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三部曲2:红城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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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狠毒的日头一动不动,小溪断了流,田土开了坼,稻禾搓起了索子。望不断的大山燥热萎黄。碎石铺成的“官路”蜿蜒出没,像条乌梢蛇。

万般生灵似乎皆奄奄待毙,唯有一匹快马如响箭飞鸣,奔驰在蛮荒山野通往湘西筸城的“官路”上。这是匹青鬃马。鞭子如雨点。它浑身透湿,黑缎子般闪光。骑马人着锦衣,背个大包袱。包袱用黄绫裹就,硬邦邦的,棱角分明,奔跑间发出古怪的咯咯声。

边地筸城离京都万里之遥,是雀儿不拉屎的地方,通常公文邮件凭驿站辗转递送,这一回朝廷派钦差专马快传,自然事关至要,一刻耽搁不得。特使马不停蹄,日夜兼程,从柳芽初黄到梨白落英。此刻,他还在毫不怜惜地挥着鞭子,黑脸紧绷,狠狠咬着牙。青鬃马急促张合着鼻翼,臀部伤痕累累,裂开的伤口冒着红色的热气。

突然,它一声长啸,惊恐地立起前蹄,瞳仁里泛滥一片血光。锦衣特使忙夹紧马镫,勒住缰绳。青鬃马踢腾着转了几个圈才停下来。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四面看看,没什么异样,于是又挥动了鞭子,但倒霉的事发生了。

青鬃马惊惶地再一次仰天扬蹄,落地后竟趴着长跪不起。锦衣人被抛落下来,打了几个滚。他以肘撑地,努力护住黄绫包袱,停住时衣袖一片殷红。细看,并未受伤,那红是汗水泡湿的红泥巴。

他明白了马惊的原因。

惊马处是一条分界线,不同土壤的分界线。山川、河流、道路到这里后全改变了颜色:来路橙黄,前途赤红,泾渭分明。血色的山峦远处隐约约有一座血色的城池。

喀斯特地貌的湘西,红壤并不多见,而筸城却在距城三里起,便陡现灿灿一片赤红,就连砌城墙的石头也是赤色的,人称“红城垣”。是不是这地方杀戮太多,凝血胶结成了红壤,这血色的杀气,足以令一匹久经沙场的御林军军马惊怵下跪?

这座红石头城就是筸城。

红石头城始建于明代,至清末已扎实在那儿蹲了五百多年。至于为什么在这遥远偏僻的旮旯会建起这么高大的城池,且越修越大,越建越绵长,这与当地的苗人有关。

苗族,据说是发明稻谷的民族,很多年前,因黄河流域的残酷战争而开始了大迁徙,来到中国南方的山水尽头凭险而居。为防止这个反抗性极强民族的暴乱,官府借用当地出产的青、红石头筑起了碉楼和营盘,至清末时已达二千余座。碉楼之间曾加筑土墙,盘山绕水,像巨大的铁箍,环亘千里,成为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南方长城。这些星罗棋布于各关隘要冲的碉卡营盘,驻扎着数量惊人的部队,是全湘最大且保留得最久的一支绿营军,是国家的后备大军库。

筸城原先叫镇筸,清末是辰沅永靖兵备道道署所在地。凭借地理上的优势,正如道台衙门左右辕门匾额所标榜的那样,它“屏翰楚尾、疆理黔边”,用无数次对内对外的流血战争建立起自己的繁华和淫威。它指挥着靠从土著民族手里没收的十五万亩屯田供养的数万绿营士兵,又靠他们以及延绵数百里的南方长城控制苗疆,管辖四省边界的大小二十二厅县广袤辽远的土地。

筸城历史上著名的惊马故事发生在1902年,也就是光绪二十八年。

收罢缠绵的淅沥,筸城连得了几个好日头,是难得好耍的日子,田昭全却被关在屋里读书。前天,“小老幺”唐豹报信给他,北门外河坝今天要杀人,约好赶早去看热闹。

筸城第一豪门哗啦啦大厦倾圮,豪情满怀却遭百般蹂躏,田昭全万念俱灰,成了个落魄的浪荡公子。都讲他年纪不小了,再这样下去不得了,放不得敞了。“都是大人了,为什么还要被人管呢?我才不管那么多呢。”所以,当听到一声画眉叫,田昭全就翻窗而出。

“小杂种你又跑?”他那有眼疾的老娘困在里屋喊。

尽管昭全小心翼翼,身轻如燕,他娘还是听到了,准确地说是闻到了。他娘患眼疾已有些年了,长翳、流泪,眼蒙蒙什么也看不清。昭全觉得世上如果说真有奇才,他娘该排得到前三位。自打两年前眼坏了,听力却变好了,往年跟她讲话很费气力,半盲后没几天,她告诉昭全说屋里共有三个老鼠窝,昭全去捅,连方位都极准确。再往后,她的嗅觉更是突飞猛进。田家大院已经败落经年,百来号家丁下人早已打发遣散,但烂船也有三斤铁,田家大小还有二十来口。昭全娘就是靠嗅觉有条不紊地管理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昭全没理会她娘。娘鼻子好,但腿脚不方便。

田昭全也像他父亲一样当过兵,但同根不同命。父亲的军功同伤疤一样显赫。田昭全也雄心勃勃上过抚顺去打倭寇,却只分在学兵队,一场仗下来,连东洋鬼子的背影子都没见到。只六天,湘军百把个营像装在一个篮子里的鸡蛋落地全玩完。皇上同日本人议和了,赔款割地,筸城的雷烧坡添了一片红沙土垒筑的新坟。筸城并周围乡寨,新募入伍者二百零四人,生还不足二十。为积攒履历战功,田昭全又下到老屋哨当兵,一场杀戮,捡回一条命,家中又遭变故,藏藏掖掖,过了几年野狗般的日子。风平浪静,一切都过去了,前方看不见路,不知道往哪儿走,年轻的心便爬满了无聊的虫子。

人心是一块土地,需要劳作耕耘,丢久了就荒芜了,久而久之,就冷不丁长出朵恶之花来。

筸城的城墙是红色的,很有血腥味。除了颜色,与通常的城池没什么两样,有东南西北四门,有笔架山月城,有厚厚的铁钉门,粗粗的门杠,还有飞檐翘角的城楼子。城楼子凿着枪眼炮眼,有一尊笨重的“猪儿炮”常年蹲在那里,炮重千斤,炮眼大如碗。据说“碗口”能飞出拳头大的铁砣,其实杀伤力很小,靠声音大吓人。“这东西真是无卵用。”

驼子老五用铁钎擦炮管,竟然从里边捅出一窝老鼠崽,红粉粉、肉坨坨的。他恶心地啐了一口,差点啐在刚上城楼的田昭全身上,忙涎着脸赔笑,“田、田三少爷。”

田昭全没理会他,自顾领着朋友拐进了哨棚。北门叫恒升门,城楼上扎有一哨兵力,负责关门开门、升旗降旗及城池守护。七八条汉子挤睡在哨棚里,扑过来一阵阵大兵的酸臭味。多年无战事,老套筒、单针枪及钩火枪之类全挂在板壁上。日头八竿高,兵弁们还横七竖八打呼噜。

昭全把脑壳伸出垛口,看悬挂的人头:“这脑壳是哪个廊场的?”

“还是那个盗马贼,都挂半个月了。”驼子老五用钎子把人头卸下。那血淋淋的东西已经腐烂发臭,滴水掉浆,几条白色的蛆蠕动着落在地上。

“今天不是要斩人么?”田昭全问。

“犯人都跑脱了,斩鬼老二去。”老兵用麻布叉口裹了那头,瘪着嘴要下城楼。

挨城墙的石板巷响起了马蹄声。游击老爷有事无事总喜欢遛他的一匹马。马是红皮毛色,养得并不好,瘦精精同他一个模子。游击老爷也是瘦精精的,姓王名龙灯,原本在得胜营乡下守卡,在一个雀儿不拉屎的地方当哨长,一蹲十几年,熬到五十边上混得了个游击职位,调回城里管辖东门和北门,故称中营游击。升了官,走了运,把经年积攒的银子扔在乡下,买回个黄花闺女做婆娘。婆娘年方二八,见过的都说乖极了。

老兵听到马蹄声,忙缩回脚,拿竹烟袋脑壳敲敲猪儿炮。兵弁们听到动静,都慌忙爬起来,笼上四块裤,披上号衣,脸花花的挤在城楼垛子后边,齐声大喊:“平安无事!平安无事!”

游击例行公事完毕,仍遛他的马。马蹄声穿过城门洞到河坝坪去了。兵弁们又呵欠连天挤在城楼阴凉处摆古扯淡,抓虱挠痒,木木地抬头望天。天总是老样子,先前还有些浮云,如猫如狗,往后却空落落的。太阳又大又毒。没有风,城楼屋檐角的风铃纹丝不动。

“要杀个把人才好。”田昭全也觉得没劲,“走吧,走吧。”

几个浪荡子弟怏怏地下了城楼子。昭全他们经北门石板街到箭道坪、到文庙、到田家祠堂戏台。箭道坪没有兵弁开操;文庙如蘑菇云般的大桂花树连一个骨朵都没打;田家祠堂则索性关门大吉,因为没有戏班子来筸城。

这帮少年“烂污客”,多是地方败落的名门望族子弟。昭全的父亲田青树当过贵州提督军门,因为杀了洋人,被充军新疆,后来被一架掀了顶子的大轿抬回乡里。侯三龙爷爷是拔贡,如今门楣前还高高竖着大旗杆。唐豹虽出身无名,却是地方少年领袖,三江四海口诀倒背如流,小小年纪便怀揣一把鲫鱼刀闯荡四省边区,当过丐帮小头目。

好天气,却难有好心情。众人四处晃荡,目光散乱,腰腿无力,心里爬满了无聊的虫子。

“哎,我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侯三龙突然说。

“什么好地方?”

“西门坡。”侯三龙说,“那里住着个妖精。”

“妖精?”众人一听,都来了情绪,“什么样的妖精?白骨精还是蜘蛛精?”

侯三龙便介绍说,西门坡坡脚有间色调灰暗的小木屋,最近住进了一个眼圈发黑的女人。这女子因营养不良、睡眠不足而眼圈总是黑黑的,身子小小的。但黑眼小身的女人却魅力无穷。有人说她会放“蛊”,她床脚一个尿罐,她用尿和她的经血养一些蜈蚣、蚂蚁和蝎子。她看中了哪个男的,就把“蛊”放出去,那男人会天天想她,不想,蝎虫会撕咬他的心。也有人反对这种带人身攻击的讲法,说其魅力全缘于她自身,她吹拉弹唱之外,“嗲”功更是了得!她甜甜地“嗲”一声,男人的骨头便会发酥,毛铁会熔,连老虎也生出了猫性情。

“真的假的?”唐豹来了劲,“走,过去看去。”

田昭全说:“搞不得吧,她会放蛊吔。”

“放蛊不怕。”唐豹用手比划了一个姿势,说,“这样子,蛊就上不了身。”

禁不住诱惑,几个人便往西门坡赶去。到了那里,已经是向晚时分,他们潜进了小屋旁边的一片林子里。林子同小屋间隔着块菜地。菜地新泼了粪,臭烘烘的。林子里蚊虫又多。焦黄的日头又老赖着不动。小屋一点动静都没有。

田昭全说那女人会不会不在家里,唐豹便主动钻出林子越过菜地到窗下去听动静。虽然他是个亡魂角色,还是有些怕“蛊”,行走时特意把拇指夹在食指和中指间,作成个防“蛊”的手势。他听到有女子在轻轻哼歌,确认有人后打算撤走。木格子窗突然推开了,唐豹急忙猫起。那女子的确漂亮,小小的身子,五官紧凑精致,穿一件印花布衫,水墨花纹有如青花瓷,只是眼圈发黑,面色忧郁,令人不安。唐豹抬头偷窥,突然一大盆水哗地从窗口泼了出来,他被泼得落水狗似的。幸好女人没有发现,仍哼哼着关了窗子。唐豹撤回林子感到全身膻臭,才明白那是盆尿水,担心是那罐养“蛊崽”的尿。过了一阵,薄薄的夜色终于把赖在屋檐角上的日头强摁了下去,远天近水只残存些许落霞。但巷子里突然有了动静,一个穿官服的瘦高男人身影牵着马在攀越石级,向小屋走去……几个人都害怕了,赶忙离开,也许用“逃遁”二字更恰当。

烧夜火的时候,满城青烟,田昭全才回家。

老屋前蒸糕般挤满了人,闹哄哄的。他挤进人群问:“怎么啦?”有人说:“你家恐怕有麻烦。”通往田家老屋只有一条独路,这路上此刻全挤满了道衙的兵。兵们行进在狭窄的巷子里,队伍很长,一眼望不到尾。

几年前,昭全家被抄过一回,也是这架势。有人劝昭全赶快躲起,昭全没动,抄就抄吧,银子没有,只有卵子吊面前。田家败落到这副模样,多抄几回都一样,何况也不太像是来抄家的。田昭全手搭凉棚好奇地看。落日红红的,天空像打泼了猪血,巷子里充填着兵马搅起的红泥尘。打头的兵出了巷口,是吹鼓手和一些写着“肃静”“回避”的虎头牌。接着是几架罩着红绸的抬盒,四人抬的二人抬的都有。后边有三顶官轿,一顶是胖胖的道台朱老爷,一顶是瘦瘦的镇台周老爷,还有一顶没人认得。有人说昭全你家要发财了,田昭全没搭理他。

兵们在田家大院外停住。官轿上的人也下来了。

“贵州原提督军门田青树听旨!”号令官扯大嗓子喊了几声。

没见到田老爷的影子。镇台周瑞龙左瞧右看,目光捉住了昭全:“昭全,你爹呢?”

田昭全算是他未来的女婿。他摇摇头。

“皇帝降旨了!还不赶快带我去找!”

“要得。”田昭全有些高兴,说罢就领镇台钻进院子门。

汗津津的道台朱老爷也跟了进去。朱道台是当年亲自带兵来抄家的。他知道田家败了,可没想到会败得这样快这样彻底。断壁颓垣,破窗烂瓦,乱草满院子疯长。草丛中竖着的一根高木也烂得差不多要倾倒了——那是让田青树日日反省的“罪责条”。大院门前一公一母两个石狮子,公的已被人砸掉了阳具。兵们屋里屋外满世界找,也没见田青树的影子。

朱道台钻进里屋,里屋黑咕隆咚的,正打算折回,那片黑色竟然抖动了一下,吓得他赶紧往外跑。

“莫跑!你就是那个抄我家的朱大人吧。”黑处有人声。

朱道台汗毛倒竖,以为有鬼,牙巴骨打抖:“我……也是奉旨行事。今天……我又送圣旨来了……”

黑暗又抖了抖,原来是一床从屋梁坠下的青麻布帐子。

“你是来找田老爷的?”一个半盲老太伸出半个脑袋来。

“喜事。皇上给青树有赏哩。”

“哦。那你去兵房弄子的小酒馆找吧。他差不多就要喝醉了。”

朱道台有些怀疑:“你……看见他了?”

“我是瞎子,怎么看得见?我是闻到的。那苞谷酒好香。去吧,去迟了,他就醉了走了。”

筸城的河边街很是热闹,那里有一家酒铺。独臂老将军田青树是那家酒铺的常客。大脚婆说的没错,此刻,独臂老将军喝了几两牛尿水,正在胡吹乱侃。

“矮子鬼比长毛鬼更蛮横刁钻,派淮军去守国门要冲怎么行?那些淮军我晓得,屋高八高,个个都锯得十来节马桶,就是打仗不顶用。要说打硬仗,那还得靠我们湖湘子弟,靠咱五筸健儿。打仗没巧,就是要霸得蛮……”

一个食客插话说:“老将军,都说你就是靠霸蛮才当上省提督军门的?”

“也可以这么讲,老子一个马草客,斗大的字认不得几箩筐,凭啥当大官?凭啥老佛爷赏我紫禁城走马?没巧,就靠打仗凭霸蛮。”田青树指着肚子,说:“那一年打长毛,为救我长官,老子肚子挨了一刀,肠子掉出有这么长,你讲我有多霸蛮?我拿手把肠子塞进肚子里去,跳几跳,衣服外头拿根草绳子捆了,又继续往前冲……”

“好!”众食客一齐赞叹鼓掌。

“没空跟你们扯了。”田青树甩着一只袖管,摇晃晃走出小酒馆。

酒保说:“田老将军,您还没付酒钱呢。”

“老子还、还会欠你那几个钱?”田青树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拿出一串宝珠,“先把这串珠子给你押着。”

众人都惊得张大了眼。

“老将军,这……就是老佛爷赏给你的朝珠?”一个食客问。

“没错。”田青树把珠串一阵晃动,“怎么样,闪瞎你眼睛。”

酒店老板急忙跑出,将珠子退给田青树:“老将军,开玩笑,我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敢押当你的朝珠。”

田青树抹抹嘴巴:“行,那就先记账吧!”

“先记账要得。”酒保赔笑,“只是记账还得有劳您亲自动动笔才是。”

小酒店的黑木板上“田青树”三个字下面已经画着一长串赊账单,田青树拿了粉笔又在上面添了一笔。

田青树看看,摇了摇头,朝酒保笑笑:“我字是写得不蛮好。”

朱道台半信半疑带着大队人马赶到兵房弄子时,田青树已经走了。小酒店黑木板上画着一长串赊账单。

酒保说,这小店是田老爷爱来的地方,一来这里风景好,二来容易赊到酒。田老爷是筸城的骄傲,赊点酒算什么。再说,沱江水一月还三涨三消,田老爷总还有发迹的时候。一个喝酒客也证实他刚来过,说田老爷是个有味的人,多喝二两话就多,爱讲太后娘娘赏他在紫禁城跑马的风光。

酒保又说:“今天田老爷确实有点醉了,摇摇晃晃已走了半个时辰。”

“田老爷还会去哪儿呢?”朱道台问。

“那就讲不倒了。”众皆摇头。

“我晓得了。”田昭全突然说。

“在哪儿?”

“代朝峰。”昭全说得很肯定。

代朝峰在南华山后,原名大曹峰。说是某朝某代本地有一老臣,虽已退仕归乡,依然按时依节进京一次,去朝见皇上,叩问龙体金安。为他的忠心所感动,皇上怜他年老远途跋涉太苦,下旨以当地大曹峰作代,上建小庙曰“代朝观”,代朝峰从此得名。昭全知道父亲常去那里缅怀风光的过去并期待奇迹。

终于在代朝峰找到了田青树。他困在一棵枝叶繁密的大青树下。

“爹!快醒醒!”昭全用力摇他。

“轻点,轻点。”朱道台忙提醒,像生怕摇坏了龙体。他弓下身子,轻轻地唤,“田老爷,醒醒,我们给你道喜来了。”

老人仍一动不动。他的嘴边爬满了蚂蚁,朱道台大惊失色。

“快些,弄一盆凉水来。”周镇台忙伸手摸摸他的鼻翼,边说边用指甲掐他的人中。

山中无泉,只有一个农人的粪水池。救人要紧,兵们便舀了那稀稀的粪水往他头上一阵猛泼。田青树终于蠕动了一下,山野即刻便沸腾了。

老人落水狗般抖擞了一下身子,迷糊糊睁开眼,见到了一排排跪在面前的人,如麦浪般起伏的人头。

“田青树接旨!”锦衣特使一声大喊。

田青树慌忙一把跪地,听特使宣读圣旨。

圣旨隆恩,皇帝诏曰:万圣佳节,皇上及慈禧太后大宴群臣,心忧社稷,忽念及当年左宗棠曾力荐之筸厅虎威军首领田青树,见满桌佳肴,倍萌悯忠之心,即令圣旨嘉赏。大臣接旨查询,知田青树早已归乡,著令锦衣特使快马飞递赏赐。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皆跪地呐喊谢恩。

唢呐吹起来了,细乐奏起来了,三眼铳也响起来了。朱道台和周镇台揭开礼盒上的红绸,取出个檀香木盒跪地摆在田青树面前。

三叩首毕,田青树用他残存的独臂抖抖地把盒盖打开,一股强烈的酸臭味冲天而起。

慈禧太后的奖赐是一条鱼——当日摆放在宴席上的一条红烧大鲤鱼。它装在一只椭圆形青花瓷盘里。天气炎热,千里迢迢,已经完全腐化了。盘中胶状的汁液里有若干蠕动的白点。

面对一堆腐烂物,田青树恶心、反胃,一阵不由自主的痉挛令他双肩高耸。但他还是像一只老狗一样把鱼的骨架连同汁液全吃了下去。

“诸位,我们的皇上,心忧社稷,日理万机,爱民如子,每时每刻都牵挂着忠臣名将,天下苍生。”道台朱立俊大声道,“此次皇上千里迢迢派特使给田老爷赏赐美酒佳肴,更见皇上的悯忠之心。”

“效忠朝廷,感恩皇上!效忠朝廷,感恩皇上!”众人情绪高昂。

朱立俊还打算借势再说上几句,这时师爷突然慌慌张张过来:“田、田老爷……田老爷他……不好了!”

那一夜,大脚婆在黑麻布蚊帐里听了一整夜飞瀑流泉,一整夜虎啸狼嚎,到天亮才打了个盹。在梦中她同人家不歇止地争论视觉与听觉嗅觉的关系。她反对那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老话,说她光眼时看到的全是假东西。人们群起攻之,说“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她气醒了,醒来时,发觉那一股熟悉的味道不见了。

她于是大声喊叫起来:“田老爷死了……呜呜呜……”

那一天,唐豹等几个烂崽又是满城闲荡。当时他们都怏怏的,打算散伙各自回家,来到城南静澜门时,唐豹耳朵尖,突然说,死人了,有人在唱丧堂歌!大家都侧着耳朵听,果然有歌声隐隐传来,鬼哭狼嚎一般。鬼歌子悲切凄厉,却给无聊的筸城人制造了一个兴奋点。没多久,九街十八巷都闹腾起来,人们顶着焦黄的日头往城外赶,大坳成了热闹的墟场。

田青树死了!大名鼎鼎的田提督死了!一个有甚多故事的人物死了!

小时候,田青树是个马草客,穷得叮当响。有一回,他牵马经过一家大户人家,马就在那人家的门前拉了一泡屎,大户人家的小姐见了把他臭骂了一通。那时他就暗暗在心里说:你莫凶,等老子将来发达了就让你当老婆。后来,他还真的发达了,也真的回来娶了那个小姐做了老婆——那个女子人称“大脚婆”,如今就是他的原配。

田青树个子不高,琵琶腿,但作战勇敢,舍命不怕死。田青树去了部队,在乾城府参将郑绍良手下当兵。后来太平军围攻长沙城,他们像田老鼠被围在死洞里一样被包围了。太平军为攻城选好了一个隐蔽的城脚,开始向城里掘洞,要注满火药从根本上摧毁这座城池。他们做得很隐蔽,总是日歇夜掘,以至连日夜在城墙上巡哨守护的士兵也没有一丝觉察。有趣的是这偏偏让田青树给发觉了。

说来纯属偶然,偶然得令人难以置信。清兵们被围在城里,弹尽粮绝,都晓得末日将临,于是士兵们赌钱酗酒、打架闹事就接二连三发生。尽管上司好多次宣布日夜戒严,还把几个玩忽职守的士兵处以极刑,但反正是死,只不过迟早而已,一切都无所谓了。他们想了很多娱乐自己的法子,赖以打发最后短暂的时光。田青树爱蛐蛐,从小就是这样。他耳朵很尖,尽管蛐蛐弹奏的曲子有很大的迷惑性,但他总能准确判断方位,晓得那歌曲是从哪一堆乱石哪一处土冢传来。偏偏凑巧,就在这么一个极偶然的情况下,凭着他很灵的听觉,他听到了很沉闷、很轻微的掘土声,这声音缓缓地不停顿地从地底下传来。他自然向上司报告了这一奇特的发现。因为他阻止了一场巨大的灾难的发生,他受到了生平头一次最高的奖赏,纹银五十两。

飞来的财喜使他忘乎所以。其实,在当时再多的银子也无益处,甚至不可能用它给家乡凤凰城乡丁庙前炸油粑粑的瞎子娘买一斤白米。他把那五十两银子全拿去押了宝,居然赢了,一夜间翻了个番。到五更时,他却光着身子被人扔在城墙角落,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个叫王保升的长沙兵提着个纸糊灯笼巡夜查哨,在城墙角落发现了一具“尸体”,往鼻孔摸摸,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忙把他背回营里,拿姜汤草药酒灌醒。

那时节在长沙巡抚衙门当事的是广州花县人骆秉章。他请了本地湘阴人左宗棠当文案师爷,两人关系甚洽。那天骆秉章起得很早,邀了左宗棠给他解梦,说梦见一只吊睛白额大虎进了自己衙门的中厅,吓得他一身冷汗,问是否为凶兆。左宗棠听后笑了,道:“大人不必担忧。你这可是难得的好梦,它兆你马上可得一员虎将。”骆秉章素敬佩左宗棠的机敏才学,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忙嘱当差的说:“今天不论是什么人来求见,都放进来见我。”恰巧,不久穿了件大号破“勇”字对襟衣的田青树闯了进来。他捋起袖子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伤。他是来告发谋夺他财物的同伴。骆秉章不但没有加罪于这冒失失闯进来的兵痞,还把他当做了“难得的人才”留用了。

后来,这田青树还果然勇敢过人,武艺非凡,领着从湘西乡旮旯来的几百个筸兵,身经百战,无往不胜。田青树从此便开始了他辉煌而曲折的宦途生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马草客,在咸丰八年时被赏戴花翎,赐尚勇、挚勇两巴图鲁;咸丰十一年,赏赐在紫禁城骑马,并实授贵州提督,诏授钦差大臣,兼署巡抚。可谓风光无限!

跟田青树同时发迹的在筸城就有四个:侯三龙的父亲是其中之一。侯三龙,小眼睛,长着一张滑稽的脸。他是昭全的好朋友。他父亲甚至穷得连名字都没有。那年正月,他玩年到城里跳茶灯恰碰到镇标招兵,连戏装都没脱就赶去报名。招兵的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侯癞子。那人笑了,这算什么名字?得报上你的书名。他说:“我从小就叫侯癞子,没有书名,我哥才有书名。”“那你哥什么名?”“侯老歪,他死了,我就用他的名字算了。”招兵的笑了,懒得费事,就写在名册上了。

田青树、侯老歪虽都是提督,官同命不同:侯老歪后来就“莫须有”地被撸了官,从此再无出头之日,家里还常常穷得揭不开锅。贫富悬殊,田侯两家很少往来。因为两家当初的关系,这一回侯家也接到了帖子。侯三龙拿着帖子进去了,唐豹等几个在外头等。

田青树死了,田青树们便也都死了,筸城就只剩下些无聊的虫子。

“你说,我们今天能看到那个乖婆娘吗?”唐豹问陈玉轩。

“依理她该出来。等三龙出来就晓得了。”陈玉轩白蒙蒙的,是读书人的样子。

都说田青树打太平天国,攻下南京天王府抢得过紫玉白菜和一张太师椅。紫檀木的太师椅镶满了珠宝玉石,冬暖夏凉,六月天肉摆在上面就不会发臭变馊。又说他在扬州抢得个小老婆,天姿国色,曾是某天王的妃子。战事频密,她被送回大坳的封火筒子屋里养着,从不出门。老屋有一群脑满肠肥的狗。这铁桶一样的院子,今天终于被尖利的丧堂歌撕开了,多年噬咬筸城年轻弟子心灵的悬念应该有个了结。

侯三龙第一次走进了那座黑营盘,才领教了田家院子多气派。

田青树发迹后把大坳的旧茅屋拆了,新建了几栋五挂七旗大火砖屋,还有耳房、伙房、库房和大花园,用厚厚的火砖墙沿着山势逶迤圈定,左右前后四座保家楼。铁门极厚,常年紧闭,门前有高高的二十四级石阶,过路人只能仰视,连大气都不敢喘。侯三龙看着,不免有些羡慕嫉妒恨,心想:好命两家比不得,父亲现今虽活得窝囊,拼得个命长也不错。

大坳老屋的厚重木门开了,侯三龙的小光头从门楼子下钻了出来。光脚板噼啪啪下了二十四级石阶。

“见到乖婆娘没有?”蛆婆子全拱了过去。

“没有。”侯三龙说。

“那镶宝贝的太师椅呢?”

“没见。”

“紫玉白菜?”

侯三龙摇了摇头。

“真没卵用!去那么久,你见到了什么了?”

“好大口棺材,困得五条汉子。”

“还有呢?”

“昭全今天有点傻,叫他跪倒他趴倒,戴个孝帕像放翻天船。”

唐豹大笑起来。大家却觉得一点不好笑。

什么也没见着,大坳这趟热闹算是白去了。如今又去哪儿呢?去虹桥转糖菩萨,祠堂坪比砍甘蔗,或者抱只大公鸡去米场斗,一切皆无聊至极,一切都索然无味。

唐豹问:“河边沙坝砍头坪有热闹吗?真要杀个把人才好。”

第二天,侯三龙又去黑营盘看望昭全。不远处的灵堂传来哭丧声和锣鼓声,一身孝服的田昭全面色忧郁。两人就在灵棚旁的小亭子里谈话。

侯三龙:“全哥,千万节哀保重,莫伤了身体。”

田昭全没作声。

侯三龙安慰道:“人生难料,其实你爹值,他风光过。你看,赏戴花翎,赐尚勇、挚勇两巴图鲁,紫禁城骑马,实授贵州提督,诏授钦差大臣,兼署巡抚……”

“他值吗?他真的值吗?”田昭全说,“我爹是那样地忠于皇上、效忠朝廷。他立了多少战功,赏了无数封号,可到后来呢,不就是杀了一个洋人吗?他狗日的洋人八国联军杀了我们多少同胞,我爹杀他娘的一个洋人,结果所有的东西说撸就全他妈一把撸了,还充军、流放、抄家,一辈子门上钉着‘罪责条’。你说,我们还该对他们顶礼膜拜,感激涕零?”

“如今的朝廷的确是越来越昏庸了。昭全你讲得太好了,看事入木三分,将来必定是个角色。”侯三龙说,“所以我说,你要保重。”

“保重个啥?”田昭全说,“我终于活明白了。现在爹死了,我和这个王朝就再没什么瓜葛了。”

两人正在交谈,灵堂突然一阵闹腾。田昭全站起往那边看,看见一个大汉子的背影正走进灵棚里去。

汉子身材魁梧,不像本地人。汉子进了灵棚,取了几根香点燃,又烧了些纸钱,而后一把跪在地上磕头,声泪俱下大声号啕:“田老爷,我俞德胜来迟了啊!”

原来是田提督当年的那个马夫!一去经年,这个穷酸的马夫竟然“衣锦还乡”回到了筸城,有了个小官职,官袍上的补服上绣了一头彪。他当上了守备爷。

提了几个红色大包封,俞德胜沿着沱江边的小巷子走,从回龙关架空的楼子下穿过去,经过了一个小尼姑庵,那地方就一边依山,一边临河了。

俞德胜为什么要回筸城?因为这里有个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女人——马玉香。

当年田提督被流放新疆,被左宗棠留用在伊犁草原戍边,俞德胜是马夫,马玉香是牧羊女,两人相爱。不久,马玉香被父亲嫁给了挑水佬老谷,两人都十分痛苦。后来经左宗棠保荐,田青树得以恩准归乡,马玉香是厨娘,她和挑水佬便跟随田老爷归乡。俞德胜被打发些银两遣返老家甘肃。田青树乘船离开的前一晚,犟脾气的俞德胜竟然一直躲在舱板底下。他于是也来到了筸城。

来到筸城,他的心情还是压抑的,为了混出个模样,他冒死当兵去参加了甲午海战,甲午议和,俞德胜就一直在军中混,主要是参与剿灭流寇。听说挑水佬因为田家的一桩悬案失踪了,他为此专门回了一次筸城,想把马玉香和“自己的儿子”带走。马玉香却说,挑水佬死活没个准信,她是哪儿都不会去的。年纪大些,俞德胜也渐生倦怠,“反把他乡作故乡”。这一回有调动机会,他就设法谋求挪动到了筸城。

进入临河小巷,依山的这边,树木甚多,偶尔也夹杂着几处农家围墙院子,主人多爱种花植草,院墙上必有一二花枝逸出,把青石缀成的小路装扮成弯弯花廊。也是一户有花枝逸出的小院落,俞德胜知道,那是马玉香的住处。他敲了敲院子的门。门开了,果然是马玉香。

“俞德胜?”马玉香端着个竹篾簸箕,一下愣住了,手一松,簸箕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榨菜菜干撒泼了一地。没顾得收捡,她情不自禁地就扑上前去,一把搂住了他。俞德胜也把手上的包封丢了,用强壮的胳膊紧紧箍住她。她又感觉到了那草原汉子鼻翼里喷出的灼人热气。俞德胜的嘴唇抖动着,打算去吻她。但马玉香却挣脱了他的手。马玉香蹲下,去拾捡地上半干的榨菜头。

“你过得怎么样?我可是一直挂念着你。”俞德胜也伴着去捡。

“还好吧。”马玉香端着簸箕去到院墙边,把菜干摊放在门板上晾晒,“田老爷家败了,我还在那里帮了一年,后来老谷也回来了,我们就搬出来自己住了。”

“老谷,他没事?”俞德胜问。

“没事,那件案子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马玉香的言语有些平淡,“他出去躲了一年,就回来了。”

“玉香,你晓得我为什么要回筸城吗?”俞德胜不明白她的情绪为何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激动地说,“玉香,我完全就是为了你啊。”

“你的心我懂。”马玉香说,“但是,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人了。你也一样,自从你上次回来,我就知道我们再也不是一路人了。”

“玉香,我有什么做得不好,你提出来我都可以改的。”俞德胜说,“知道你在等,我才回来的。”

“德胜,你想多了。”马玉香说,“这些年,我和老谷日子也还过得去。他对我也很好,我已经习惯了这平淡的生活。孩子也大了,我不想再弄出大啰壳来。”

俞德胜大声说:“谷子琪,那可是我俩的孩子啊!”

“我早跟你说过,他不是你的孩子。”马玉香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俞德胜又想起他上次带着支洋枪回来要带她和孩子走时的情景,也是这样的。难道她跟那个挑水佬真的就处出感情来了?

“子琪在家吗?”俞德胜降低了期望值,说,“可不可以让我见见?”

“他上学去了。”马玉香晒完了菜干,拉了一张竹子板凳过来,很客气地说,“坐啊,别老站着。”

俞德胜大为感慨:“就上学了,好快!”

“个头还高,读书也上心,他在箭道坪高等小学堂读书。”

“那我一定抽时间去看看他。”

“俞大哥,不行。”马玉香的语气很坚决,“你不要去打扰他。”

俞德胜的心彻底凉了。他熟悉马玉香的性格:热情似火,寒冷如冰。话不投机,两人便有些尴尬。院坪里有些热,知了叫声单调,单调的还有河边筒车的吱呀声。

马玉香说,我去给你泡杯茶。俞德胜说,我不渴。

“卖凉水啊!卖凉水啊!”这时候,院子外边的石板巷子里突然传来了叫卖声。

“他要回来了。”马玉香说,神情有些紧张。

马玉香想起那一回喝酒,看见谷老五从厨房里偷出的杀猪刀,刃口锋利,在月光下尤令人胆寒。俞德胜与他敌视的目光交缠了一下,便无声地走了。一场预约的决斗最后虽然只是虚惊,但这画面足以震撼她一辈子。

马玉香说:“俞大哥,你还是走吧。”

俞德胜迟疑着:“老熟人,我不妨也见见他……”

“这样不好。俞大哥,你对我的好,我是会一辈子都记得的。”马玉香说,“但一切都过去了。我现在只想过平静的日子。为着我和孩子,以后你就不要再来了。”

俞德胜无语,心如死灰。都说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只是这改变也太大了些。

俞德胜怏怏地离开小院,在小巷里走了一段路。巷子里有一家南货小店,俞德胜停了下来。柜台里,一个妇人正忙着往一个酱色大壶里添水沏茶。

“来点天长地。”俞德胜往柜台上一靠。

妇人没听得真确,见他满脸横肉,面无善相,不敢多问,只好以热情的行动作答。心想这大兵既不坐席,估计是没烟抽了,她便去货架上取下一包云南丝烟。

对方却伸手一挡:“啥玩意呀?我要天长……地、地。”

妇人才突然悟到他是要喝酒。把“酒”说成“天长地”,乃取“天长地久”末字“久”的谐音。

俞德胜也不明白为什么来到筸城,遇到堵心的事就会条件反射似的重复自己的发明。俞德胜接过酒壶,咕噜噜一仰脖干了,一多半是顺着连鬓胡流掉的,把青布盘云号褂打得透湿。他含含糊糊地赞了几句,排出一个铜板。妇人接过,丢进宝笼,从抽斗里取出七个通眼钱找给他。

汉子接了钱,却不离去,嘴里喃喃哼着一支古怪的歌,只把眼睛觑着柜台口上的一溜玻璃糖罐。糖罐的顶盖类似绒线球球帽。他像堆搭积木一样,调摆了老半天,把七个通眼钱摇摇晃晃依次立在罐盖的小圆顶上,给女店主出了个戏谑的难题:七个通眼小钱全都称糖,而且每个糖罐里各称一个小钱的。妇人好不容易摆好了,一些在巷子里玩耍的伢儿都围拢来看“西洋镜”。黑汉子却大声笑,露出很白的牙齿,扬长而去。

俞德胜趔趄着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处通向河码头的巷子口。从这里往下看,不规则的坡脊造就了不规则的河湾,河边于是便不规则地停靠着一长排小小乌篷船。船上不时有年轻或年老的妇人的身影出现。筸城就是这样,任何时候,这一片乌篷船总是处变不惊,散淡地拥挤在那里。

向晚时分,炊烟四起,满江都覆盖着宝蓝色的烟,青菜下锅的刺刺声、女人男人的笑闹声填满了河谷。俞德胜的腿就情不自禁地下台阶往河边走。

“来呀,老爷。”一个穿戴得有些花哨的老妇人在一艘小船边连连招手,“过来听听曲儿,有上等的姐儿呢。”

俞德胜云里雾里的,被老鸨扯着,走上了晃悠悠的踏板,进了一艘挂着红冬瓜灯笼的花船。老鸨给他摆上一壶酒,几碟小吃,说:“官爷今儿好兴致,该不醉不归。”

俞德胜说:“你们这些婆娘呀,见谁都是官爷,都是该杀的猪。”

“哪里哪里,我们小本生意,是老少无欺的。”老鸨说,“大人器宇轩昂,绝非寻常之辈,是官爷无疑。老身阅人无数,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叫人官爷的。”

“哈哈哈哈。”俞德胜大笑,“算你有本事。今儿就不醉不归。”

“对头嘛。人逢喜事精神爽,酒是个助兴的好东西。”老鸨给他倒了一杯酒,说,“官爷先喝着,我就去安排个天仙妹妹过来,给您唱好听的曲儿。”

老鸨走了,俞德胜提起酒壶一顿猛灌,心中竟涌起一阵酸楚。狗屁官爷!提着脑袋南北征战杀伐,终于弄到自己当初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在别人的眼里,我是成功者,是快活人。可是我快活吗?高官厚禄,衣食无忧,很多人一辈子孜孜不倦追求的结果,为什么如此苦涩?马玉香怎么啦,被大山的沉重和生活的苦逼压成了傻子了吗?他想不明白,感觉所有经历的苦痛完全失去了意义,那么今后的路哪里才是出口?

老鸨带了一个抱琵琶的女子过来。女子穿白色花边衣,眼睛明亮,鼻梁挺直,小嘴巴,让人怜爱的样子。

“什么名字?”俞德胜想起了年轻时的马玉香。

“幺妹。”女子回答,坐在船头去开始调弦,“官爷喜欢听什么歌?《孟姜女》还是《花大姐》?”

俞德胜摇摇头,说:“我想听《森吉德马》。”

“《森吉德马》?”这回轮到女子摇头了,“我……不会唱。”

“哈哈哈哈,你自然不会唱的。”俞德胜又仰脖喝了一杯酒,大幅度摇晃着杯子,“那是草原的歌,真他娘的好听。”

女孩大睁着眼睛。那汉子已经自顾唱了起来:

生得比碧海的水还要清秀嗬,

想起你的聪明俊俏。

啊,森吉德马,

就是从青春盼到衰老也毫不怨尤。

啊,真叫人痛苦,森吉德马……

草原的风像是从远处吹来,带着野艾蒿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