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学派Ⅱ:门泰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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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也是最痛苦的惩罚,而门泰特注定要以清晰的直接体验重温每一个记忆。

——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门泰特学校年报(因内容不当而被修改或有所删减)

吉尔伯图斯关上了自己私人办公室的门,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华丽的老式钥匙,插进锁眼,转动钥匙,立刻听到了令人满意的咔哒声,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安全。学校里除了他以外,再没人知道这种复杂至极的安全系统。

尽管校长严令任何人不得来此打扰,但他还是在门的四周加装了静电封条,又安上了隐藏的固定门闩,面向沼泽湖的窗户也是不透明的,从外面看不到里面。另外,他还启动了白噪音反射器、监听干扰器和信号阻断器,以防止任何精密的窃听装置和工具窥探这里。

想来也真是荒谬,曼福德·托伦多对任何比中世纪工具更加先进的技术都加以谴责和强烈反对,但他自己却使用秘密的监视技术。不过这位芭特勒领袖就是这么一个自相矛盾且秉持情境伦理和条件道德的人。尽管曼福德对约瑟夫·文波特庞大的航运帝国大加指责,但他还是乘坐先进的空间折叠飞船前往帝国各处。美其名曰进行太空飞行是必要的邪恶行为,只为了传播他的重要信息。他的追随者之前使用先进的武器摧毁了文波特在托纳里斯的巨型造船厂。他还逼迫吉尔伯图斯在那次摧毁行动中协助他。曼福德很聪明,能够看到自己立场上的矛盾,但他太狂热地坚持自己的立场,以至于根本不在乎自己理论和行为上的自相矛盾。

此时,吉尔伯图斯不想冒任何风险。只有当他确信办公室已经安全,各种物理和技术上的保护措施都万无一失,他才会真正感到安全。(这些保护措施都是他在思维机器的培养下,在成长过程中学到的。)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打开了柜子上的一个秘密控制装置,滑动一个假隔板,关闭另一个安全系统。然后他拿出了已知宇宙中最危险的思维体——独立机器人伊拉斯谟的存储器核心。伊拉斯谟就是奴役和折磨了数百万人类的邪恶机器人,同时也是吉尔伯图斯的导师和朋友。

凝胶电路球体上发出淡蓝色的光,这光来自球体内部的能量源,闪烁着思维的光芒。“我一直在等你,我的孩子。”伊拉斯谟那又细又小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来,“我实在太无聊了。”

“你不是通过你的间谍眼把整个学校都尽收眼底了嘛,父亲,我知道你一直在观察学校里的每一个学生,监听他们的每一次谈话。”

“但我更喜欢跟你交谈。”

很久以前,在科林的时候,伊拉斯谟把数百万人类奴隶当作实验对象,对他们进行测试、刺激、折磨和观察。而当时的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对此毫不在意。那时候,吉尔伯图斯是个特例,一个从没受过教育的野孩子,几乎连话都不会说。而奥米诺斯——计算机永恒思维体,向伊拉斯谟提出挑战,要求他证明人类到底有多大的潜能。这个对人类充满好奇的机器人接受了挑战,通过漫长且不懈的培养和知识灌输,它把那个无名的野孩子变成了人类当中最出类拔萃的精英。

吉尔伯图斯的人生从此被永远地改变,变成了如今的他——他知道那次挑战,令伊拉斯谟也发生了改变。

在科林战役中,奥米诺斯布下陷阱,把吉尔伯图斯和其他人类人质放置在一个个沿轨道运行的容器中,把他们当作诱杀的饵雷。假如人类圣战大军向机器据点开火,成千上万无辜的人质将会没命。伊拉斯谟不忍心让他可爱的宝贝受到伤害,为了拯救这个小生命,它让思维机器失去了保护,变得易受攻击——这完全是一个不理智的决定。难道是出于同情和怜悯吗?就连吉尔伯图斯也不完全理解机器人为何这样做,但他对自己敬爱的导师十分忠心。

反过来,吉尔伯图斯也救了伊拉斯谟。当机器星球最终被圣战大军攻破并占领时,他偷偷地把机器人的存储器核心带了出来,这个核心里面包含了伊拉斯谟的一切。吉尔伯图斯在绝境中利用自己所有的人类技能,和其他支持机器人的人类一起,混在难民当中,逃出了科林……

如今八十多年过去了,吉尔伯图斯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新的身份,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

“你什么时候能让我在安娜·科瑞诺身上做实验?”伊拉斯谟问,“她令我十分好奇。”

“你对人类做的实验还不够多吗?你过去不是一直夸耀自己在数十万人身上做过实验吗?”

“可我从来没见过像那位年轻女孩那样有趣的人。她的思维就像一个无法解开的谜,我必须把这个谜解开。”

“你不是说才是最令你着迷的实验对象吗,”吉尔伯图斯打趣道,“难道你对我失去兴趣了吗?”

机器人停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我对那个女孩感兴趣,你嫉妒了吗?快跟我说说你的感想。”

“谈不上嫉妒——而是出于保护。安娜·科瑞诺如今受我照顾,我必须保证她的安全。任何对她的伤害都会激起帝国的愤怒,从而使整个门泰特学校受到牵连——你的那些实验我可再清楚不过了,父亲。你的大部分实验对象都没能活下来。”他走到书椅旁的一张考究的书桌旁,弯下腰,把平时他跟伊拉斯谟常玩的金字塔棋的棋子摆好。

“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小心行事的。”机器人依然坚持。

“不行,我不能让你拿皇帝的妹妹冒险。我给学生教授你的那些技巧时,时刻小心翼翼,不表现出对机器的同情和支持,好不容易才跟芭特勒人相安无事。”

机器人似乎比平时更健谈了:“是啊,我也看出人们对你的怀疑在逐渐增加。虽然你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显老,但随着时间流逝,大家已经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你也清楚你是时候该离开这所学校了。你需要一个新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我们应该离开兰帕达斯——这里太危险了。”

“我知道……”吉尔伯图斯看着摆在架子上的凝胶电路球,觉得它那么小,那么脆弱,心里不由得感到心酸又难过,曾经的伊拉斯谟统治着整个科林,那时的它穿着亮丽的丝绒长袍,昂首阔步,唯我独尊,可如今的它,如此弱小,不堪一击。

伊拉斯谟态度依然坚决。“你必须再给我找一副机器人躯体,比上次那个更好点儿的。我需要再次恢复行动能力,这样才能保护自己……还可以继续探索和学习。这才是我存在的理由。”

吉尔伯图斯知道伊拉斯谟在房间里用间谍眼看着他。于是他摆好棋子,走出了第一步棋。“我手里已经没有机器人躯体了。芭特勒人逼我销毁了所有的教学标本和工具。这你知道——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是的,我看到了。而你似乎很享受那种混乱场面。”

“别生我的气,那是我为了骗过曼福德·托伦多和他的追随者而故意装出来的。”

“也许你可以多招进来一些特鲁拉的学生。他们可以培育出合成的生物身体来容纳我的存储器核心,想想就觉得有意思。”

吉尔伯图斯压低声音说:“父亲,我的确很想帮您,报答您对我的恩情。但我们现在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小心谨慎。从我今天听到的消息来看,形势已经越来越危险了。”他知道机器人肯定会因为好奇而追问下去的。

“什么消息?我监听了所有学生和导师的对话,没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啊。”

“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学生和教职员工,但小道消息很快就会传播开的。”他等着伊拉斯谟示意他下一步棋该怎么走,然后按照它的意思挪动棋子。“来自科林的一个资深机器支持者多年来一直隐藏着,如今被发现了,此人名叫荷鲁斯·拉卡,是个人类奴隶营的监管。”

“我记得这个人,”伊拉斯谟说,“他是个很称职的监管,能够把所有人都管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他也杀了不少人,但哪个奴隶监管不杀人?”

“据说他跟我们一样,是从科林逃出来的。这个臭名昭著的荷鲁斯·拉卡改了名字,到处流亡,过着流离失所的日子,多年来一直隐藏着自己的身份。”

“科林早在八十四年前就被攻占了,”伊拉斯谟说,“我没有所有人类助手的确切出生记录,但当时拉卡应该大概三十多岁,如今应该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是的,当芭特勒人发现他时,他已经老了——年迈又体弱。但他们还是处以他死刑,在众人面前活活烧死了他。这一发现只会更加助长芭特勒人的狂热气焰,他们会继续追查和搜寻,直到找到最后一个‘机器辩护者’——而那个人就是我。”

伊拉斯谟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安:“绝不能让他们找到你,或者我。”

“荷鲁斯·拉卡向来隐姓埋名,过着低调的生活,从来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但他还是被发现了。而我如今身份尊贵,远近闻名,被认出来的风险就更大了。我也曾想过换一种人生,过着轻松的隐居生活,但现在为时已晚。”

听到吉尔伯图斯竟然有这种想法,伊拉斯谟很生气,说:“我培养你不是要隐藏你的潜力,而是要把你打造成一个伟人,你注定要成为不同凡响的人物。”

“这我明白,我也一直在遵循您为我选择的道路,创建了这所伟大的学校,教导人类如何像机器一样思考和组织思路——这是我与您共同的遗产。您一向待我如亲生儿子,给我无微不至的关心、指导和爱护,对我满怀慈爱。”

机器人觉得他的话很有趣。“也许我已经表现出了你所认为的爱,但我对于爱却没有深刻的体会,只有一丝模糊的感觉。对于人类的爱,我仍有很多不了解之处,比如父亲对孩子之爱、母亲对孩子之爱以及孩子对父母之爱等等。这些人类之爱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理解,因为我永远不会有孩子,永远当不了父亲,因此永远也无法深切体会父子之爱。”

两人都对下棋失去了兴趣,于是都抬起头来。吉尔伯图斯不再看向机器人的存储器核心,思绪远远飘走,进入了门泰特状态。

吉尔伯图斯在大脑里精心构建了各个区域,建立了一个非常特殊的私人庇护所。他把这个庇护所称为“记忆库”,把自己年轻时获得自由并逃离科林之后的所有经历都储存在这个“记忆库”里。

在获得自由身的头二十年里,吉尔伯图斯一直以假身份活着,让别人相信他是个普通人。那时的他看上去像个三十多岁、年富力强的小伙子,他的身体就像他的大脑一样,仿佛是一台精密的机器,维护良好。他去了遥远的勒克泰尔星,决定在那儿当一个农夫。他受雇当了农民的帮手,学习如何种地耕田,那跟他以前学过的理论知识完全不同。

如今,每当吉尔伯图斯进入自己的记忆库,就回想起在勒克泰尔的生活,重温他与农夫一家人以及邻居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回忆起跟他们一起在夏日里过节、在丰收时庆祝、在冬天里祈祷、在春天欢庆的欢乐情景。那是吉尔伯图斯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人类社会。他观察勒克泰尔人,学习并模仿他们。很快,他就自然融入了这些人当中,他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些当地人,也喜欢与人社交。

这一发现令他十分惊讶,因为伊拉斯谟总说自由的人类不守规矩、缺乏教养,都是乌合之众,过着肮脏且卑贱的生活。尽管他的导师如此教导他,但他发现勒克泰尔人个个善良热情,让他觉得很温暖,他们似乎有一种特别的社会运行机制,是思维机器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吉尔伯图斯在那里待了七年,在农场里干活,过着平静的生活。在此期间,他继续保护着机器人的存储器核心,同时也时刻警惕,如果存储器被人发现,他随时准备着把发现之人杀死。总而言之,他完全适应在勒克泰尔星的生活,并融入其中。他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名叫茱莉娅的年轻女孩,并找到了爱情——这是伊拉斯谟从未教过他的东西,因此他只能靠自己学习。

而且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心痛的感觉。茱莉娅爱过他,但最终嫁给了别人,令他心碎不已,并且忍受着心伤理解这爱情之痛。他的秘密机器人导师无法给他任何安慰,只能以一种轻慢的态度建议他把自己的竞争对手除掉。可是连吉尔伯图斯都不了解自己的感受,更别提那个独立机器人了。

吉尔伯图斯没有听从导师的建议,而是把对茱莉娅的所有记忆都封存了起来,他把他们两人的每一次谈话、一起度过的时光、每一次温存的接吻和拥抱都深锁在心底,并把这些经历视为无价珍宝。

吉尔伯图斯最终离开了勒克泰尔,追随机器人的宏伟梦想,并在伊拉斯谟的鼓励下建立了一所学校,秘密教授思维机器的技术。伊拉斯谟还说服他重新使用自己原来的名字——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因为即使在科林时,也没多少人知道这个名字,况且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这个名字估计早就被人遗忘了……

同样,荷鲁斯·拉卡也曾经隐姓埋名,过着低调且平凡的生活,从不引人注意,但最终还是被人发现并被处死。而吉尔伯图斯早已放弃了过平凡生活的机会,接受伊拉斯谟的召唤,履行伊拉斯谟赋予他的伟大的使命。

此时,他的思绪从自己的记忆库里出来,发现伊拉斯谟仍说个不停,完全没意识到它的监护人已经进入了门泰特状态。“我们必须制订一个逃跑计划,”机器人说,“这样我们就能在危难时刻迅速离开兰帕达斯。我们是生是死可能完全取决于是否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吉尔伯图斯的思绪回到现实。“我已经在学校的安全机库里安排好了一架私人应急飞船。如遇到紧急情况,我可以直接驾驶飞船飞走。”

机器人停下来,想了想,说道:“我们到时应该带着安娜·科瑞诺一起走。”

“但我还是不许你在她身上做实验。”

“不管怎样,我都会一直仔细观察她的。”

紧锁的办公室门外响起报警声,尽管吉尔伯图斯下了明确指示不许任何人打扰,还是有人擅自闯入。他匆忙把危险的存储器核心藏起来,锁上柜门,然后把柜子藏在一排书的后面。吉尔伯图斯并没有开门,而是开启了扬声器系统,说:“请勿打扰。”

来者是艾丽丝·卡罗尔,吉尔伯图斯的一位女学员,此人十分强硬顽固,是芭特勒人推荐来的;他虽不情愿,但为了博取曼福德的好感,还是被迫招收了她。“您收到了传召,校长。请立刻动身。”

艾丽丝生性粗暴,更糟的是,她从未意识到这一点,或者根本不在乎。

“是皇帝传召我吗?”吉尔伯图斯打开了安全系统,然后用老式钥匙拧开锁,打开了门。

艾丽丝站在他面前,说:“是托伦多大人,他命令你去他的总部。”听她说起曼福德时那副毕恭毕敬的语气,仿佛觉得他跟皇帝一样重要似的。吉尔伯图斯意识到,对艾丽丝来说,芭特勒领袖的地位甚至比皇帝还高一等。

吉尔伯图斯校长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说:“我会尽快去的。”

请立刻动身。”她重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