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的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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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让我想到了达纳基尔盆地[1],尼日尔[2]和吉布森沙漠[3],几乎算不上生者的世界。
——班在《星际联航寰宇指南:帕玛篇》上的一处笔记,每位乘坐星际联航航班飞往帕玛星的乘客都会免费获得这份指南。
透过车窗,鲁扭头看向外边。
从两个小时,或者更久之前开始,外边的景致便不再有太多变化。天空中没有云,地上也不见任何植被,世界苍茫得如同一张朝远方摊开的砂纸,糙杂又浑浊的苍黄为底色,此中万物都被打上了一层厚重的蜡,连天地都分不清边界,只有深浅浓淡的区别,寥寥几笔还算清晰的线条,是车队正驶过的盘山公路,铅灰色的纤细曲线来回弯折,勾勒出绵延不绝的山的轮廓,再往外沿,便只剩一片无边无际的昏黄,那是目前已探明全宇宙最辽阔的沙漠,约莫八十个撒哈拉沙漠大小,占据了这颗星球四分之一的陆地,因而得以用这颗星球的名字命名——帕玛沙漠。
鲁从没去过那里,倒是每次搭乘飞船快要抵达帕玛星,例行环绕外轨道时总不免见到。随航的空乘人员通常会把这当作一景,热诚地用广播邀请乘客们驻足观赏。鲁早已没有那股新鲜劲,但艳丽婀娜的明黄摇曳在窗外,也实在叫人难以忽略。从飞船上俯瞰,这片沙漠就像一条肥硕慵懒的金蟒缠绕在帕玛星的赤道上,叠起的沙丘如同层层鳞片,于黯淡的太空中是那样晶莹耀眼,稀薄的大气沿着沙漠四周的山脉滑动,衬得它像是活的,那徐徐流转的风沙,便是它优雅地蛇行。
这样华美生动的景观,近了看却只剩下无边的孤寂和死亡,连带着整颗星球皆是如此。
除却闻名遐迩的帕玛沙漠,帕玛星大大小小的沙漠其实还有近三十块,其间密布着极不稳定的流沙。这颗星球其实很早便被发现,但直到最近百年才渐渐开始有人类造访,因为空气极度干燥且含有毒颗粒,人们生活在此需要佩戴专门的滤阀才能安全地呼吸,更别提炎热的气候和常年从荒漠蔓延来的尘暴……若非富饶的矿产和帕玛人这样着实低廉的劳动力,星际联署大概连殖民的兴趣都不会有。
劣等星,在联署拟撰的《星球图鉴》里它一直都属于这个分类。
不过如今,居住在这里的人倒是不用为了发财而忍受糟糕的气候和危险的空气。地球宣布殖民后不久,星际联署便租用了帕玛人首府多邦以南一块结构相对稳定的谷地,并在那里耗费巨资筑起一个隔绝自然大气的人工穹顶;穹顶之下近两百平方千米的土地,便是人类租界,租期是二十个世纪。经过数十年耕耘,如今的租界已经和地球上诸多人类城市别无二致,香甜湿润的空气、绿荫漫道的公园、碧蓝清澈的人工湖、纵横交错的街道和高耸挺拔的楼宇,林立的剧院赌场和高级餐厅,不熄的霓虹为这座城市装点起令人心驰神往的灯红酒绿;帕玛星每个漆黑寂寥的夜晚,租界都会如同一颗初升的太阳在多邦以南缓缓亮起,它是那样精美绝伦,就像嵌在夜幕中五彩剔透的宝石,抑或是,一个悬浮在无垠荒漠中壮丽恢弘的蜃楼。
现在想来,在这待了十几年,鲁一共就离开过租界两次。第一次是为了解决在北极矿区的一起重大事故,一个帕玛女工意外被勘探的机器轧死,附近的数十个帕玛劳工为了营救她企图用身体阻停重达百吨的机器,最后一一被碾压致死。若不是发生在自己的地盘,鲁绝不会相信这样前赴后继去送死的事,那次,也是鲁第一次见识到帕玛人骨子里的团结。
“真是个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乌托邦。”
新闻里的评论家曾公开这样讲过,但这番评价并不夹带任何褒义,在他们看来,那是一种在低等动物里才有的集体意识,类似蚂蚁或者蜂虫。帕玛人时刻将自己的命和族人系在一起,就像某种从出生时便签署的生死相依的契定,尽管如此低级幼稚,但在帕玛人心中,它的效力远比和地球人签订的劳务合同要大。一方面,鲁庆幸这种愚蠢的、与生俱来的羁绊无疑对自己在法庭上脱罪有利——至少能让自己在这起事故上少负些责任;但另一方面他又对这样毫无意义的牺牲无可奈何,他记得当时负责监工的人类主管向他汇报时,脸上便是毫不掩饰的嘲笑和颇为自满的“英雄主义”——“若不是我及时关停了机器,这群不懂技术的蠢材还会继续扑上去送死。”
鲁当时听罢,也只点了点头算作回应,对于无法评价的事情,他惯于沉默。
为了尽快平息事故,鲁拉上了返回帕玛星述职的驻地球大使马德哈万,那是他早年花费重金交到的“老朋友”。马德哈万的祖父曾是帕玛星几个部族的联合大酋长,借着这层荣光,他在同族人乃至整个帕玛星一直颇具权威,帕玛星和地球正式建交后,他便获誉成为大使。马德哈万仰慕人类文明,也是最早被人类“同化”的帕玛人之一。比起习惯裸露的同族,他穿定制西装,牛津皮鞋,受邀在伯克利分校[4]读了四年政治与星际关系[5],又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当了三年差,自然也把那套愚蠢的羁绊从自己的DNA里洗刷得干干净净。
说是大使,说白了做的就是上通下达的皮条生意,不管在地球还是帕玛星,人类和帕玛人大大小小的摩擦,很多到最后都得请来他这号人物。事实证明马德哈万确实也有些能力,几十条人命,没几天他便顺顺利利地摆平了——最终,法院仅仅是建议鲁的公司出于人道主义,为每位遇难者的家属提供两万标准星元的慰问金,当然,成本还得算上一套价值两百万标准星元,位于亚萨瓦群岛[6]的海景别墅,它被单独赠予了马德哈万。
“能为您这样的大商人排忧解难,是我的荣幸。”隔日,马德哈万在知晓了自己的“报酬”后特地来致谢,还特意穿上了一身庄重笔挺的戗驳领西装。马德哈万的身形在帕玛人里算是中等,但也近2米半高,因而他干脆直接半跪在地上,好让鲁能够与他平视,帕玛人天生发达的大腿一旦屈起,肌肉便会凸胀,形成一节节规则的隆起,通常朝着一个方向排布,就和帕玛沙漠里那些连绵纵横的沙丘一般。那条西裤虽说是定做的,但容下他的双腿依旧有些勉强,这样一蹲下更是被撑得几乎绽开,鲁不知道这位老朋友是否会因为这份束缚感到难受,但至少他的眼里,已经灌满了南太平洋小岛上的海风。
“其实以后处理这样的事,你大可不必离开租界特意前来。”
“好的,我的朋友。”
鲁听从了这份忠告,之后他就没再离开过租界。眼下,便是第二次,只是这次的麻烦,再也没有这位老朋友来排忧解难——前帕玛星驻地球大使马德哈万在多邦星际酒店房间内遭遇刺杀,首府多邦正式宣布戒严——这还是上周的新闻。
在新闻上得知马德哈万的死讯时,鲁正在租界郊区的高尔夫俱乐部里用早餐。那天是个爽朗的晴天,但大家似乎都没什么挥杆的兴致,一群商人全都挤在俱乐部的咖啡厅里闲话。最近的几个月,好几个星球都传来了动乱的消息,虽然都不算严重,但也足够星际联署头疼,而一向太平的帕玛星,这几天也都充斥着罢工、动乱和刺杀的新闻,这样的动荡不安,反倒令眼前租界的风和日丽显得特别不真实。
“好了,现在多邦戒严,租界的出入口也被封了,他们帕玛人真是蠢透了,我们工资照给,他们活儿照做,大家皆大欢喜,偏偏要学别的星球整这些鸟事。”商人里最爱高谈阔论的韩先生对大家这番死气沉沉极为不满,他直接拿起了他最爱的麦如满[7]球杆,狠狠敲了敲咖啡厅的地板,钛金做的杆头也不见响,倒是自己的嗓门大了起来,“什么狗屁大使,真不中用,偏偏这个时候死了,下周莱德杯[8]的队员就要到了,人家专程来帕玛星陪我打球,我还指望着那个蠢蛋能好好安排一下。”
说到这时,韩先生还特意回头瞪了一眼在吧台咖啡机旁一脸战战兢兢的帕玛人服务生,那副险些要吃人的模样,让明明比他高出两个脑袋的帕玛女人连忙低下头,屈起双腿跪在了地上。隔着吧台,鲁都能听到关节和瓷砖地板碰撞产生的“咔嚓”声——帕玛人是绝不敢惹人类的,韩先生这么做既是仗着这一点,也是为了再次印证这一点。
“待在租界也好,你们的破事,我们人类眼不见为净。”
这样一闹,与韩先生交好的几个商人连忙上前安抚,也跟着骂了马德哈万几句,见韩先生不再言语,便又借口一同去水疗拽着他回了酒店,总之,那天因为马德哈万,谁也没能摸着球。
鲁是不在意的,他本就是来凑局的人,能坐着不动,喝喝咖啡看看风景反倒更好,近千亩的坪地全铺满了从地球专程运来的果岭草[9],连绵的绿荫和温柔的阳光,在帕玛星也算是难得一见的景致,只是那天他的注意力却总是情不自禁放在远处,这里是租界边境,那些绿意的尽头便是多邦,只是因为穹顶的阻隔,外面的一切都是看不见的。
因为看不见,那个他从不愿意踏入的地方反倒有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魅力,吸引他想要一窥究竟。那些被帕玛人洗劫一空的政府办公楼,洒满帕玛人黝黑鲜血的街道,马德哈万被乱刀砍杀的尸体,所有这些和他就只隔着一个球场的距离。而眼前这番难得的绿意,便是横亘在他与真实的多邦之间,靓丽又深重的帷幕。
从那时候起,鲁便隐隐期待着帷幕的落下,只是他不知道,大幕被拉起时,自己也会是台上的一员——今天凌晨,从远处传来的爆炸声和喊叫声将他吵醒,窗外的租界一片漆黑,连一丝光都没有,失去了电力的城市被分割成了明显的两截,活像是几千米下的深海,高楼的阴影汇集成黢黑的海床,以及覆盖在上方浑浊灰暗的海水,那些辨不清方向的喊叫声如幽灵般回荡在海底,空气也变得异常冰冷,鲁站在窗前,迎面而来的风送来一阵阵不见天日的刺骨寒意。
鲁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人类军官就冲进了他的房间,将他带向了离开租界的车。
自从离开租界,车窗外的世界就像依次倒下的多米诺骨牌,越是往外开,余留的景致便越少。多邦因为是首府又靠近租界,还能看到些规整的房屋和街道;到了外围的城镇,就只剩下密密麻麻的虫口,那是帕玛人最原始的居所,在人类殖民以前,他们世代都居住在地下,虫口便是通往地面的出口,那是一种用帕玛星特有的黏土堆成的拱形土包,从远处看,就像一群稀稀拉拉散落在路边、无人打理的坟;脱离人口密集的平地开进山道,虫口也变得稀少了,不论看向哪个方位,都只有光秃的山体和一望无际的黄沙。
鲁叹了口气,顺势拉下了自己那一侧车窗顶端的遮光帘,整个车厢内瞬间暗了下来。车顶的嵌入式灯带自动提高了亮度,清冷的光照在鲁的脸上,令那本就因皱纹而日益松垮的肌肤更难透出血色。鲁才刚过四十岁,按理不该出现那么明显的皱纹,他也尝试过一些方法,但照镜子时依旧发觉那些细碎的沟壑越来越多,越来越长,他只能将其归结为这片荒漠对自己的摧残,他甚至用过“诅咒”这样极为险恶的词来形容。
“传奇影业[10]应该来这里拍《沙丘》的电影,能省下不少成本。”
鲁笑了笑,余光瞥向了同坐在车后座的另一人,那个带他离开租界的士兵。
这是一个穿着星际联署制服,坐姿笔挺的男人,胸前佩戴的银质徽章上印着他的部队编号和名字,G-PM45433,哈图,是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小子。
“现在请跟随我立刻撤离租界前往避难所。”
闯入鲁的房间后,哈图连自我介绍都没有便直接将鲁带走了,接着一路来到租界边境的一个哨站,最后搭上了这辆待命多时的车一道驶离多邦。在他们之前,已有近百辆汽车驶出了租界,红色的尾灯依次亮起,一直蔓延到地平线的尽头,像是把整条公路都点着了。
同行的这一路,哈图的右手始终扶着腰带上的枪托,左手则紧紧攥着不停传来消息的对讲机,双眼伴随头部的转动环顾着四周。即使到了此刻,外面的世界只剩下一片昏黄,他也没有停止眺望,仿佛真的能从那片混沌中看到些什么。
“是。”
鲁说完方才那句话又过了好一会,哈图才终于开口。他其实根本没听懂那句玩笑话,“是”这样的回答不过是基于像他这样的军人被训练出来的惯性。“是,长官。”“是,已就位。”“是,正在前往。”……这是不需要反应便能脱口而出的回答,本身并不包含任何意义。
因为紧张,哈图的脑中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听不出其中的笑点,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他解构了鲁所说的每一个字,但依旧无法拼凑出一个真正的问题,于是他那炯炯有神的双眸,便只能更加专注且用力地看着鲁,至少这样,多少能掩盖自己的无知……和刚才所有那些行为连在一起,鲁几乎可以断定哈图是个毫无经验的新兵,那样粗浅的专注,刻意的循规蹈矩,反而透出他初来乍到的稚嫩,若是再往下刨挖的话,便是肌肤之下,那早已泛滥于每根神经的紧张,或是说,恐惧。
是啊,恐惧,一个刚刚通过训练的新兵,刚刚经历漫长的星际旅行来到这里,大概都以为能欺负欺负帕玛人混混日子,却没想到那些被人类统治了近百年的奴隶居然也开始了反抗。最初只是几个零星的矿区和工厂,后来逐渐演变成帕玛人聚集区的集体动乱,由星际联署扶持的帕玛政府每次镇压,都会招来范围更大的抵抗,最终……战火烧到了多邦。几天前,孤立无援的政府军因为无力抵抗,选择溃逃到租界寻求人类的庇护,只是没想到,这个决定给租界带来的却是覆灭的命运。善于挖洞的帕玛人就像蝗虫一般,从租界的地下疯狂涌入,这群“不懂技术”的蠢材用最粗暴的方式摧毁了穹顶——他们前赴后继,用血肉之躯挖断了每一根埋在地下,支撑穹顶的基柱。
驶出多邦的那一刻,穹顶在鲁的眼前坍塌了。透过车的后窗,鲁注视着那个湛蓝色的圆弧消失在空中,漫天的火花缓缓坠落,映照着地面那个早已被点燃的租界,从前的五光十色,在那一刻只剩下熊熊燃烧的红,火焰如同滔天的巨浪扑打着那些摇摇欲坠的大厦,整个城市就像一艘即将瓦解、沉没、被火海吞噬的巨轮,一桩桩高楼倒塌。鲁的耳边也跟着扬起一阵高过一阵的轰隆声,随着距离渐远,那声音也逐渐被拉长,最后交织在一起,听来竟有几分像是发自人类喉咙沉闷又嘶哑的呼喊,带着濒死的挣扎,鲁从未听过这样凄厉的声音,只属于死亡的声音,他能真真切切地透过那声呼喊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死去,那是生者的最后一口气息,也是死神的第一声轻语。
此后的好一阵,鲁和哈图都没有开口说话,他们缄默不语专注于各自的窗外,像是在观礼。必须保持肃静的观礼,名为租界之死的观礼,壮丽的燃烧是演出的高潮,天塌地陷后,眼前的一切又在车轮的飞驰下快速倒退,租界、多邦、城镇、虫口……待到这一切都消失殆尽只剩下漫天黄沙,眼前的这片虚无和死寂,反倒让二人有了些许心安。
“租界……”鲁打算问一个哈图或许能应付的问题,“能夺回来吗?”
“我们一直在联合多邦政府军和叛军交战,但他们人数实在太多了,而且根本就不怕死,甚至基本上……就是靠送死来消耗我们的弹药,一个接着一个……”
“这样啊……他们,一直都是这样。”
鲁想起了发生在自己矿场的那起事故,当时他站在矿区的指挥室内,隔着厚实又浑浊的玻璃看到过那些工人的遗体,被彻底压扁的血肉堆叠在一起,已经无法区分出个体。被机器碾过的坑道内工人们的血汇聚成池,没过了半数尸体,漂浮在上面的,尽是难以分辨的断肢和撕裂的手脚,那是鲁第一次见到他们的血,黑黢黢的,像缺乏光泽的油墨,有些喷溅出来,又迅速被烈阳蒸干,在地上留下一道道粗粗的血痕,远了看,像是什么怪异的图腾。
“以前也有个别部族反抗,但都被帕玛政府镇压了,这次,涉及的势力好像比以往都要大,是从未有过的规模,而且很有计划。他们应该早就打算把我们困在多邦,所以进攻的多是我们的地面设施,我听说为了破坏租界的穹顶,他们直接用手去挖埋在地下的基柱,那可是通电的设备……还没等我们的人赶到,就已经被电死了好几千人,接着便是地面接收站、驻军哨塔和星际联署大楼。”哈图一边复述着他从手里那台机器里听到的消息,一边扭过头,看向后窗外一截截被起伏的山地切割的公路,他想看得更远一些,看到这条被称作多邦一号公路的道路尽头,他不知道那里现在正发生着什么,早在一个多小时前,便不再有任何消息从对讲机那头传来了,“我最后知道的是,他们摧毁了多邦星际机场。”
“可……帕玛星就那么一个机场……”鲁没再说下去,他知道作为军人的哈图显然比他更加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在援军的军舰和飞船抵达前,他们只能被困在这颗星球上,无法离开。
“哨塔在被摧毁前已经顺利将租界沦陷的消息发了出去,邻近的圣塞斯星也正在打仗,那里有接近10万驻军,如果他们同意支援,应该最快20天后就能抵达。”
“这么说,我们得躲起来20天。”
“是,”哈图点了点头,“但请您放心,我们要前往的班镇是绝对安全的,您和其他要员会得到严密的保护和悉心的照顾,那附近的帕玛人大多早已迁移了,但为了以防万一,先遣部队刚刚已经对班镇全境进行了非常仔细的排查,而且班镇本身就是星际联署之前确定的紧急避难所,早就在地下埋设了高密度电网,一旦开启,没有任何帕玛人可以接近的。”
“租界的地下,不是也有那些网,他们……不还是钻进来了。”
“那完全是依靠人海战术的硬闯,而且光这一次已经让他们损失惨重了,目前的主战场还是在多邦附近,我认为他们不会耗费成千上万同胞的生命千里迢迢来攻破这个小镇的,请您相信驻军部队,我们会确保您和其他要员在这里的安全。”
鲁笑了笑,从西裤的口袋内翻出了一个漆黑的金属盒子,那是上车前哈图交给他的呼吸滤阀。盒里装着个充满细小孔洞的环状塑胶,两端各有一个对称的伞状突起用来吸附住两侧的鼻翼,在离开租界后,但凡处于暴露环境下,他都必须戴着这个——这几乎算得上是人类在帕玛星生存的第一守则。鲁厌烦这个,因为戴着的感觉总让他联想到任劳任怨的牲畜,或是那些佩戴鼻环来宣誓效忠丈夫的印度女人,他极不愿意离开租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这个。
“滤芯可以保护整个上呼吸道。”哈图早就嘱咐过,“但安全起见,请尽量用鼻腔呼吸。”
“戴着这个东西,去那种地方,”鲁紧紧捏着盒盖,没有打开,“还真是……”
“先生,班镇虽然是帕玛人聚集地,但其实是个非常现代化的城镇,可能您还不清楚。”哈图察觉到了鲁的不悦,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大人物总是有些脾气啊怪癖啊什么的,这点哈图完全能够接受;在来到帕玛星最初的一两个月里,他的主要工作就是贴身保护那些造访此地的地球官员,什么房间湿度必须固定在55%,早餐必须有当季的玫瑰花酱……比起这些近乎无礼的要求,鲁的这声抱怨根本就不算什么,而且,早在半年前,联署将班镇定为紧急事件避难所时起,哈图就已经为此做了些功课,“根据我们的调查,班镇几乎是拟照人类城市规划建设的,甚至还有自己的地下水管道系统,公园和环线车站,它以前叫做潘杜多丽,在当地语里是土坑的意思,只有一小群帕玛人定居,后来改名叫班镇,还是因为一个人类慈善家……”
滔滔不绝的哈图,嘴里明显塞下了整篇班镇简史,这张从始至终紧张不已的脸,第一次应对从容,有了好不容易燃起的自信。只是,这个新兵若是在翻看班镇资料时再仔细些,或者,在了解那段可供参考的历史时借鉴些当时的新闻报道,或许就会明白,自己这番准备充分的陈述或许在其他要员面前十分受用,但在面对鲁时,却压根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
“那个……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班,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