来的锦棠姑娘问道:“怎么搞的嘛?这进去时还好好的,出来后咋变成这样啦?你们究竟见着大爹了没有?”

锦棠见屈氏姐弟一直暗中守护,心中似打翻五味酱瓶,不知是啥滋味,心中的委屈顿时流了出来:“大姐呀!见倒是见了,不过大爹要单独与山哥哥说说私心话……谁知说过之后,山哥哥他、他就变成这样子了!……”

女须心里明白了几分:“哦,是这样呀!”

“大姐呀!你看山哥哥他这是怎么啦?……”

“锦棠妹妹,莫急莫急!”——女须忙安慰锦棠道:“他呀,也许触景伤情也说不定呢!唉,十多年来,他与赵大爹在秭归深山相依为命,比亲生父子还要亲!我看不如这样,妹妹还是先请回吧!山伢子有大姐照应,若有啥事,明日我会设法告诉妹妹的!”

锦棠无奈,只得哀哀叹了口气道:“唉,也好,那就有劳大姐了!”

“行了,妹妹放心吧!这夜已交更,你俩请回吧,我们也去了!”

上官锦棠目送屈氏姐弟搀扶着山伢子慢慢走远了,大气还未喘匀的小香草,在一旁仍是莫名其妙:“哎,我说小姐啊!你让他们、你让他们,就这么走啦?”

锦棠望着那几个身影渐渐远去,只是无声地摇摇头;香草却仍抱怨不休道:“嘿,你看人家一晚上提心吊胆,可他却倒好,一句话不说,咋说走就走啦?究竟是啥事嘛?哭成这样?哼!天晓得那个大爹与山哥哥都说了些啥,咋还不如个娘儿们!”

“唉,咱也回去吧!啥都别说了,谁让我今日姓上官呢!……”

“姓上官又咋啦?姓上官又咋啦?这姓上官也不是小姐自己要姓的嘛!”——香草没见锦棠眼里溢满了泪水,仍在忿忿不平:“哼,那大爹也真是的,小姐你甘愿担着天大的干系,偷来老爷铭牌,来这鬼地方看他,谁知那老东西他、他、他竟不领情!”

锦棠忙喝止道:“休得胡说!”

香草仍气呼呼地不服周:“我可没胡说,本来就是嘛!”

锦棠不再说话,只是一串泪珠儿,从她眼里悄然滚了出来!……

回到屈府中后,在屈氏姐弟的劝慰下,山伢子总算止住了悲声,可他又不声不响地连夜做了两个牌位,一个上面写着:先考伯溟之位;一个上面写着:先妣赵娥之位。

山伢子将他父母的牌位拿到后院供奉起来,又燃起三炷香,就着清冷的月光,趴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山伢子,山伢子,拜过了快起来吧!”——守候一侧的女须屈原心中不忍,连声呼唤山伢子快起来,可山伢子依然在地上长跪不起!

又过了会儿,女须屈原上前扶起山伢子劝道:“山伢子!夜已经很深啦,快些起来呗,有啥事咱明日再说吧!”

“大哥大姐!求大哥大姐以后不要叫我山伢子了!”——山伢子站起身来,朝屈氏姐弟深深一揖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不是无父无母,也不是无名无姓,从今往后,我不叫山伢子了,我有自己的姓,我姓伯,叫伯牙!”

“姓伯?叫伯牙?”

“是!我姓伯,叫伯牙!……”

“好好好!以后哇,咱们就都称呼你伯牙好了!不过伯牙兄弟,你明日一早还要赴鲁地寻师去呐,别的啥也不用多说了,我看还是早点安歇了吧!……”

“不行,大姐!正因小弟明日就要去鲁地寻师,有些未了之事,定然要在此刻全都了啦!”——伯牙打断大姐的话,显得异常冷静:“小弟还有一桩要紧之事相托大姐,大姐可一定要答应我,否则明日若就这么走了,小弟这辈子不会安心的!”

女须满口应承道:“好好好!有何要紧之事,尽管说与大姐,大姐一定会答应你的!”

伯牙从怀里摸出那两只荷包交与大姐道:“请大姐务将这个替小弟退还上官锦棠,就说我伯牙这辈子,绝不能与仇人的女儿在一起!”

“啊?你说这?”——女须接过那两只荷包,吃惊地问道:“这荷包,是、是上官锦棠送你的?你是说,让大姐代伯牙退还给她吗?”

“怎么?这事儿让大姐也为难了么?大姐若是为难的话,那就算了,还是待我伯牙明日亲手交还上官锦棠好了!”

“这?”——女须与兄弟屈原交换了一下眼色,又深深叹了口气道:“好啦好啦,还是让大姐以后交还与她吧!……”

楚王宫内,灯火辉煌,怀王正与宠妃郑姬娘娘一边饮酒取乐,一边欣赏乐伎歌舞。一位内侍匆匆前来禀报:“禀大王!上官大夫靳尚,于殿外求见!”

怀王似未在意,仍张着嘴沉浸在美妙的歌舞之中。郑姬娘娘见状,伸出两只纤细的手指拈只葡萄送入怀王嘴中,方才娇声娇气地催道:“大王啊,人家上官大夫在外面候着呢!”

“哦,上官大夫?那就宣进来吧!”……

随着内侍一声宣叫,上官靳尚疾步进殿,匍伏在地:“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郑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爱卿快请起!上官爱卿白日里不是来过一次了么,今夜如何又急着来见寡人?莫不是那天授之琴已然有了眉目?”

上官靳尚起身,拱手奏道:“大王英明,微臣正是为天授之琴而来!”

“哦?”——怀王闻言,随即挥退乐伎歌舞道:“上官爱卿!莫非这么快又查到那琴的踪迹了么?”

上官靳尚近前几步道:“微臣现已查明,那天授之琴,如今仍窝藏左司马屈辛将军府中!”

“左司马屈辛?怎么还是他?”——怀王皱起眉问道:“爱卿不是说,白日里曾带寡人手谕去搜过,不是也一无所获么?”

“只怪微臣白日里太过疏忽,中了屈辛那调包之计!”

“呵呵!上官大夫如此精明之人,也会中了人家的调包之计?”——怀王不无讥讽道:“爱卿今夜又来,莫不是又想让寡人再出一道诏书,去屈府再搜上一搜么?”

“请恕臣失察之罪!”——上官靳尚却全无羞耻之心:“臣这回已然仔细想过,左司马屈辛,既是有心窝藏天授之琴,那么大的屈府,要毫无疏漏地搜上一遍,也绝非易事!”

“那依爱卿之意,又如之奈何呢?”

“回大王!臣这次已布下天罗地网,要让屈辛自己带着天授之琴钻进去!”

郑姬在侧咯咯笑道:“让他自己钻进去?那岂不是十分有趣?”

“正是正是!微臣之意,就是要让这面天授之琴,自己从屈辛府中走出来!大王与娘娘,嘿嘿,就请静候佳音、静候佳音!”

“哦?爱卿有把握么?”

“大王放心,臣这回准保万无一失!”

郑姬欣然对怀王道;“这下大王明白了吧?明明是那屈辛自己贼喊捉贼,反倒先打一耙,还冤枉上官大夫将神器送往了秦国!”

“大王、娘娘!微臣曾与屈辛击掌为誓,这回一定要人赃俱获,不仅将那神器宝琴献与我们大王、献与娘娘,还要让他屈辛输得心服口服!……”

“好哇好哇!”——郑姬嘿嘿冷笑道:“哼!到那时候,看那老东西还有何话可说!哎,大王啊!臣妾的话,大王您到底是听见了没有哇?”

“听见啦、听见啦!”——怀王沉吟了半响,却不无忧虑地说道:“寡人只是觉得,屈辛老将军不管怎么说,也是朝廷重臣,三朝元老啊!如今若为了区区一面琴……”

“哟,我的大王呀,这可不是一面琴的小事啊!那琴是啥?臣妾以前听钟子仪抚琴之时,就知他那面琴是国之重宝,是天授神器呀!……”

怀王叹口气道:“话虽如此,可是……”

“还可是什么呀?如今钟子仪去了秦国,屈辛却想浑水摸鱼,将那天授神器据为己有,大王呀!他这究竟是何居心嘛?……”

“好啦,爱妃不要再说啦,这些寡人都知道、知道!”

“那大王还犹豫什么呀?上官大夫还在等着呢!”

怀王忽觉有些头疼,便挥手对上官靳尚道:“罢啦罢啦!那、那上官卿家你就快去办吧,只是不要过份就成!……”

上官靳尚向那郑姬投去一瞥感激的目光,即刻叩头谢恩:“微臣领旨,告退!”……

上官靳尚从宫中一路原轿返回,一回到上官府,哪都不去,却径直来至赵氏夫人房中!

赵氏夫人见老爷来了,赶紧迎上前来问道:“咦?这么晚啦,老爷还未安歇么?”

上官靳尚顾自在房中打量了一圈,问道:“哎,锦棠呢?那丫头来过了么?”

“这时辰了,锦棠自然是回房安歇啦!老爷找她可有事么?”

“不不不,也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哦,我不找她,找你!”

“找我?哎呀,妾身正巧有些不适,老爷还是去别的房里安歇呗!”

“不是不是!今夜上官靳尚哪都不去,就在夫人房里安歇!如何?”

赵氏夫人不禁有些突兀,随手递去一盏茶:“啊?老爷莫不是有事不成?”

“来来来,夫人也且坐下,待靳尚慢慢与你讲来!”——上官靳尚接过夫人递来的茶盏,嘿嘿笑道:“我且问你,夫人嫁进我这上官府中,可知有多少年了么?”

赵氏夫人狐疑地屈指算道:“妾身嫁进上官府,已然快二十个年头了,不是连锦棠她,也已满十七岁了么!怎么?老爷您这是?……”

“好好好,满十七岁了!你说这十多年来,我上官靳尚待夫人如何呀?”

“这好端端的,老爷缘何又如此发问?”——赵氏夫人益发莫名其妙:“老爷待妾身么?这个这个,自然是恩宠有加喽!……”

“那我上官靳尚,又待锦棠如何呢?”

赵氏更是糊涂了:“老爷待自己女儿,自然更是如同掌上明珠啊!那还用得着问么?……”

上官靳尚点头笑道:“好好,只要你娘儿俩晓得知恩图报就行,晓得知恩图报就行!”

赵氏不禁心中发毛,又小心问道:“今日这是怎么啦?老爷怕是真的有事吧?”

“嘿嘿,好好!”——上官靳尚只笑不答,笑过之后却盯着赵氏又突然问道:“既然如此,那老爷再来问你,夫人娘家,可还有人么?”

赵氏一惊:“妾身娘家?妾身娘家早已无人了,这些老爷不是都知道么?”

“不对吧!”——上官靳尚脸一沉,将手中茶盏重重搁下:“夫人不是还有个兄长么?”

赵氏又是一惊:“兄长?妾身那位兄长赵安,不是那年丧身洪水之中,早就过世了么?这还是当初、当初老爷亲口告诉妾身的呀!”

“可是,你那兄长赵安,他还没死!……”

赵氏夫人更是大惊失色:“你说啥老爷?老爷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老爷是说,我那兄长赵安,他还没死?莫非他还活着?”

“正是!夫人兄长赵安,他没死,他还活着!”

“啊?他他他、他真的还没死?他还、还活着?妾身没听错吧?……”

“夫人没有听错!你那兄长赵安,他确实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赵氏夫人顿时喜出望外:“哎呀!老天哪!我兄长赵安,他确实还活着?”

上官靳尚眯缝起眼睛,盯住赵氏看了一会儿,方才冷冷地笑道:“好吧,索性全都与你说了吧!不仅你兄长赵安还活得好好的,而且他的身旁,还有一个名叫山伢子的少年郎!”

“名叫山伢子的少年郎?”——赵氏夫人也听出老爷的话音,顿时怔了一怔:“山伢子?莫非我兄长没死,连我那苦命的儿子也都还活着?”

“我且问你,夫人先前早夭的那个孽子,叫个什么来着?”

赵氏夫人又悲又喜,忍不住哀哀啜泣起来:“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那苦命的儿子,他、他先前叫叫叫、叫伯牙啊!……”

“伯溟?伯牙?”——上官靳尚又是一声冷笑道:“哼哼!是了,这就是了!赵安身边那个叫山伢子的少年郎,定然就是你那孽子伯牙了!”

“你说我哥哥身边的那少年郎,他他他、他真是我的儿子伯牙?”

“千真万确,一定错不了!”

赵氏夫人一把拉住老爷的手,情不自禁追问道:“他在哪?我兄长在哪?我苦命的儿子又在哪?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呀!老爷您看见他们了么?”

“哎,你先别急,先别急嘛!”——上官靳尚将激动不已的赵氏扶到榻边坐下:“夫人哪!你先坐下,好好坐下,让老爷我慢慢与你道来!”

上官靳尚故作痛心疾首的模样,长喟一声道:“唉,事已至此,老爷我也不想再瞒你啦!你那兄长赵安,还有你那不肖之子,如今虽说尚在人间,可他们已然是大祸临头了呀!”

“啊?大祸临头?”——赵氏惊得又站了起来:“老爷,这又从何说起呀?”

“夫人听老爷说啊,唉!说起来,这还是钟子仪那张天授之琴惹下的祸啊!”

“天授之琴惹的祸?那琴钟大人不是带去秦国了么?与我兄长、与我儿子又有何干?”

“唉,钟子仪若真将琴带走,也就没那么多麻烦了!夫人哪,实话告你说吧,天授之琴没被带去秦国,它依然还在我郢都呐!”

“啊,它它它、它还在我郢都?”

“对,它就在郢都,就在你兄长赵安,与你宝贝儿子山伢子手中!不不不,应该是伯牙,伯牙!呵呵,正是他们胆大妄为,一起私藏了钟子仪那张天授之琴,这才犯下了欺君大罪!这不,我们大王一怒之下,已然将赵安下了大狱啦!”

“老爷你说什么?我兄长下了大狱啦?天哪!”——赵氏夫人情急,一把抓住上官靳尚,惊惶地问道:“那我儿子呢?我那儿子伯牙呢?”

上官靳尚甩开赵氏之手,坐下道:“你那宝贝儿子呀,哼!他已经携琴潜逃,躲了起来!”

“啊?躲了起来?”

“哼,看他还能躲到几时!等着瞧吧,你那不肖之子,迟早会被抓回来砍头的!”

赵氏夫人早已心乱如麻,不由得双膝跪倒在地,苦苦央求道:“求我上官老爷高抬贵手,务要设法救救他们、救救他们呀!……”

上官靳尚一把推开赵氏道:“救救他们?哼!赵娥啊赵娥,你让老爷我说你什么好呢?你说、你说!你赵娥嫁进我上官府这么些年了,也安享了这么些年的荣华富贵了,难道至今还忘不了他们么!”

赵氏流着眼泪道:“老爷呀!这又咋忘得了呢?赵安他毕竟是我娘家兄长,而伯牙他他、他……他们可都是妾身的至亲啊!”

“至亲、至亲?哼!他们这次犯下的,可是私藏国宝的欺君大罪!你知道么,那可是要诛连三族的!唉,说起来呀,连我上官靳尚,这回都难逃干系呐!”

赵氏夫人一时神情大变,她飞快地膝行过去,抱住靳尚的腿苦苦哀求道:“老爷啊老爷!老爷在朝中位高权重,又深得大王与郑妃娘娘的恩宠,念在妾身与老爷多年夫妻的情份上,求老爷在大王面前说句好话,放过他们、放过他们吧!……”

上官靳尚抽回自己的脚,悠然自得地晃着二郎腿道:“哎,不行、不行啊!不是我这回有意为难他,谁让他们犯下如此大罪啊?你说,他俩原在秭归活得好好的,何必要来郢都呀?你说,他俩私藏钟子仪天授之琴做什么?那可是楚国的镇国之宝、镇国之宝啊!唉,老爷我这次真的是爱莫能助,爱莫能助了呀!”

赵氏将头在地上磕得嗵嗵作响:“你行的、你行的!求求老爷抬抬手,求求老爷放过他们,放过他们呀!……”

“唉!这么说来,夫人当真是想救他们么?”

“当然想救,当然想救!只要老爷能将他们救出来,妾身甘愿一辈子替老爷衔环结草,当牛做马!……”

“哎!言重了言重了!靳尚又怎会让夫人衔环结草,当牛做马呢!我只是让你知恩图报,晓得我上官靳尚的好处就行!”

“妾身定当不忘老爷的大恩大德!不忘大恩大德!……”

“好啦好啦!既然如此,那夫人就起来,先起来吧!”

“谢老爷,谢谢老爷!”——赵氏流着眼泪爬起来,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哼,那好!明日靳尚自会安排你兄妹相见,只要夫人能劝赵安找出伯牙,将天授之琴交出来,靳尚就能奏明我们大王,不仅能让你兄妹相聚,还能令你们母子团圆呐!夫人哪,这回你可知道,该如何去做了吧?”

赵氏早已感激涕零,一连声回道:“知道、妾身知道!老爷放心,只要明日妾身见着了我兄长赵安,一定劝他找回伯牙,让他们将天授之琴交出来,交出来!”

上官靳尚面露奸笑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夫人哪,你兄长赵安,还有你儿子性命,这回可全都在你身上了,夫人明白了么?”

赵氏心中不知到底是喜还是悲,只是鼻子一酸,又流着眼泪回道:“明白了,明白了,妾身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好好,只要明白了就好!哦,还有一事须要嘱咐与你的!”

“还有何事,老爷请吩咐!”

“此事先莫声张,千万莫让那个鬼丫头锦棠知道了,以免节外生枝,记住了么?”

“记住了、记住了,妾身记住了!”……

翌日清晨,刑尉府大狱。

刑尉率一众衙役进入大狱,径直来到关押大爹的监舍,令狱卒将牢门打开!刑尉一钻进监舍,便冲着大爹的后脊梁高声喊了起来:“呵呵呵,赵大爹、赵大爹、我的赵安赵老爷啊!恭喜呀恭喜!哈哈哈哈!”

“恭喜?慢来、慢来!”——大爹挣扎着从草席坐起:“什么赵老爷?这里只有囚犯赵安,哪来的赵老爷?大人因何如此称呼呀?”

“哎!您就是赵老爷,赵老爷就是您呀!呵呵呵呵……”

大爹冷笑一声道:“啥赵老爷?小民可承当不起呀!”

“哎,当得起,当得起!一入豪门,身价倍增哪!”

“大人何须如此?要杀要剐,老夫随大人去便是!……”

那刑尉将手拱了拱,呵呵笑道:“哎呀呀,赵老爷是误会啦,是误会啦!我说赵老爷呀!只怪下官有眼无珠,不知赵老爷是、是我司败大人的亲眷,日前廷尉衙门里,下官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呀!还望赵老爷宽宏大量,不与下官计较才是!哈哈哈哈……”

“亲眷?哪个是司败大人亲眷?”

“自然是赵安赵老爷,是您哪!”

“我?老夫又如何成了司败大人亲眷?哼!真是荒唐!”

“哎!不荒唐,不荒唐,怎么是荒唐呢?赵老爷既是司败夫人兄长,自然便是司败大人的姻亲宝眷呀!呵呵,呵呵!”

“这话儿又从何说起?哼!定然是那上官靳尚一派胡言!”

“哎!这就是赵老爷您的不是了!依下官看来,那司败大人既已有心认下您这门亲戚,这便是您老人家天大的荣耀,又何苦心存怨恨呢?”

“老夫与那狗贼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又岂是大人所能知道的?算啦算啦,老夫也不与大人罗嗦啦!大人今日,莫不是想要放老夫出去?”

“这个自然、自然!赵老爷身份既已查明,当然要放、要放啦,岂能还让您老人家呆在这种地方呢!”

“那好,休再扯淡,让老夫走了便是!”——大爹说着,抬脚欲走!

那刑尉赶紧拦住道:“哎哎!不急不急不急!如今赵老爷已然成了贵人,可你这副模样,哎呀,这又如何出得去呢?来人呀!快伺候赵老爷沐浴更衣,梳头妆扮,我们司败大人还在衙门里,巴巴地等着呢!”……

山哥哥昨夜变脸而去,锦棠无情无绪,整宿翻来复去睡不踏实。清晨没精打采地起了床,坐在梳妆台前却无心胭脂水粉;正自恍惚间,忽听香草又慌慌张张地嚷了进来:“小姐小姐!不得了啦、可不得了啦!他来啦、他来啦!他、他来上官府啦!……”

锦棠见小香草又毛毛躁躁的,便颦起眉头问道:“谁呀?你说的到底是谁呀?谁大清早就来上官府啦?”

小香草一时说不明白,急得自己直跺脚:“嗨!还有谁呀,就他、他呀!”

“他?哪个他呀?哦,莫非你说的是……他?”

“哎呀,小姐你想哪去啦?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你的山哥哥!……”

“不是他?不是他,那又是谁呀?”

“这人呀,香草说出来,准会吓你一跳!”

“哎呀!别卖关子啦!快说,到底是谁?”

小香草洋洋得意地凑近小姐道:“告诉你吧,是那位琴、师、大、爹!”

“啊?是他?”——锦棠大惊道:“琴师大爹?大爹昨夜里,不是还关在刑尉大狱里么,一大清早咋会来上官府呢?”

“是啊是啊,香草也是这样想的呀!可香草的眼睛,真的看见咱上官府里抬进两乘大轿,一直抬到花厅门口!”

“两乘大轿?一直抬到花厅门口?”

“是呀!那两乘大轿,一直抬到花厅门口,前面一乘轿子下来的,是咱老爷;后面一乘轿子下来的,就是山哥哥的那位琴师大爹!”

“真是琴师大爹?你没看错?”

“唉呀!香草的眼睛看得真真的,一点没错,就他!”

香草说得斩钉截铁,由不得锦棠不信:“这就奇了,琴师大爹咋会被人抬进上官府的呢?你莫不是看花眼了吧?”

“咳!小姐将小香草当什么啦,只要小香草将眼睛那么稍微一扫,那飞过的苍蝇蚊子,是公是母,香草都能分得一清二楚!”

锦棠仍百思不解:“若果真是琴师大爹,那这桩事情,那可就太奇怪了!”

“谁说不怪哩,可还有比这更怪的呢!小姐你猜,那琴师大爹又是谁?”

“咳,你这话也真是的,这琴师大爹就是琴师大爹嘛,那还能是谁呀?”

“哎呀,不是、不是!”

“还有啥不是的?你倒是快说呀!”

“小姐莫急莫急,听香草与你说嘛!香草见轿子里出来的是大爹,当时也觉得怪怪的,可见大爹穿得一身光鲜,一点也不像是从大牢里出来的人;跟那日关在咱们柴房里的那位,也完全不一样!还前呼后拥的,跟着一大帮子人!……”

“哦,还前呼后拥,跟着一大帮子人?都什么人哪?”

“什么人?噢,好象是衙门里的差人呗!”

“差人?莫非要在上官府过堂么?”

“过堂?”——香草摇摇头道:“我看也不像!你说过堂就过堂呗,可为何还请夫人呢?难道还请夫人过堂不成?”

“你说啥?还请了夫人过去?”——锦棠更是一惊:“你说的是,他们还请了我娘过去?谁请的?是我爹么?香草,你慢些讲,慢些讲,我咋越听越糊涂呢?”

“哎呀!香草我说得这样清楚,小姐咋还听不明白呢?好好,那我就与小姐再说一遍吧!香草我见琴师大爹从轿里出来,又跟着老爷进了花厅,于是就多了个心眼,躲在一旁偷偷地看着,谁知老爷一进花厅,二话没说,便让那胡二,将夫人请了过去!……”

“请我娘过去?这可真些怪了,他们请我娘过去干啥呢?”

“哎呀,小姐!你先别打岔,还有最要紧的呐!……”

“还有啥要紧的?”

“香草觉得这事儿吧,还真有点蹊巧,于是便踅到窗户边,偷偷地听……”

“听见啥啦?”

“我听见你娘称他……称他,对了!我听见夫人称呼琴师大爹,是啥兄长来着呢!……”

“称他兄长?你说我娘称呼琴师大爹,兄长?”

“对呀对呀,我家夫人就是这么叫他来着!哎、琴师大爹要真是你娘的兄长,这么说来,那小姐不就有了一个舅老爷了么?”

锦棠更加显得一脸迷茫:“我舅老爷?你说山哥哥他大爹,是我的舅父?我如何还有个舅父?从来也没听说呀!”

小香草自作聪明道:“是呀是呀!香草从小与小姐一起长大,也从没听说小姐还有一个舅父哇!对了,肯定如此,小姐这位舅老爷呀,还真不简单呢!他与山哥哥,肯定是父子俩!没错没错、一定是父子俩!”

“父子俩?你说琴师大爹与山哥哥是父子俩?那、那山哥哥莫不是成了我的表哥么?”

“表哥?”——小香草拍手笑道:“对呀对呀!就是表哥,就是表哥!哎呀!表哥好,表哥好!这下可好啦、这下可好啦!……”

“有啥可好的?啥可好啦?”

“哎呀,小姐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锦棠依是两眼茫然:“有啥你就快说嘛,我是真不知道!”

小香草喜孜孜凑上前道:“小姐你想呀,山哥哥若是成了小姐表哥,那以后你俩的事呀,岂不就成了喜上加喜,亲上加亲了么?”

锦棠顿时羞了个大红脸:“呸,啥喜上加喜,亲上加亲,看你说的!嗳,香草你快说说,你还听了些啥?”

小香草摇了摇头:“没了,香草再没听见啥了!”

“唤,你也真是的,咋不在那儿多听会儿呢?”

“是啊!香草也是想躲在一旁多听一会儿,谁知把守在门外的那些差人过来,不由分说,就将香草一下给轰走啦!”

“让差人给轰走啦?”

“可不是嘛,让那些该死的差人给轰走啦!”……

锦棠打开闺门,又往外探了探,见屋外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便怂恿小香草道:“要不,咱俩一起再去看看?”

小香草往后退了半步,慌忙摆手道:“哟!小姐饶了香草吧,香草这回可不敢啦!要是再让老爷看见了,说不定又会被打个半死咧!”

“不怕、不怕!这回有我,还有我呢,你怕个啥?”

“小姐真想再去看看?”

“去嘛,我都不怕,你怕个啥呀!走哇,一起再去看看嘛!”……

上官锦棠耐不住好奇,与香草悄悄溜到花厅外面无人之处,在窗纱上悄悄捅了个小窟窿,屏住气息往里偷看……

透过窗纱小窟窿,锦棠果然看见琴师大爹端坐于客座之上,虽一身光鲜,却是脸色铁青,须髯颤动,正愤愤地指责自己的娘:“……哼!你这贪图富贵之妇,只当你早死于狗贼之手,没想到你真做了那狗贼之妻!”

赵氏夫人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泪的:“兄长呀!并非是妹妹贪图富贵,只怪那时妹妹错信上官靳尚之言,以为你们都不在人世了哇!……天哪!都怪妹妹糊涂、好糊涂哇!十九年了,你们、你们是如何活过来的啊?”

“哼,谁说都不在了?十九年前,伯溟死后,上官靳尚欲斩草除根,我便抱着不满周岁的小伢子逃进深山,隐姓埋名,苦度光阴,这才活到今日啊!……”

“伢子啊,我那苦命的儿呀!……”

“亏我含辛茹苦将伢子抚养成人,原指望他长大后,替父母报仇,为祖宗争光,没料想他的母亲、他的亲娘,竟、竟成了仇人之妻!我问你,你对得起你的亡夫伯溟么?你对得起你的亲生儿子伯牙么?你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么?”

只听赵氏夫人撕心裂肺一声哀嚎,哭倒在地:“我的儿呀!……”

窗外偷窥的香草张口结舌,一时惊得花容变色:“啊?山伢子原是、是你娘的亲生儿子?天哪,山哥哥原来不叫山伢子,他姓伯,咋叫伯牙啊?”

上官锦棠霎时更如晴天霹雳,眼泪唰地一下就流出来了:“山哥哥原来不是我的表哥哥,他、他他他、他怎么竟成了我的亲哥哥啊?……”

“小姐,莫哭莫哭!不是的不是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呐?许是咱俩都听错了呢?快听他们还说了些啥?”

香草拉着小姐凑近窗纱,还欲继续再看下去,忽觉有人背后拍了她一下;香草扭头一看,只见那上官靳尚立于身后,正对她怒目而视!小香草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噢地一声站起身来,撒开丫子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