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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家都有病

1

只怪当初的分手太过激烈,我声声控诉向东不留在北京是忘记梦想,是丢盔弃甲。如今,当我也被现实打得落花流水,我不想让向东看到我现在一败涂地的样子。

我跑回房间坐在床沿上,心脏突突跳。没等心情平复,我又踮着脚跑到墙边,扒在上面偷听向东的动静。谁能想到,他的声音从我家楼下传来:“阿姨,你的内衣掉在我家了。”

他一定是故意的!

我吓得跳起来,只听老妈的大嗓门飞檐走壁般传来:“这不是我的哩,这么大一定是我们天真的!闺女啊!向东来找你了!”

我心惊肉跳地冲下楼去,一把夺过向东手里的内衣,尴尬地藏在身后。

向东明知故问:“你回来了?”

老妈一马当先地,脱口而出:“是啊,空了来家里一起吃饭!”

“妈!”我大喊。

“怎么了?”老妈被吓了一跳,横了我一眼。

向东脸上又爬上了意味不明的笑,像在看一只倒翻了的乌龟出糗的模样。气氛微妙又尴尬,我无地自容不知如何收场,这时家门口传来一声:“美味小仙妹!”

这声吆喝犹如救世主降临,我“哇”的一声,将内衣塞到老妈手中,随后如同脱缰的野马,满心欢喜地朝外面飞奔出去。

“马蹄莲!”

一见梦露,我便扑了上去,开始和她手牵手转圈圈。欢喜之余,我问她:“你帮我带咖啡了吗?”

2

梦露是我的好姐妹,我们高一下学期才亲密起来的。她家境富裕,在学校里一整天都有“小蜜蜂”围着她,她也特高调,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像一朵美艳的马蹄莲似的。

“马蹄莲,马蹄莲,马蹄莲梦露。”这小名我起的,真妙。

以前读高中的时候,我常常在心里狠狠地嘲笑她,马蹄莲梦露,真适合你这个花枝招展的人呀。

可不是,梦露集娇媚、典雅于一身,长发、小脸、白皮肤,罩着宽大的校服也能被标示为“可爱”,真是妖精一样明艳动人。呵呵,我就喜欢与这种人为敌。

我讨厌班里几乎所有男生都喜欢她,都围着她团团转。每个人都是一副献殷勤的德行,只要梦露朝他们微微一笑,他们就心满意足,好像梦露的笑容能当饭吃一样。

可能是从小家庭教养的关系,梦露对待任何人都甜美和礼貌,在我们女生心里就是“假”。太假了,我称之为“不假惺惺会死星人”。最高明的是,梦露从不拒绝男生的团团转,还把他们的殷勤拿捏在手里,是个天生的猎艳高手。

总之,我妒忌她、防备她,怕自己喜欢的男生被她认识,被她抢走——如果她想要,她真的能做到。

“我怕。”

梦露最喜欢掐着嗓子说这两个字。其实也不算是掐吧,她的音色本来就是让人感觉娇滴滴的。

高一上学期的一次班级旅游,我们爬上了山顶,正要走过一段两百米长的铁索桥,好生刺激。可是梦露胆怯地站定在铁索桥边,队伍就停止了前进。不知道梦露怎么轻易地就让自己的脸迅速憋红起来,她委屈地转过身跟女生心目中的“雄壮铁狼”体育委员说:“我怕。”

我没有看错,四个男同学同时哄上去抢着要背她。

“背着才容易摔下去粉身碎骨好吗?”我鄙夷地瞪着她,回过头可怜兮兮地注视着跟我相处得比较好的兄弟,朝他拧着鼻音说,“我怕……”

那个兄弟举起拳头摆在我的脸前,口吻冷淡地说:“你再装试试看。”

哼,就是这么不一样。

当我一脸哀怨地回过神时,梦露已经趴在体育委员结实的背上,身后还有另外一个男的护驾,几个人像驾坦克一样闹哄哄地过桥了。

当那两个男生被老师称赞很懂得助人为乐时,他们的几颗大牙都要乐出来了。

男生的女神,女生的灾难。身边总会存在这样的矛盾体,但是你不得不佩服她,她活得如鱼得水,就是比我们强。

那些我们想要举起枪支猛烈扫射的人,多半拥有一技之长,赶不上吧我们干着急,赶上吧我们又心存不甘——谁要跟你一样呢。

强者总是教会我们妒忌。

在我印象里,梦露想要得到的东西,她势必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天地良心,就看她要不要了。

高中的体育课上梦露伤到了腿,她爸妈都在外地工作,没人可以开车送她去上学。为了在拥挤的公交车上坐着来上课,梦露硬生生穿了两个星期的孕妇裙……

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你腿受伤了可以绑着绷带,多半人都会给你让座。可她就是嫌弃缠着满是黄色液体的绷带不雅观,也不嫌到学校了还得换回校服麻烦。

“起来!”想象一下,瘦小的梦露故意挺着瘦瘪的肚子,叫嚣其他不识趣的陌生同学的模样。我在公交车上看到那一幕乐坏了,我知道无所不能的马蹄莲梦露要飞起裙摆放箭了。

“为什么起来?”有人不让座。

“睁大你的眼睛,我是孕妇!”重音放在最后两个字上面,全场寂静,只听到公交车的驱动声。所有人都将热辣辣的眼光投向那名男生,随即他就唯唯诺诺地让了座。

就这么赢了。

梦露拎着书包坐下去,脸不红心不跳。那一刻,我发现我喜欢她却又害怕她。

这就是以前我所知道的,最表面的“马蹄莲梦露”。

这名字我起的,她只准我这样叫她。

3

许久不见的梦露穿着一袭露腿短裙,仍然妖艳似马蹄莲,娇滴滴的肌肤白得发亮,在旧街巷里明媚得像一道风景线。

我使劲打量她,捏起她的下巴:“真可惜,穿成这样在这里就是暴殄天物。”

“村花的事你少管。”

梦露故作娇媚地往后甩了一下长发,一见向东,突然两眼直勾勾地盯向我,朝我暗示着什么,接着嘴角上扬,飘出一声:“哟!”

我回以梦露一道锐利的眼神,梦露见状立马跟我妈说:“阿姨,我带天真去海边散步,就借一会儿!”

我还穿着拖鞋,便被梦露拖着往海边跑。

天色暗了下来,我跟梦露手挽手于海边漫步。空气有点咸。梦露问我过得怎么样,为什么突然回来了。

我停下脚步,欲言又止地望着梦露的脸。隔了一会儿,我不知怎么地,猛地哭出声:“我想死你了!”

我终于哭了,终于可以什么都不管地号啕大哭:“我搞砸了……”

我把我的人生搞砸了。

我哇哇大哭,眼睛像彻底坏掉的水龙头,满脸泪水。只听了只言片语,梦露却仿佛拥有读心术,安慰道:“亲爱的,来得及。”

“来不及,都来不及了!我三十岁了,被打回了原形,我回到了起点,回到了老家!”我悲伤地趴在梦露的肩上,哭得死去活来。

梦露狂拍我的背,突然用力揪住我的肩膀。我察觉异样,回头才发现向东站在我身后……

“那个……阿姨要我给你带件外套,说海边晚上冷,我就拿来了。”他一脸诧异地扬了扬手里的外套。

我接过外套,鼻涕横飞地说了声:“哦,谢谢。”

见向东还想说什么,我当机立断道:“不要说话,拜托你现在转身快走!”

向东抿着嘴,点了点头,往后退了两步,随即转身离开了。

我狼狈地望着梦露,梦露帮我抹了抹鼻涕泪水,又嫌弃地往我身上揩。我忍俊不禁,和她同时笑了出来。

“终于哭出来了,我在北京就没这么舒服地哭过!”

想来,我在北京也不是没有试着去交朋友,只是成年人的友谊很奇怪,要么一旦发现你没有想象中那么完美,就远离你了;要么纵然一开始关系很好,但不知道怎么地,慢慢地慢慢地,当你一回头就发现别人已经有了新朋友。

快餐式友谊,表面是热乎的,尝了一口才发现内里是生冷的。

我将我在北京遭遇的所有烦恼跟梦露全盘托出。

随后,我泪眼婆娑地望着暗下来的海面,开始了一段感人演讲:“看来我将在这里度过我的余生,与海为伴,接受命运的审判。”

梦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捧起沙子撒了我一脸。我愤然尖叫:“马蹄莲梦露!”

“你个傻子,熬不下去了怎么不早点滚回来,休息一下也好,我养你呀。”梦露先是怜惜了我三秒,当我想认真追问是不是真的可以养我时,她又开始施展她的毒舌技能,“亲爱的,我觉得你们都有病。”

“此话怎讲?”我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你们这些从大城市里回来的,一个个的都很奇怪。大家都会先否定自己的长相,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再否定自己的能力,觉得自己技不如人;然后否定自己的家庭;最后否定自己的人生,觉得自己一切都完了。这是不是城市人特有的心理病?”

我托起下巴,认真地听着她给我下的诊断。

“走过世界,知晓我们的渺小,是为了更好地找到自己和继续前进。一旦放大我们的渺小,卑微到了尘土里,就再也没法自处,任走遍多少千山万水,也都没有了意义。不是吗?”

“有点道理,又没道理。”我佯装不屑,却又像被打了一针强心剂,“我好像活过来了。”

“攀比,让人忘记自己。”

“好姐妹!”我捧起梦露的脸颊,用力地嘬了一口。

“想不想开心一下?还记不记得我们读书那会儿,不开心的时候都去干什么?”梦露一脸坏笑地望着我。

我挑了挑眉,翘起嘴角。

十分钟后,我跟梦露来到了海边商场的门口,两人眼馋地望着门口的那个儿童摇摇车。梦露朝我点点头,我恬不知耻地大腿一跨,一屁股坐了上去。

“快投币!”我一声吆喝。

梦露换来硬币,投了一个到摇摇车里。顿时,摇摇车快乐地运转起来,并伴随着愉悦的童谣。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嘎嘎嘎嘎,真呀真多呀,数不清到底多少鸭,数不清到底多少鸭……”

我坐在摇摇车上来回摇摆,在歌声中问她:“你说数鸭子的人,能数清楚那些鸭子吗?鸭子那么多,总会有掉队的。我觉得我现在就是那只掉队的鸭子。”

“掉队的鸭子最后可能会归队,也可能不会,但它总归有自己的路要走。你要是掉队了也没关系,记得回家的路,记得回来找我们,我们永远宝贝你。”

“我要哭了。”

“爱哭包!”

这时,一个小胖子走到摇摇车旁边,露出渴望的眼神,怔怔地望着我。我脸不红心不跳地与他大胆对视。

小男孩说:“姐姐,我想坐。”

“等一下!”梦露对小胖子的请求不予理会。

“你快上!”

我匆忙下来,幼稚地招呼梦露上去,梦露忙不迭地坐上摇摇车,利索地投币,随即也沉浸在这一元一次的快乐里。

“好快乐,好快乐。”我跟梦露嘚瑟地笑起来。眼见小男孩马上就要哭鼻子,梦露这才罢休:“好好好,你上!”

我们给他投了币,小胖子开始摇得不亦乐乎。我挽过梦露的手看向远处,沙滩上卷起海浪,但我的内心却似无风的湖面,无比沉静。

直到此时,我才欣然接受了自己回到老家的处境。我当然记得回家的路,那些路没有城市宽敞,没有城市明亮,没有城市四通八达,却有着最大的包容度。

掉队时能去的地方,是家。

我望着那片海,仿佛被大海指引着,坦然地大喊了一声:“我回来了!”

4

我打算用睡眠来拯救我的城市病,以更好地开启我人生的下半场。

可是每一个舒服的老家都有一只天还没亮就大声鸣叫的鸡,还有一个兢兢业业操持家务却看不惯你的老妈。我烦那只鸡,每天起床便问老妈:“能不能把那只鸡杀了给我补补身子?我是病人。”

但我却忘了老妈更烦我,她每天对我的生活习惯进行审判,从“一天到晚只知道睡觉”延伸到了“一天到晚只知道玩手机”。今天一早,她已经开始对我进行精神审判:“一天到晚只知道躺着,一点青春活力都没有!”

我如同冷宫里的娘娘一样萎靡地侧躺在贵妃椅上,听到她的话猛地皱起眉头:“青春活力?你是不是词穷了?我这是在养精蓄锐好吗!再说了,我已经是三十的女人里最青春活力的了,我不是刚吃完了十五个饺子?”

“你也知道你是三十岁的人了?”只听她冷哼一声,嘴里继续叨叨念着,“我是管不住你咯,但早晚有人治得了你!”

我后悔那时没听出她话里的玄机,直到家里开始时不时出现一些媒婆,我才察觉事态严重。

我终究没逃过每一个在老家的女人的必经之劫——老妈开始催婚了!

起初,她只是施展一些雕虫小技,比如只要我在家,她跟那些心灵之友便一通含沙射影地胡侃。

“我闺女现在这样啊……都怪我!”

她开始忏悔,回忆她的生育史。老妈说一定是在生我的时候动了胎气,我才会成了“剩女”。

当时正值计划生育政策实施前期,响应号召的氛围浓烈,村里的宣传标语可谓响亮——

“一人超生,全村结扎!”

“一人结扎,全家光荣!”

好一对干脆决绝的漂亮口号。当这些标语被我妈嘶喊出来时,我脑海里立刻浮现一群中年男女放鞭炮、骑大马、戴红花,逢人便趾高气昂地宣布“俺结扎啦!快来俺家喝酒吧!”的场景。

能想象吗?我妈怀着我在这样漫天的口号中夹紧了双腿,倒吸着冷气。她心想:惨了惨了,以后没法生了!

我似乎带着“不许超生”的规定和信念活到现在。

她跟姐妹胡侃完,朝我脸色一沉:“你就是带着晦气出生的,所以现在还没有结婚!老太太我要抱外孙子玩,我不管,你赶紧给我生一个!”

“你怎么能说一个女人是‘剩女’呢?一点都没有女权意识!谁是‘剩女’了?我要指正你的观念,这词侮辱性极强,现在年轻人都不兴了!”

老妈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指着我鼻子喊:“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我怎么听不懂!那你说你是什么?”

我犹豫片刻,心虚地回她:“大龄女青年?”

“哼!”

“哼什么哼,再说了,我又不是不想生。”

按照传统方法,女人要生孩子,首先得有个男朋友。而我对找男朋友已经丧失信心了。

在跟向东的恋爱长跑告吹,又经历了一场作天作地的快餐式恋情后,虽然我心里仍然会期待生命中出现一个少年,让我死而复生,顿觉自己还有爱的能力。是的,我把他叫作永远的少年。

但三十岁,我已经到了摆烂的年龄。说白了,就是懒,就是迷信缘分,就是希望男朋友不请自来,而不是自己主动去争取。

“做你的黄粱美梦!只有老姑娘才会一整天就知道‘天真’!”老妈阴阳怪气道。

喏,“天真”是我的名字,看来我的自嘲天赋是跟老妈学的!

听她出言不逊,我一脸无所谓,继续陷在沙发里用白眼横她,结束了第一次漫长的抬杠。她继续嘟嘟囔囔,我以为能蹦出什么令人信服的话来,结果她咬牙切齿地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

听时没感觉,细想却很后怕。

5

几天过后,老妈便突然领了一个公务员到家里蹭饭。

“这是你薛阿姨的儿子,小时候你们玩得可好了,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我佯装失忆。

“那我就来说说,让你想起来。”

老妈不管不顾地在餐桌上说得眉飞色舞,一顿饭吃下来,我跟那名无公害的公务员毫不来电,还坏了我这顿饭的胃口。

最可恶的是,在我跟她控诉她的无聊行径时,她却理直气壮:“哦哟,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老妈子我只是帮人家照顾孩子哩,请他来家里蹭个饭而已,谁说是来相亲的?谁操心你呢?”

“行,算你赢。”

于是,老妈开始逐渐加码,企图攻破我的心理防线,家里跟饭馆似的时不时出现陌生男子。老爸敢怒不敢言,我倒是心安神定,想瞅瞅她能折腾胡闹到什么时候。

直到一次夜里,我穿着睡衣到门口丢垃圾,与刚好回家的向东碰个正着。我装作没看到,拔腿就溜,向东却冷不丁地跟我打招呼:“嗨,倒垃圾?”

“嗯。”我神态极不自然,看他也不自在,我笑笑,“没话可以不聊,拜拜。”

谁能想到呢,向东猝不及防地憋出一句:“最近你家里很忙啊,很多人进进出出。”

我郁闷地停下脚步,赌气般地回他:“那都是找我妈的!都说了,没话可以不聊,拜拜啦。”

我关上门,心里却不舒服。当我握紧拳头走到老妈跟前时,她正戴着老花镜,在玩手机消消乐。

“许美娇,我们聊聊,你到底要怎样才能不把男人往家里带?公务员、老师、厨师、开挖掘机的、卖寿衣的,你还有什么把戏?”

我的话竟把她听得自我感动,她掰手指数数,动容地感慨:“原来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

随后她抬起下巴,跩兮兮地说:“两条路:一条是去跟向东复合,一条是走出门去相亲、走向未来。”

说完,她敞开双臂,不忘做出一副展望未来的姿态。

“我走出门去跳海。”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跑回房间。

“喂!”

“知道了,我出去相亲!”

就这样,我投降了。

那段时日,我带着破釜沉舟的心情走进过几场相亲,意志被消磨,身心俱疲,不知不觉回头看,才发现自己从北京回老家,只是从一个坑跳到了另一个坑。

原以为“退一步海阔天空”,没想到我是“退一步坠入深渊”。而老妈还在兴头上,动不动就安排我去串门,回家就给我布置作业:“这个周末空了吧,去和小伙子喝喝咖啡、看场浪漫电影。”

“谁介绍的?又是哪个男的?”

“还不清楚。”

“……你是想推我进火坑吗?如果他长得像只烂掉的猕猴桃呢?”

“管他是谁、长什么样,是个男的就去!”她说。

“……”

这就是我的亲妈,为了让我结婚已经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可以想象,这些日子的麻将桌上,隶属于“退休爸妈担心儿女没有归宿协会”的大妈们并没有讨论养生和保健,而是在研究谁家的子女配对起来是男才女貌或是蛇鼠一窝。眼看这个组织逐渐庞大,我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这天,我正想跟老妈摊牌——我不干了。没想到她话锋一转,语调上扬:“骗你的哩,这次对象是梦露介绍的!”

我一听险些惊掉下巴,梦露竟然把我给卖了?

6

当梦露的电话接通之际,我朝她劈头盖脸叫嚷起来:“马蹄莲,我说你自己不想收拾的烂摊子推给我是想作死吗!姐不缺男人!”

听说梦露的家人又给她找了相亲对象,这次梦露把我给卖了,我能想象她是怎样跟家人说的:“最近天真有点寂寞,作为好姐妹,我想这个对象要先给天真拿去尝鲜。”

于是,梦露的妈妈在跟我老妈的麻将大会上,就给我推荐了一个传说中才高八斗的新生代好男人。

啊,上次介绍的“英俊郎君”在吃鲜贝的时候,一张嘴哈喇子就流了出来,害我恍若穿越到了恐龙世纪,眼睛都看傻了。这次把梦露的相亲对象转移给我,是玩交换生心得交流呢?

“德行不好会给你?听说是真的极品,就怕你配不上了!”听声音,梦露正躺着做面膜呢,口齿不清晰。

“谢谢你,你知道我相过的飞禽走兽已经可以拿来煮成十顿满汉全席了吗?数目众多,琳琅满目!”

“呵呵呵。”梦露铃铛般的笑声压抑又清脆,“就当免费参观动物园了。”

“所以你是跟陆一航还在纠缠呢,还是跟之前那个相亲的好了?”我不怀好意地揶揄她。陆一航是梦露的小男友。

“谁,你说哪一个?”梦露傻愣。

“我记得你好几年前有个相亲对象不错呀。就是我也见过面的那个,感觉特别适合你,后来怎样了?”

“谁!你说那个开粉红色轿车的姐妹?你坑我呢亲爱的!”梦露激动地提高分贝。

“你不要瞎冤枉人家好吗?说不定人家只是视觉系男孩。”我笑。

“见鬼!你一定要他穿着粉红色内裤登场才肯罢休是吧!我跟他结婚干吗,婚后每天帮他把眼睫毛刷上千层卷吗!他如果没问题,我就把这个十五厘米的遥控器给吃下去!”梦露气急败坏,“哦,你看不到我的遥控器。”

“哈哈哈。”我痛快地笑起来。

梦露本来就不是省油的灯,跟她相亲没有好下场,除了她的陆一航,仿佛全天下的男人都是又大又硬的臭鞋,全部都能踩到她藏在衣兜里的地雷。

嘣——

全体阵亡。

“我说,这次这人听说真的不错,地主家的傻儿子!家大业大,不然也不会给你,我不缺男人,亲爱的你缺!你太宅了。”话筒里传来她幸灾乐祸的声音。

“家里捕鱼的啊?渔业?”我好奇。

“苹果园,种苹果树的,种植业!”

“管他种什么,种金子、种钻石的我不也想相了!还有什么比女人的自由金贵?”

“你以为我真把你往火坑里推呢?你随机应变,感觉对了就谈,感觉不对了你就使劲玩,闹大一点。知道这么好的人你都瞧不上,就不会有人再找你了!”

梦露终于使出了她的压箱法宝,我听得精神抖擞,喜出望外地打了个响指:“还有这种好主意,马蹄莲你就是个人精!”

7

说起来,我并没有特别在意此次相亲大战,因为在我看来,这势必又会是一场古怪的对弈,甚至是一场欺诈游戏。

我的亲妈怕对方见到我的照片临场退缩,并没有交换照片,只告诉了对方我的三围。

能接受我的三围,我已经觉得对方厚道了。但是也说不好,谁知道对方今天又要跟我上演哪场《动物记》呢。

当天,趁着约会我想顺便带阿连出去溜达一圈。

我盯着自己十分平坦的身材看了半天,穿上了一条土黄色的碎花裙,素面朝天,蹬着运动鞋感觉脚下就是全世界。镜子中的自己,一分娇羞九分土黄,活像一只在淤泥里中暑衰竭的金钱豹。

“就这样吧。”

我跟梦露借了车就出门了。

车子在乡间的小路上蹦跶,本着给予相亲对象以起码尊重的心态,当车子被三只过路的牛挡住了去路时,我决定收拾下我的脸。随即我从包里取出一片面膜,把脸给迎上去。

“卡座102,我穿格子衬衫。”就在这个时候,我收到了一条陌生人发来的短信。为了防止我找不到人,他还特意细心地嘱咐。

我盯着信息笑了一下,面膜立即起了褶皱,我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抚平。然后放下手机继续往前开,离开小路。我听着导航准备在拐角处变道,刚转了车头,猛然发现前面就是一个橘子林,而导航差点把车子领到土壑里去,我猛地一刹车,结果背后一辆摩托车便好巧不巧地撞了上来……

砰——

一阵轻微的摇晃,梦露的车被撞了。我的眉头以最快的速度紧锁起来,随后摇下车窗,露出一张贴着面膜的鬼脸往外探,发现对方没有下车。

“喂,兄弟,你撞到我的车了。”

四下无人,我盯着后视镜,身后的那辆摩托车纹丝不动,我不禁犯嘀咕:“这死德行,让姐教训你!”

我拽开了安全带,车门一开,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太久没带阿连出来溜达,打了鸡血的它像一条泥鳅从我身上纵身一跃,跑了……我匆忙下车,身旁林木环绕,让我有了迷路的慌乱。

当我撕掉面膜四处张望时,发现阿连不见了。心急如焚之下,我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我用沙哑的嗓子喊着“阿连”。

嗒,那辆摩托车放下支撑架,接着,一只趿着拖鞋的脚迈了出来,随即阿连可怜地滚了下来,在原地徘徊。可下一秒,那只脚不小心朝阿连可爱的爪子踩了下去——“嗷嗷嗷”阿连一阵号叫,我的心脏随之拧了起来。

“阿连,我就知道你没跑远!”阿连闻声朝我飞奔过来,含情脉脉地蹿到了我怀里,终归团圆。

“这只有点蠢的狗是你的吗?我刚扶车就跳了上来,还赖着不肯走。”对方的声音懒散,还要命地补了一句,“看上去一点都不黏主人!”

谁说的!真要命,碰上个来找碴儿的。

正当我检查完阿连的爪子、抬起头想要对峙时,我盯着对方的服装硬是傻愣了两秒。有没有搞错,蓝色条纹睡衣,你是在梦乡里被妈妈抓着去赶集的吗?我正要开口,那个不知好歹的圆寸头盯着我的脸竟然笑了。

竟然笑了!

“咦,你脸上这么多猪油一样的液体是什么啊,好油腻。”

我忍无可忍,用手指指着他的鼻子,对方有点错愕地退后了一步。可是那一刻我看着对方嘴边翘起的弧度突然冷场了,我支支吾吾了老半天:“你你你……很野蛮!”

“谁野蛮?你装什么城里人?这里经常有动物乱跑,你开什么车?”

见对方理直气壮我更来气,我双手叉腰道:“我本来没想跟你纠缠,但你态度不行,那就不好意思了……赔钱赔钱!”

“你这车子也没刮花嘛。”

“姐没时间陪你磨叽,你穿着你的病号服去赶集吧!踩到了我的狗要赔医药费,撞坏了我的车要赔维修费!先交押金一千,多退少补!”

“你不也穿得像只土拨鼠,干吗去,去采莴苣吗?”对方不服输,“还一千?你怎么不去抢?”

“你!”我咬牙切齿地盯着睡衣男的嘴脸,让自己的呼吸平复下来后,我冷笑起来,“你最好给姐听话,不然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交警举报你违章以及开摩托车没戴头盔。”

“这里谁管你啊?”

他竟然说出跟老爸一模一样的话。

“……”

见对方一动不动,我闲适地以慢动作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随即被睡衣男扯住了:“别别,姐,别。”

算你识相。对方投降了,自认倒霉地递来一张纸,还交了押金:“这是五百,这上面有我的电话,你就继续敲诈吧!”

“五百?”

“你买东西不用讨价还价啊?”

哦,忘了这里是老家。我抱着阿连有点哀怨地看着他,眨巴着眼睛:“你站过去,站到车子旁边去。”

“干吗?”

“拍照,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跑了。”

“啧,你欺负人呢!”

“快点,姐赶着去相亲呢。”

我对他翻了个白眼,对方就耷拉着脑袋,乖乖地站了过去,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干瞪着我,嘴里还嘀咕:“今天真是什么烦心事都给碰上了!”

8

我把阿连送到村里唯一的一家宠物看护中心,说是看护中心,其实也就一个动物棚。之后几经辗转,我来到相亲地点门口,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了。

盯着餐厅的门牌,我突然有点想退缩,脑海里还回响着被老妈轰炸的金玉良言:

“你不要大大咧咧,要淑女一点,先把对方骗住了。”

“要聊好一点的话题,比如房产新政啊,听上去有文化又能问出有没有房!”

“对了,一定要想法子问出实际家底。”

一想起来就头大,我的身体有点疲软,也就是在此刻,我恍然大悟自己为什么甘心成为“剩女”——

去重新认识一个人,与一个人相爱,需要重新摸索彼此的脾气秉性,了解禁忌底线,跟对方交换自己的所有过往,对彼此的三观刨根问底,磨合到最后,还要考虑各类现实问题。太累人了。

拨开层层迷雾和误解,走向那个人,拥抱那个人,都是需要鼓起勇气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充当爱的战士,假装爱得深沉,充其量只有三分热情。

很多时候,都是硬着头皮上阵吧。

又一次尝试。

我调整好呼吸和心态,迈开脚步走进餐厅。在服务员的指引下,远远地,我就看见对方已经坐在卡座区的沙发里,正微微抬起头往外看。越走近,我的内心越忐忑不安,对方好像已经发现了我就是他今晚的相亲对象,举起手示意我过去。

我慢慢走过去,然后便一脸错愕地杵在卡座旁。

对方是个圆寸头,身着整洁的格子衬衫,脸好像有点眼熟。他也正在盯着我仔细打量。

一秒,两秒,三秒。

见鬼了!

呆若木鸡过后,我醒悟过来立马折返准备走人。可是身后却响起了一声吆喝:“欸,欸?先别走。”

我一脸无奈,徐徐地挪过身板面向他。只见圆寸头盯着我,脸由僵硬变成戏谑,竟然还有心情笑。

“土……土拨鼠?”

“欸,土拨鼠真是你?”

那一刻我听见自己心里的独白——这亲事,铁定又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