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渐入佳境

我和田雨相拥着躺在床上。我跟他讲这几天我有多难过：“你知道吗，我每一期都去买彩票。”

“中了吗？”

“你说呢？”

他不言语，他知道当然是没中。

“我这个运气，能中吗？”

“五块钱呢？五块也没中？”

“你知道大乐透的中奖规则吗？”

“不知道，没研究过。”

“需要前区数字、后区数字......”我讲了一大堆，告诉他中奖规则。

“那天晚上我知道出事后，第二天我去接田橙，我太难过了，我就去买了五注。一个数字都不对。我不死心，隔天，我又去买了两注，机打一注，自选一注。自选的那个对了几个数字。”我想不起是哪些数字了。

“好吧。以后不要买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我知道不会中，”我说，眼泪留下来，“但那是我活下去的希望，你知道吗，这几天我最高兴的时刻就是去买彩票的时候。”

他不说话了，我抽泣着。田橙突然翻翻身，说了句：“妈妈，别难过。”他小声的稚嫩的声音，他一直以来都那么可爱、那么懂事。

哦，我的孩子，我最爱的孩子，你遇上我们真的是一种不幸啊！田橙的以后可怎么办呢？我还是忍住了，跟田橙说：“你知道妈妈为什么难过吗？”

“不知道。”

“好，快睡吧，妈妈没事。”

他又睡了，田雨说：“不要哭了，会好的，别让田橙再听到。”我点点头。

我们三个依偎着睡了一夜。出事以来，我和田雨总共没睡过几个小时，这是睡得最安稳的一觉。没有被欺骗真好啊，有人依靠真好啊。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让我无比珍惜。可是欠款怎么办呢？还是毫无办法。

闹钟响了，我们一起起床。我去给田橙做饭，他收拾了一下准备去上班。我不住地叹气。

他准备出门了，我一下子控制不住说了句：“田雨，怎么办啊......太难了。”田雨已经开了门，又关上，返回来抱着我：“我会好好工作，我会挣钱的，最多四年。”

田雨已经跟我讲了他现在的工作，主要跑运营，按所签的合同进行提成，除了这些是他的工作职责外，他还另外参与项目，等于一个人干了两份活。晚上他回来那么晚，都是主动留在那里加班，想多做一些项目。无论跑运营，还是做项目绘图纸，他都并不喜欢，以前没有钱不得不上班工作，后来做了操盘手，渐渐熟练，赚了点钱尝了甜头，就彻底不工作了。现在，一念之间，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他只能去做这个工作。他跟我讲的时候，我问他：“你是不是不愿意干这份工作？”“我愿意，我十分愿意，能挣钱，我觉得无比幸运能找到这份工作。”他急切地说，看来是真得后悔了。

他走了。我收起悲伤，去照看田橙。他已经大好了，还有点低烧，等退烧就能去上学了。我又刷了一会儿招聘信息，想找份兼职。以往我很清闲，不知道做些什么，也找过兼职，大多一看不太合适就不问了，或者虽然想做但觉得做不了也不问了。这会儿，我但凡看到合适的我都去打招呼，寻求面试机会。很幸运，有一个还不错的兼职，做两个月，给人家翻译材料，只是要求上表示要有一定英语口语能力。以前看到这些，我都会退宿，今天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合适的，我就鼓足勇气跟他们聊了聊，顺利地约了第二天下午面试。

田橙又睡了一阵，等他再醒来，我量了一下体温，已经退烧了，精神也好了，开始调皮起来。我陪着他玩了一会儿，心里烦躁，不时地吼他。这几天我吼他的次数很频繁，他能察觉出异样，因而虽然我吼他，他反倒比以前还要依恋我。下午的时候，我带他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都好了，第二天便能送他去幼儿园了。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我给他收拾好，把他送到幼儿园，然后开始准备面试。前段时间一直在学英语，我一直有个读博士的目标，因此在准备雅思考试。事情出了以后，我知道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误打误撞，找了这样一个兼职，正好学了这么久的英语，也可以去检验检验了。我又在家练了一会儿，心里没那么慌张了。这么困难的时候，我十分需要这份工作，钱虽然不多，但节俭一点，也能作为生活费了。

又想到生活费，年底了，田橙的学费没有着落，物业费累计了一年也还没交，刚出事的第二天物业来催我，被我骂了回去。可是现在万万不能拖了。赶上用钱的时候了，而我的卡里只剩下一千块钱。想起那天晚上，田云过来让写欠条，然后问我：“你还有钱吗？我给你转点生活费吧。”我一直哭，不说话。婆婆在旁边说：“她不是说了，卡里只剩下一千块钱，你给她转点。”田云拿着手机，忙活了半天，一边叹气一遍嘟囔：“我也没多少钱了，我先给你转两千。咦，我微信钱包里没钱了，我支付宝转给你，你的账号给我。”

“不用了。”我声音微弱，听见她嘟囔了这么久，也不想多说什么了，其实转个两千又有什么用呢，一千也好，两千也罢，都没区别，也没什么用。

“那我微信里剩的一千转给你，你收着啊。”见我这么说，她也作罢。然后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收了啊。”她说。

我嗯了一声。“收了吧。”婆婆也在旁边重复，我知道她是在向我强调，她的女儿给我转了一千块钱生活费。我不耐烦，就敷衍道：“好，我一会儿收。”只盼着他们赶紧走。他们走了，这一千块钱我最终也没收。

生活费怎么解决呢？这几天我一直想向一位同学借钱，可又拉不下脸。我跟她是高中室友，她比我年长两岁，一直像个大姐一样，我们两个关系很好。以往我总是像个公主一样高高在上，被万人捧着，我学习好、长得好，自以为与众不同。结婚后我们也偶尔通话，所有同学朋友都知道我过得幸福。如今呢，却要去开口借钱，我的骄傲的心实在承受不住。就这样犹豫了几天，一直到现在，我担心马上过年了不好借钱，而我一定是需要向她借的。又烦躁又担心，我拿起手机翻了通讯录找到她。

“陈梦然。”

“咋了，吓死人，叫全名。”

“我想找你借点钱。”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先看看是不是本人。”她给了我一个调皮的表情。

我给她打了个语音，她迅速接通。“是本人......”我只说了这几个字，便控制不住哭了，但我又不想在她面前哭，我做了这么久的心理建设还是一下子坍塌了。

“你哭了？你别哭啊，咋回事你说。”她有点慌张。

“别问了......”然后我挂了电话，给她发信息。

“你能不能不要问了。”

“好，我不问了。”

“你就说能不能借。”

“能。”

我得到了莫大的安慰。我跟她说，我知道你会借给我，我半年后还你。

过了一会儿，她又打了个视频电话，我接了。

“我就想看看你怎么回事，其实我想让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不然我很担心。”

“不要问了。也别告诉任何人。”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但你得告诉我怎么了，有什么你说出来，我担心你出事。”

“我不想说，你别问了。”

她穷追不舍，我气得都想把钱还给她了。我想告诉她，帮忙就帮忙，不要问原因，徒增我的难过。但我不能这样，后来我想了一下说：“不是赌，你放心吧。”

她叹了口气，我跟她说我面试要迟到了，就挂了电话。

这么难堪的事情，这么丢人的事情，怎么能说呢。曾经多么耀眼的同学，如今却混到负债累累，要借钱去生活，怎么有脸说出来呢？能够开口借钱已经如同脱下自己的衣服被别人看到全身伤疤，怎么还能满街乱转一样地逢人就说呢？她不懂我经历了什么，她知道是钱的事情，但一定猜不到这么严重。不说出来，不让别人知道，是我最后的脸面了。

快到面试的时间了。我让田雪帮我打印了一下简历送过来。是她妈来的，我看见婆婆，想起他们承诺借的40万只借到了一半，我的两张信用卡还没还，不免又焦虑又气愤起来。她把简历递给我，问我要去单位吗，我不理她也不看她，骑上车走了。骑车的路上我又开始哭，是因为遇到了这样的婆婆，是因为遇到了田云这样的姐姐。出事这么多天，婆婆一次没来看过，只有田雪每天拖着病怏怏的身体来看我，监督我吃饭。田云的态度呢，借的20万中有10万是以前的旧账，如今是只借了10万，还把我们嘲讽了一遍，说：“只有借钱的时候才能想到我是你姐。”而她何尝像个姐姐呢？我的婆婆也是那么没有感情，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是依然地云淡风轻。我好恨啊。

到了面试地点，我的眼睛已经肿的不成样子了。我觉得这样不合适，恐怕会被人看出来，影响面试结果，就找到洗手间，进去整理。很难整理，面试时间到了，我也只能去办公室了。可能是因为生活走到了绝境，面试对我来说已经只是小事了，我没那么紧张，发挥出其得好。还没结束的时候，我就感受到要被录取了。后来在谈上班时间的时候，其实我想估计田橙的接送问题，但又怕他们因为这个原因而不再要我，终于是没提。老板当场拍了板，让我下周一入职，我答应了。

心里突然很轻松。没有一点好消息的这段日子，这算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了。回去的路上，我又去彩票店买了两注彩票，一张自选、一张机打。我最近每天除了悲伤，就是打开手机，研究彩票走势。虽然田雨说不要再买了，可我总是心存幻想。是啊，这真的是活下去的一点念想了。我买好彩票回到家，没有什么事做，也什么都不想做，我又去看彩票走势，又去看中奖规则。我每天都看很多遍。咦，好像有什么不对。我发现在看中奖规则的时候我漏掉了五等奖以后的信息。等我急匆匆全部看完，我想起了上次买的彩票，有一张自选的对了几个数字。我开始异常激动，去找那种彩票，一时之间忘记了在那里放着。先去门口挂着的外套口袋里乱摸一气，没有，又回到卧室打开抽屉乱翻一通，还是没有。但就这两个地方了啊，怎么会没有！心急如焚，又扒拉了几个抽屉，都没有。不会是给扔了吧？我端起垃圾桶，没有一丝犹豫给全倒出来，然后一个一个翻，还是没有。我急得直跺脚，在心里狠狠骂自己。后来我突然想起这几天我穿了两件不同的外套出门，就疯狂地再次跑去门口，去翻另一件外套的兜，找到了！我欣喜若狂，赶紧去对着中奖号码看。中了五块钱。我开心地快要哼起歌了，嘴角忍不住上扬。五块钱，我中了五块钱。我终于不是抽不到奖的命了。然后我开始幻想新的一期，我能中一个大奖，把所有欠款还完，还能再买一辆车，有了钱，我会想买什么都去买，不再抠抠索索，钱，本来就是要花的，人应该快乐地活在当下。这是我失去这么多钱后才明白的道理。

到了晚上，我一边急切地等着开奖，一边又告诉自己不如等到明天再看，越是沉住气说不定越能中大奖。我很矛盾，就躺在床上等着，终于到了时间，我又故意不去看。我想象着表现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结果第二天一看，竟然中了大奖。这将是巨大的惊喜。我经常看到电视上这样演，想着这次终于轮到我了。已经十点了，我还是忍不住去看了，心里故作镇定和不在意。对了一遍数字，没中，不过又中了五块钱。心里失落极了。我又回到了现实，面对这巨大的债务，不知如何是好。

不一会儿田雨回来了，我不敢让他知道又买了彩票，就把这些票据都收好。没有舍得扔进垃圾桶，我想第二天再仔细看看，怕自己万一是看错了。

“我找了份兼职，下周一上班。”

“好，在哪里，几点到几点？”

“骑电车半个小时，朝九晚六。所以没办法接田橙。”

“我跟我妈说，让她接。”

“你跟她说，就俩月。”

我的本意是永远不让她再帮我照顾田橙，尤其是接送上下学。但是现在，我无能为力了，为了一点微薄的生活费，我不得不妥协。

第二天，田雨和田橙都走后，整个房间又剩下我一个人。这一整天，我不那么悲伤了。一百万，很快就还完了，只是日子苦一点。那也没关系，我只是跟别人过得颠倒了，我先过了好日子，现在吃点苦也没什么。我说服了自己，一直到晚上，我都没再哭，也不悲伤了，把家里都收拾了一遍，好好地吃了早饭和午饭。

直到晚上，看到了我妹的两个未接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