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泊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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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团泊,曾叫洼

秋风像一把柔韧的梳子,梳理着静静的团泊洼;

……

向日葵点头微笑着,望不尽太阳起处的红色天涯;

……

密集的芦苇,细心地护卫着脚下偷偷开放的野花。

……

40多年前,一个秋天的上午。洼淀里一片寂静。羊群在静静地吃草,发出唼喋的啃咬声和咀嚼声。不远的独流减河,从上游下来的秋水汹涌的奔流声,越过大堤传来,让这片刚刚走出燠热的洼淀里有了一些清凉。一个脸颊瘦削却棱角分明的中年人,怀抱着羊鞭,倚着一棵低矮的垂柳在一口一口地吸着烟。细细的鞭绳,在他怀里挑出的鞭杆上随风晃动着。

他慢慢抬起头,朝远处望去,忽然笑了。

他想起那首敕勒人曾经唱了千百年的古老民歌: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他喃喃自语着,是啊,天苍苍,野茫茫,多美啊……

他又深吸了一口烟,再慢慢吐出来,清澈的诗句,就如同涓涓溪水一样从心底流淌出来……他就是诗人郭小川。从心底流淌出的这首诗,也就是后来广为流传的《团泊洼的秋天》。

泰戈尔说,世界用图画和我说话,我的心灵以音乐应答。

是的,音乐是人类的另一种语言,而从诗人心底流淌出的音乐,应该是浪漫的诗句。那么这时,在我们的诗人眼里,这个叫“团泊洼”的地方又是怎样一幅图景呢?

除了丛生的杂草和芦苇,还是杂草和芦苇……

这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荒淀。当时,它的名字就叫“团泊洼”。

在这里,有一个古老的传说。相传很久以前,天宫的一匹御马冒犯天条,偷偷去“八宝琉璃井”饮水。因为井水太深,它只好跪下前腿,却不小心蹬掉一块井台上的星石。星石从天而降,落到这片洼淀,上面还留有这匹御马跪出的碓形坑凹。据说,这块星石至今还在团泊村的关帝庙附近。于是,当地人就把它叫石碓,也叫灵石。这块灵石确实很灵,至今,碓坑里还有一汪清水。它遇水深而不没,遇大旱而不竭,因此,被这里的人们奉为神石。

但传说只是传说。这块“灵石”虽然神奇,多少年来,却并没给这片洼淀带来多少好运。

一位专搞民俗研究的学者曾说,富饶的地方有富饶的故事,贫瘠的地方,同样会有贫瘠的往事。这片洼淀的贫瘠,是超出一般人想象的。据史料记载,在4000至5000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浩瀚的大海。后来在一场海侵之后,曾发生过一次大规模的退海。这以后,这一带也就由海洋变成沼泽。再后来渐渐出现陆地,长出了蓬蒿、野黄花、黄蓿、芦苇和稗子等野生植物,也有狐、獾和野兔一类的野生动物出现。但若干年后,又发生一次大规模的海侵,陆地从此又变成沧海。如此往复,直到明永乐年间,这里仍然“沥水不固”。但此时大海已经远去,留给这里的只是一片芦苇与杂草丛生的泽国。据有案可稽的资料记载,当时这一带的面积约有410平方千米。由于地理位置是在白洋淀下游,每遇沥涝灾害,客水倾下,更成一望无际的汪洋。从此,这片洼淀也就与苦水和贫穷结下了不解之缘。

在这片洼淀里最早出现的,应该是一个叫团泊村的村落。

这就是今天位于团泊镇中心位置的团泊村的前身,关于团泊村,综合相关资料的记载和当地村人祖辈的口口相传,应该是这样形成的:因为当时这一带有一块高出水面的台地,四周可以停泊渔船,附近打鱼的人们常来这里躲避风浪,远远看去,一些渔船将这个土台团团围住。“团泊”二字,应该就是这样得来的。到清代康熙年间,有李姓人家的二世祖,名李靖,从梁头村迁到这里定居。从此,这个土台上才有了长住居民。现在想来,当年这个叫李靖的先人一定很勤劳,应该也是个能干的农人。他每天去一个叫“西港”的地方取土。所谓“港”,在这里并不是港口的意思,如果用方言说应该发“疆”的音,意指沼泽;可以想象,这个叫李靖的先人很有些“愚公移山”的精神,他日复一日,就这样坚持不懈,硬是在这片沼泽里垫起一块高高的土台。这个土台留存至今,被当地的村人称为“李家高台”。再后来,又有山东籍的赵氏人家从杨成庄迁来此地定居。所谓杨成庄,也就是今天的“团泊新城”所在地。后来的赵氏人家搞得更大,不仅去西港取土,也到一个叫南坑的地方取土,为自己垫地基,这也就是后来的“赵家台”。到清代雍正年间,又有程氏人家的先人,从双窑村迁来这里。关于这个双窑村,还有故事,我们后面会说到。此时已有李家和赵家两座高台,这程氏先人便也去西港取土为自己垫起一座高台,这也就是后来的“程家台”。至清代嘉庆年间,有“韩氏八十五世先祖立仁之妻肖氏,携其二子,长子杰、次子良和一侄,名忠”,从西兰坨村迁来这里投亲定居。

这应该就是团泊村大致的由来。

这片洼淀,也就是因为这个最早出现的团泊村而得名,后来被称为“团泊洼”。

星移斗转,荏苒光阴,今天,在这片团泊洼的中心已经有一个小镇。曾有一位在中国北方乡村土生土长的作家说过这样一句话,任何一个村镇,都有它自己的历史和性格。这个小镇当然也不例外。它叫团泊镇,按现在的行政区划有8个村庄。

当然,这8个村庄,也都有自己的故事。

由于地貌形成的特殊原因,这一带海拔很低,据测量只有大约3米,最低的地方还不到2米,而且是退海形成的沼泽,土地盐碱化严重,又因低洼易涝,历史上经常发生洪灾。20世纪70年代初,长春电影制片厂曾拍摄过一部名为《战洪图》的影片,故事的原型就是这一带的事;也正因如此,这片洼淀只能生长芦苇、野菜和各种杂草。据团泊村一位已经退休的老校长说,当地资料记载,这一带当年也曾种过粮食,但产量低得令人难以置信,平均亩产仅12斤,最低时只有6斤。这在中国的农业史上也很罕见。当地村民形象地自嘲,“种一葫芦收一瓢”。在这一带,当年曾流传一首粗陋却很生动的民谣:“老东乡,吃菜糠,喝苦水,尿裤裆。”

这里所说的“老东乡”,指的也就是这片以团泊村为中心的洼淀。

这就是我们的诗人郭小川当年眼中的团泊洼。很难想象,在40多年前的那个秋天,他看着这样一片荒草萋萋的野淀,竟能写出如此优美浪漫的诗句。可见,这是一种怎样的诗人方式的“应答”。当时“五七干校”的校址,是河北省新生农场的孵化场。与郭小川在一起的还有张光年、秦兆阳、屠岸等一批作家和中国文联各协会的知名艺术家。那时,郭小川经常赶着羊群来到洼淀里,怀抱着羊鞭,一边吸烟,一边望着北面的独流减河和远处的村庄出神。此时这片洼淀很静谧,但可以想象,那时他的心里,正像独流减河一样在奔涌着。

独流减河叫“河”,其实是一条很宽的行洪河道,属大清河水系,是引泄大清河和子牙河的洪水直接入海的人工河道,也是天津南部一道重要的防洪线。因为河道的上口在独流镇附近,所以叫“独流减河”,也有“单独流入大海”之意。每到秋天,上游的水倾泻下来,1000米宽的河道里漭漭荡荡,奔腾汹涌,水声越过大堤,很远都能听到。正因如此,郭小川在他的《团泊洼的秋天》里,把这条河称为“野性的独流减河”。

那时,远处的村庄,低矮的土屋如同长满荒草的土丘。

我们的诗人看着这一切,心里在想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绝不会想到,40多年后,他眼中和笔下的团泊洼,已经变成今天的样子。

唐代大诗人杜甫当年曾仰望苍天,在《可叹》一诗中说:“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从此为世人留下了“白衣苍狗”的感慨。但杜甫大概不知道,东晋著名的道教理论家和医学家葛洪,早在他之前400多年,面对大地,就已发出过“沧海桑田”的感叹。这句话出自《神仙传·麻姑》,原话是:“麻姑自说云,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也就是这个叫葛洪的人,他对一种叫青蒿的草药的发现,在自己著作中留下的一句关于“青蒿一握”的话语,在1600多年后,竟然促使一位叫屠呦呦的中国女科学家获得了2015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然而,葛洪的“沧海桑田”,却也道出了这个世界的变化规律。

是啊,几千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沧海。它由沧海变成沼泽,又由沼泽变成洼淀,再由洼淀破蛹化蝶,不仅沧海变桑田,而且已变成了一片锦绣大地。今天,“团泊洼”的这个“洼”字,随着这片土地充满生机地走进一个新时代,已经被永远地抹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湖”。现在,它叫“团泊湖”。

这里已是一片迷人的水面。每到春季,草长莺飞,一眼望去,有上百种鸟儿在水面上方尽情地上下翻飞。秋天雨水丰沛时,这片湖面更加宽广,伴着稻香和苇香,常有成群的鱼儿在水面跳起。现在,这里已是远近闻名的风景区。不仅是我们的诗人郭小川,就连这团泊的当地百姓也不会想到,这样一片荡漾着绿水清波的湖面,总面积有60多平方千米,相当于11个杭州西湖。更不会有人想到,在这美丽的湖畔,已经建起一座现代化的新城。

是啊,郭小川怎么会想到呢,他当年放羊的这个“团泊洼”,这片曾经荒芜的,被团泊人自嘲能“尿裤裆”的老东乡,今天已经高楼林立,鲜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