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静止的春天
王开岭
怎样才算拥抱过一个春天呢?
我觉得,有一个仪式不可或缺,它须在某个春日里发生,否则,你的春天即不合格,就像洞房花烛之于一桩婚事。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孔子师徒留下的这番话,在我看来,堪称春天的一道谕旨,亦是对“春”最美的广告和代言。它督促你,莫负明媚春光,到户外去,敞开身体,沐浴天泽,领取那一年一度的大自然福利。
惜哉,2020,我有负这天意了,不,不仅是我,我们都一样。
那是一场只能叫作“等待生活”的生活。
在一只鸟眼里,那春天并无殊异,山川依旧,星光依旧,杨柳依旧,仍堪称岁月静好,它唯一的好奇是:怎会这般寂静、这般空旷?人群呢?喧声呢?车水马龙呢?天上的风筝呢?
是的,人类第一次把自己关进了笼子里。除了房舍,人类把地盘最大限度地还给了野生动物。水里的鱼多了,林中的兽多了,天上的翅膀多了,曾见新闻视频:在欧美一些城镇,熊、鹿、獾、野猪们,大摇大摆地信步街头,那模样不像闯入者,倒像归来者,像合法业主在巡视自家的领地,在检阅自己治下的动物园。
看那些颤晃的镜头,感觉有点儿怪,后来醒悟:那是囚徒的视角啊!那是失去自由的人,在羡慕铁窗外的世界。
是的,这是一场仅限于人类的不幸。
对于人间,对于自负的地球文明,这是个怎样的春天呢?
一个寂静的春天,一个蒙面的春天,一个惨烈的牺牲的春天,一个彼此呼唤又充满敌意、同病相怜又相互诅咒的春天。
2019年岁末,在圣诞福音和爆竹声响起时,谁也不承想,人类会开启这样一种极端的生活——
世界成了一座巨大的病房,无数的呼号、无数的惊悚、无数的悲鸣,从各个角落,从千万间紧闭的窗户里飘出……瑟瑟发抖的我们,无从辨识,只能把一切消息翻译成坏消息,翻译成梦魇和世界末日。
爱与恨一样多,祈祷与诅咒一样多,理智与癫狂一样多,悲剧与闹剧一样多。
我们前所未有地看清了时代的真相,它的虚弱、迷狂,它的撕裂和藏污纳垢,它的极端和自暴自弃……
我们目睹了人类最深重的愚蠢和昏昧,见识了语言所能织出的最丑的脏话与谎言,我们窥见了人性所有的褶皱和棱面,它的溃烂和闪光……
我们见证了伟大的良知和牺牲,那些扑火的白衣飞蛾,那些背负氧气和药瓶的逆行者,那些服务真理并清晰吐出每个字眼的人,那些值守病榻为临终者安魂的祈祷士……他们履行的是神职,是使徒的角色。他们以“保卫生命”“保卫生活”之名,宣示着力量、道德和美。
我们挣扎,但不绝望。
想起了斯蒂芬·茨威格,那个高贵、敏感细心和忧郁的人,那个曾用尽全力和深情来生活的人。
那个春天,我又翻开《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这是一本告别的书,一个人对世界最后的审美与幻灭。
他动情地追忆了自己的青春,20世纪初的欧洲,那个以安逸与创造、自由与艺术为标签的时代,那是维多利亚的文明之巅,那是欧罗巴的迷人之夜,蓬勃、平和、温煦,这种气候和秩序,让一切理性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皆感舒适。“暖风熏得游人醉”,大家甚至开始厌倦这种恬静和柔腻……可谁承想,这竟是落日前最后的光辉,是断崖之上的峰顶驻足!接下来,两次世界大战,经济凋敝,贫困饥馑,政治瘟疫,意大利法西斯,希特勒神话,族群仇恨与暴力美学,纳粹集中营,国家主义的狼烟,排山倒海的民粹,疯狂地吞噬理性和肉体,绞杀自由与道德……
在那封深夜遗书里,他和夫人祝人类好运——对我来说,脑力劳动是最纯粹快乐的,个人自由是这世上最崇高的财富。我向我所有的朋友致意,愿你们在经过漫漫长夜后迎来灿烂的朝霞,而我这个过于性急的人,先你们而去了。
春,我知道它来了,它已悄悄爬上了窗台,那是灰白枝杈上的润青,那是流苏一样的杨树穗,那是越来越密的鸟雀啁啾声……
但它和我隔着墙,隔着护栏和玻璃,有些生分。
这不是我想要的春。
我要的是可触可染、耳鬓厮磨的春,是“出门俱是看花客”“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春,是“傍花随柳过前川”“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春,是“春风十里扬州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春,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春……
身在茧房,你尽可“小楼一夜听春雨”,但难及的是下一句“深巷明朝卖杏花”。
这两者合起来才是春:春之身,春之心,春之事。
我最饥渴的,其实是阳光。
东西向的楼房,最大困扰是光照,一天里,被太阳直射的机会只有两次——朝阳和夕照。
足不出户,对于小孩子来说,是一件残酷的事。
他在长身体,他需要晒太阳,他需要合成维生素D……
每个黄昏,赶在太阳落山前,我打开后窗,叫儿子过来,让他踩上一只高凳,撸袖敞领,尽可能裸露肌肤,去追一天里最后的紫外线。
天冷,每天十分钟。
儿子兴奋地问:“这算不算夸父追日啊?”
自此,一个儿童踮着脚、抻长脖颈看夕阳的画面,就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至今,闻某地疫情封控,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小孩子如何晒太阳……那幅画,像弹窗一样跳出来。
那些天里,我最羡慕的,是楼下门口的执勤大妈,红袖章,测温仪,别人坐着,她不,大踏步地折返走,大弧度地甩胳膊,阳光亲热地缠着她,虽蒙着口罩,我仍能看到她满脸的红润。
年末,在北京一场读书会上,主持人问嘉宾:2020年你最难忘的事是什么?轮到我,我说是4月的一天,在山东老家,在室内闷了三周之后,我做出一个决定:带9岁的儿子下楼去,去走马路!去晒太阳!去看春天!
那个午后,我们出发了。
一出户,明晃晃的光扑上来,人犹如撞在了玻璃上,眯起眼,一股暖流涌贯全身,我幸福得一哆嗦:啊,太阳神!
儿子冲着地面直跺脚,像踩着了什么稀罕玩意儿。
没有车,马路阔得惊人,像一条大河遗下的枯床,无声无息。忽想起2003年“非典”时的北京街头,也是春天,一样的冷寂,一样的空荡,一样的沉默……你坐过空无一人的地铁吗?是的,我坐过。17年了,本以为那样的春天和大街永远不会再有了。
除了主干道,所有巷口皆封,商铺闭户,公园自然也去不成。我们选了朝阳的一侧,慢悠悠,无目标地走。
空气清凉,风有微棱,父子俩挽起衣袖,摘掉帽子围巾手套,仰起脸,虔诚地,像朝圣者那样,把自己献给太阳。
儿子蹦蹦跳跳,他觉得很梦幻,整条大街都是他的,仿佛掉进了乐高城市……
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男子,迎面走来,他,脸上竟一丝不挂!你怔住,身子发紧,拉响了警报。和你一样,对方略有迟疑便做出了反应:提前“变道”,像车辆紧急避险那样。
你捉紧儿子的手,疾步掠过。
那人的身影,也像是逃走似的。
儿子频频回头,似乎舍不下这路人。
“我能不戴口罩吗?”儿子跃跃欲试。
“不是每个人都有口罩。”你警告他。
你有点羞愧,为方才对陌生人的心思。你发现自己的目光变成了一名警察、一个审判者,不仅虎视眈眈,甚至有举报和指控的意味。
口罩是一层纱、一面盾,有时也是一堵墙、一座山。
你未曾料到,在不久之后,一具躯体对另一具躯体的戒备和敌意,将成常态。
在生物界,完全可信赖的,或许只剩下草木了。
沿着阳光导航的直线,我们走了很远,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的拐角,激动人心的事物出现了——
红色!粉红!是桃花!
一声欢呼,父子风一样追上去。
红晕的枝条,像女子的纤臂,从松塔后懒懒地伸出。
一盏盏,一朵朵,一瓣瓣,那桃色,清澈,灼热,羞涩,像胭脂,像朱唇,像恋情。
情不自禁摘下口罩。
刹那间,一缕清风冲进鼻腔,那股消毒水、无纺布的味道没有了,那股在肺里盘踞了很久的化学味。
我张开嘴巴,大口地深呼吸。
儿子很兴奋,凑上前,贴住最近的一簇,贪婪地,使劲吸鼻子,那花瓣颤了一下,我几乎听到一声尖叫……
“哎,轻点,别把她弄疼了。”
“哦,留点儿花香,给蝴蝶,给蜜蜂……”
“村南无限桃花发,唯我多情独自来。”
这是今年我注视的第一株花,于她,不知算不算“初见人”。
这个春天,最寂寞者恐是野外的花了,没有目光和脚步,无人赏,无人宠,无人折……
人面不知何处去,春花无主向谁开?
告别她,我们继续走,在一处河畔,遇到了垂丝海棠,还有迎春花,还有两行绿水荡漾的烟柳……
那个明亮的下午,是我们的节日。
晚上,儿子写作文,提到了与花的亲热,我略改两字——
“摘下口罩,我闻见了春天的味道。
而春天,看见了我的脸。”
我说:“儿子,你会写诗了。”
“瘟疫是如此残酷,它惩罚的竟是自由与亲密。”
整个春天,除了这句话,我没有任何写作。我把它发在了微博上。
这个蒙面的春天,你可曾遇见一张生动的脸?可有一份明灿的笑让你春意盎然?
这个牢笼里的春天,寂寞者,除了花开花落,还有女子的容颜。
网友笑曰:“大街上终于寻不见美女了!口罩面前,人人平等!”
他不知道,这是春色最大的损失。
和花儿一样,没有爱慕,没有目光的饲养,容颜会枯萎。
据说女士们都懒得化妆了。
是啊,当无纺布成了人的另一层肌肤和表情,美貌即显多余了,她们被打入冷宫,犹如冰箱里的水果。
在平等面前,我们停止了对脸孔的想象与探索。
这是审美的灾难。
那个残酷的春天,最受虐的,莫过于情侣,尤其是异地恋人。
看到一组照片:在德国和丹麦的边境线上,隔着铁丝网,两位老人热目相对,手温柔地握在一起。老爷爷在德国,老奶奶在丹麦,两人恋爱已有一年,疫情暴发,边境封闭,老爷爷每天骑车八公里来此处,他们读报聊天听音乐,眼含幸福,直到夕阳落山。
网传,在一湾之隔的深圳和香港,有不堪相思的情侣,竟循着当年私渡客的足迹,攀上相邻的山头,来到最近的滩涂,对着依稀的人影,挥手呼唤,或在望远镜里相看泪眼。
又看到一位西方艺术家的画作:疫情下的街头,两个火热的年轻人忘情拥吻,而身体一侧,是两具搂抱着倒下的骷髅。寓意很明显:激情,在死神的注视下。
如果这幅画需要一个名字,我想称之为“哭泣的身体”。
是的,它们在哭泣,那些凋零的身体,那些失散在异乡的身体,那些在孤独中日渐憔悴的身体,那些在生疏中火苗渐熄的身体,那些被淡忘和失去信任的身体……
它们呼唤完整,呼唤热焰,呼唤欣赏和赞美……
是的,人类身体里的微笑正在流失。
自由、亲密,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也是最后之际才不得不放弃的东西,再后,就轮到生命了。
我丝毫不敢嘲笑那些拼命活和拼命爱的人,那些奋不顾身去维系日常生活的人。那是一种不怕死的“贪生”。
那种不愿意同往常分手、与旧时光恋恋不舍的样子,多像一个孩子——他拒绝丢下自己的玩具!
我为之动容。
“生活”和“活着”,是两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