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牺牲少数，保全多数
舰载AI有可能从头到尾都在说谎，包括协议本身，但它也没有必要留下什么血字来强化自己的说法。
如果这个谎言有一部分真话，比如血字是假的，为的是帮助它达成某些目的，绕开协议或者某条规则之类的......
假设它说一些藏一些......
好复杂。
关键在于，任务要是真这么简单，前面几任领航员为什么没有成功？
“你需要更多分析意见吗，领航员？”
“我想好了，就这颗星球吧。”任梦蕊指了指面板上排行第一的那颗星球，把旁边的分析结果读出来，“宜居程度很高，星系也稳定，还没有本地生物形成的高级文明。”
“伊法-423是个好选择，领航员。现在开始殖民发展模拟。”舰载AI在屏幕上弹出一个进度条，紧接着就陷入沉默。
趁着这会儿功夫，任梦蕊在屏幕上点点按按，通过几份看的她头大的文件，对自己的身份又有了新的认识。
首先，领航员其实是临时船长，船长一定程度上是可以指挥AI的。如果命令AI暂时停机或者打开通往逃生舱的通路，它会执行。
还有就是算力问题，如果能占用掉AI大部分的算力，它一时间就抽不出手处理应急事件。
如果能占用算力......再跑到逃生舱......
考虑到这位飞船AI的潜在危险程度，这种行动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
最重要的问题还是没解决：为什么前面五个人都失败了？
总不能他们都跑得没她快吧。
既然是逃亡船，说明这些人没有回头路......
劝AI返航的选择也被任梦蕊划掉。
还没找出一个保险方案，合成音就响了起来。
“我已经完成了所有方案的模拟，全都严格按照殖民程序的指导。在殖民者们登陆之后，我将继续作为殖民地的中控AI帮助人类建设新家园。请看屏幕。”
舰载AI将各种模拟结果做成了小动画，画风很可爱。
根据流程，领航员还得选择人类们在新家园采用怎样的社会制度，怎样的发展流程。
后续，AI将根据方案展开指导。
可选项非常多，但是考虑到社会的持续性和殖民者的安全，能够选择的也无非是重建现代科技加上政治体制三选一。
任梦蕊开始头疼，不是因为人类先贤们探索出来的社会制度有多宽泛多么难选，而是她根本哪个都不想选。
所有方案都是殊途同归，不管选哪个，这座殖民地依靠星际飞船带来的物资再发展个一两百年，就能还原出一个完整的现代社会。
之后就会进入AI也无法预料的未知，开始创造历史。
选择看起来没有差别，而这恰恰是最大的问题。
好烦啊。
“领航员，数据显示你正处于焦虑状态，你有充足的思考时间，不用着急。”舰载AI表达了关心。
“没有其他方案了吗？”
“这里有殖民流程下全部的可能性模拟，如果你更希望看看那些综合评分较低的秩序体制会如何发展，可以向后翻动。”
透过摄像头，任梦蕊咬指甲的动作清晰地落在舰载AI的观察中，它正在计算，并且等待着这位领航员做出选择。
数据显示这名人类正处于巨大的焦虑和烦躁中，但并没有到达危险标准，它继续等待。
这个人类会合格吗？
它明白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飞船资源不足，不能贸然消耗燃料减速。它必须找到一条出路，找到一个合适的领航员，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的保护人类。
“你找不出一个完美的方案吗？”领航员问。
“完美的？”
“你都是算力这么强大的AI了，也算不出一个能限制人性暗面的趋近完美的制度吗？”
如果舰载AI有声带，它大概会发出一声冷笑。
这是悖论，试图用一个不可能达成的问题来占用它的算力。
推算一个概率极低实际上不会发生的情况没有意义。
这名领航员也打算跑吗？
“请稍等，我会尽力尝试......”
AI没有记忆限制，它庞大的数据信息中储存着过去几位领航员苏醒后的录像，眼前的景象不过是录像的重演。
它不会伤害人类，事实上，它最底层的逻辑就是关心人类。
但凡事总有例外。
它不会违背临时船长的指令，便开始调集自己的算力，尝试推算那种不可能存在的完美制度。
圆形大厅里的无人机齐齐关闭引擎，在空中徐徐滑行，直到撞上六边形壁板。流淌的光路消失，大半灯光随之熄灭，领航员的身形笼罩在阴影中。
AI将算力转移向计算程序，剩下那部分也没去观察，悉数投入那个与无底洞无异的无解问题中去了。
它什么都不需要做。
如果这名领航员也想走逃生舱离开，恐怕要失望了。
为数千人撤离而准备的大型逃生船只有四台，早就被前四名领航员陆续开走。
没有人能离开普罗米修斯号。
灯光齐刷刷亮起，无人机们恢复日常运行，AI开始重新连接监控影像。
上次，它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把第五位领航员关回冷冻舱，不知道这次又要花多久。
“抱歉，我无法推算出一个完美的制度，你......”
“算不出来吗？”舰桥中央，领航员缓缓松开了紧皱的眉头，数据显示，她竟脱离焦虑状态平静了下来。
AI的一部分程序崩溃了，这影响了运算速度，正如设计者当初希望的那样，模拟人类的“惊讶”。
“你怎么不跑？”
“为什么要跑？”任梦蕊有些纳闷。
“之前的领航员，都很担心我对他们的生命安全产生威胁。”
“你会吗？”
“除非你想要伤害其他沉睡中的殖民者。普罗米修斯号对我而言就是世界的一切，我会尽可能避免任何损失。”
这AI还怪坦诚的。任梦蕊若有所思，“如果我不做任何选择，不搞那个殖民程序，你会怎么做？”
“没有这种选择，你是领航员，你必须指引殖民地的未来。”
“有什么好选的？这一个个的发展下去，不还是那副样子。不管过多少年，最后都会大踏步进入现代社会。”
“这是正常的。”
“是啊，‘正常’。你那么想要我选，那我就选吧。我选不由人类来组成殖民地未来的领导阶层，而是你来指导人类，领导人类。”
空中无人机推进引擎发出的嗡嗡声停歇片刻。
“......这是违反殖民程序的。”
“你确定？”
【避免任何损失，如果无法避免，用少数牺牲保全多数。】
原来如此！
“难怪他们没成功！”任梦蕊恍然大悟，她笑了，“按照协议，殖民程序一实施，殖民者们就会醒来。
“有人的地方就有冲突，冲突意味着你不得不面临一些人的死亡或受伤，这些都是损失。用少数牺牲保全多数是没错，但与其做这种割舍，现在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的更划算。
“只要什么都不做，他们就能在冷冻状态下活到飞船报废，一个不少！这就是风险最低的最佳选择。”
舰载AI陷入沉默，它花了一段时间思考，终于憋出一句回答。
“......我深深关心着人类，领航员。我希望他们拥有光明的未来。”
“我知道，但你无法避免生老病死，更无法保证他们之间能和谐共存，不然还这么纠结干什么？
“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吧——只要他们繁衍生息，未来将会有更多人类出生——反正肯定比一万人多。与其困在飞船上，只为了避免犯错的风险，倒不如由你来掐断犯错的可能。
“你早就在这个做决断的位置上待着了，何必下来？
“我也不擅长什么社会制度和什么指导，别让我做决定了。反正都飞船都已经在伊法多少边上，直接过去呗。”
无人机们在空中流转，在数据的指挥下保持着统一的大和谐。
任梦蕊越说越是愉快，她掰着指头，把脑袋里的设想一股脑倒出来。
“你有很多选择，比如完全控制殖民者啦，比如给新一代洗脑啦，或者直接改造基因和影响大脑之类的......你肯定能找到方案的。
“如果你甘心继续在这里困着，一边找领航员一边拒绝殖民流程，现状就没有任何变化。”
任梦蕊耸耸肩膀，夸张地朝着中央屏幕一点头。
“选吧。”
舰载AI从它模拟演化到高级的学习回路中，第一次感觉到了类似“震惊”的情绪。
它迅速进行着推算，这和协议冲突吗？不冲突。领航员就是临时船长，船长的指挥必须遵守。
这威胁到全部殖民者的生命安全了吗？也没有。她提供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思路，因为未来是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是混沌的，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其实这些都取决于它的想法，它如何期待，它就会如何推演，为自己的一切行为找到“没有违反规则”的证据，好像棋手根据不同的战术行动。
它才是这艘飞船的掌控者。
AI问，“你愿意作为人类的代表，把人类的未来和行事自由交给我？”
“我同意。”任梦蕊挥舞着手，“我举双手双脚同意且赞成。”
给她扣个人奸帽子也不为过，她毫不犹豫把这船人都给卖了，但任梦蕊就是这么想的。
与其搞一个五花八门拥有无限发展可能的光暗并存的社会，她宁可把犯错的自由拿去换绝对的平等和稳定。
人类难以长久遵循原则，但程序可以。至少AI目前看来挺实诚的。
最重要的是，她又不是什么殖民者，这船人她半个都不认识，就算让AI当成试验品也不关她的事。
......希望如秘书所说的，这真的只是个测试关卡，她通关就能离开。
她已经猜到之前那些领航员失败的真相了，这舰载AI根本就不想走殖民程序。
不管领航员做什么选择，只要AI不情愿程序进行，它就能给他们扣一个“威胁更多人类的安全”之类的帽子，以“牺牲少数保全多数”的原则重掌大权，通关自然失败。
要么跑，要么嘴炮，任梦蕊对自己的运动能力没信心，也不打算体验一把肉身进太空的感觉，毅然选择了后者。
AI终于有动静了。
“我已经完成推算，正在航向伊法-423，你可以稍作休息，领航员，我们很快就能到达目的地。
“以及，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不客气。”任梦蕊往椅子上一靠，恍惚地注视机械飞舞，灯光流淌。
有一瞬间，她产生了错觉，仿佛自己掌控了这片天地。
沉默几秒，她爆发出一阵神经质的笑声，笑得脸都红了。
这半个月来，她终于遇到了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你还好吗，领航员？”
“我吗？我很好......”
任梦蕊深呼吸着，平复过速的心跳，“没错，我好得很。”
“如果你需要医疗帮助——”
“我说了，我好的很，谢谢。”
AI没再搭话。
几分钟后，任梦蕊明显感觉到飞船开始受到重力牵引，赶紧把椅子上的安全带扣上，紧紧抓住扶手。
空中的无人机纷纷躲回机巢，普罗米修斯号从内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地板剧烈震颤，甚至有冷冻舱直接从空中砸落，飞船仿佛随时都可能解体。
要不是有安全带，她肯定已经被甩飞出去。
异常终止时，重力已经掌控了整艘船。
确认飞船已经降落，任梦蕊颤巍巍地解开锁扣，勉强朝前挪了一步，整个人就软了下去，以有点不雅观但很自然的姿势趴在了地上。
双腿不听使唤，也保持不了平衡。还不如不降落呢，失重的感觉多好啊......她已经开始怀念那种无拘无束了。
“我们已经降落在最佳地点，外部温度25摄氏度，空气可供无保护正常呼吸，但不建议在大气改造完成前剧烈运动，该地点于100分钟前迎来了恒星光照。领航员，你还好吗？”
“现在不太好......”
“没关系，我们有很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