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想与皇帝辩经
大明的勋贵子弟,别管是人是狗,都能在锦衣卫荫个官。
到了大明中后期,锦衣卫指挥使司事实上成了一群官二代混吃等死的地方。
所以皇帝才会用东厂来制约、控制锦衣卫。
但即便如此,这群乔装的锦衣卫听到敲门声,内心第一反应还是从来都只有锦衣卫拿人,哪儿有锦衣卫被拿的道理?
“大胆!”
“哪里来的闲杂人等敢冒充官府?!”
来人不讲究那些,敲门不开直接开撞。
门一被撞开,外面便将几篓子细沙、石灰往屋子里泼,随即又扔出几张大网将等屋内睁不开眼的人套住。
纵使真有个人武力高强的,也挡不住这些泼皮无赖打群架时用的招数。
也有反应快的,赶紧跳窗逃跑。
但楼下已经有人张开大网静等着楼上的人往下跳。
绣春刀出鞘,被沙子和石灰迷了的眼睛还没来得及看清周围是些什么人,几杆长枪头就已经顶在了锦衣卫的脖子上。
“老实点,想活命就别动弹!”
……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啊?”
高天章在堂上对几个被抓住的锦衣卫发出灵魂三问。
过去都是锦衣卫审别人,捕风捉影、栽赃构陷的手段层出不穷。
但真到了自己被别人审的时候,这些过去嚣张跋扈的锦衣卫们一个个都变得温顺了起来。
早在狱中,他们就亮出了身份,不断叫骂威胁,说是要把案子告到陛下那去,让那汉中总兵李弘掉脑袋。
然后就被狱卒挨个揍了一顿,理由是假冒朝廷命官。
他们已经体会过一遭汉中已经变成了什么样的地方,现在再不敢胡乱造次。
“回老爷的话,我们都是从湖广来的商人,是来做粮食生意的,因为不知道本地的规矩犯了忌讳,还请老爷明察。”
高天章把惊堂木往桌上一拍:“胡说八道!”
“你们在狱中还自称是锦衣卫,怎么这时又成了从湖广来的商人?”
领头的人高喊道:“那群狱卒说我们是假冒的,一开口说话就打,我们不得已才这么说的。”
高天章故意紧皱眉头,问道:“你们可有证明身份的文书或凭据?”
锦衣卫们哭诉道:“被捉拿时所有的文书和衣物行李都被收走了,我等无从自证啊大人!”
“哦——”高天章点了点头,“那就是没有身份证明了。”
堂下众人呆若木鸡。
“我再问你们,现在你们说是湖广来的商人,可有凭据?”
“没有!”领头的两名小旗官已经放弃了挣扎。
但是他们也不信这鬼地方真的敢给他们判刑。
开玩笑,就算是恩荫来的职务,但锦衣卫什么身份?
“哦,那就是都没有。”高天章点点头,“书记员写,兹有罪犯一十六名,自称外来客商,然身份无从稽考,系流民也……”
怎么个事?
难道这什么刑名司真敢给一群锦衣卫判刑不成?
一名明知已经是个死的锦衣卫站起来叫骂道:“李弘一个反贼出身,接受招安之后不仅不听从朝廷调度,还擅自更易衙门组织,现在更是对锦衣卫动刑,居心何在?!居心何在?!”
高天章用眼神示意手下封住他的嘴,然后边写判决边说道:“……现判处主犯一名,罚银十两,充苦役三年……”
这群锦衣卫人都傻了。
他们也不是没做过这种案子,从罪名到罪刑全部都是瞎编的。
但那特么好歹都是屈打成招的啊!
现在这个狗屁刑名司,抓人连个理由都没有,判刑如此之随意,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但此种遭遇真正落到自己身上是,他们才知道什么叫做痛苦,什么叫做含冤负屈。
高天章亲自把判决送到总兵府复核。
李弘看完判决,惊讶道:“只抓到十六个?”
一个小旗官手底下管着十个人,两队锦衣卫应该是二十二人,现在只抓到十六人,说明还跑了六个。
高天章说道:“问过客栈的伙计了,他们入住时只有十六个人,我们是确认所有人都在之后才动手的。”
“那就好,把他们的飞鱼服和腰牌收好,日后说不定有用。”
“是。”
杨鹤和练国事派过来的探子,李弘很愿意放他们回去充当免费的宣传员,但现在皇帝派锦衣卫来,他才不会轻易放回去。
虽说汉中四战之地,但西边的甘肃只从巡抚梅之焕下狱之后军队又多次哗变,光应付这群欠饷的兵就让地方官累得够呛。
东边不管是郧阳还是湖广,都没能力再动刀兵。
北边,还乱着呢。
南边,嗯……李弘不马上打他们已经是开恩了。
所以李弘不光不怕崇祯因此起兵围剿汉中,反倒还以汉中总兵的名义给崇祯上了一道奏疏,大意是:我知道陛下您现在财政困难,但只要把保宁府也划给我,保证率领汉中士卒北上打击流寇,顺便杨总督欠付的那九万石粮食也不要了
崇祯收到奏疏之后肺都差点气炸了,勒令户部拨款出来聚兵围剿李弘。
户部的答复很简单:没钱。
去年京畿被鞑子抢了一遭,得赈灾,宗室的俸禄也得发,各地边军的军饷还欠着,大凌城筑城也需要钱,哪儿还有钱去围剿一个足兵足粮的总兵官啊?
崇祯也没办法远隔千里把李弘抓过来下狱,只得召集内阁九卿、科、道及入觐两司于文华殿,讯问御寇、安民、宗禄、兵饷及贵州安位等事。
就财务紧张的问题横竖讨论不出个结果,崇祯决定在殿试上出题考考会试通过的士子们。
明代的殿试考题只考策论,题目大多都跟实际问题相关,而且早在洪武三年首次开科时,就对殿试答策的要求做了明确规范:殿试时务策一道,惟务直述,限一千字以上。
比如朱元璋就考过如何应对元朝残余势力。
但也会遇到随心所欲的题目,比如嘉靖八年的殿试题目来源是:“制题出自朕制者,前数日所为制题,亦偶得之耳”。
三月十五日,辛未科殿试开考。
卯时,三百余名贡士在礼部侍郎的带领下,穿过千步廊,齐聚承天门前,按照会试的名次依次排列等待门前值守的金吾卫的例行搜查,准备入宫。
汪梦锡就站在这三百多人当中,接受着专门为了殿试调派而来的两百来个兵士的注目礼,并且有意无意地将大明的士兵和大同社的士兵作比较。
辰时一刻,崇祯在司礼太监地千呼万唤中走了出来,所有人均进入大殿,跪拜在地,行五拜三叩礼。
随后,时任首辅的温体仁宣读圣旨,策问的题目也包含在了制诰内。
今年的殿试考题是如何革除官弊以及筹饷。
宣读完毕,众考生依次入座,考试用的案桌在前一天已有光禄寺官员摆放好,准备就绪后执事官开始发放策题、答卷纸。
汪梦锡远远地看了一眼天子,等拿到题目,他思考片刻,结合大同社在汉中的施政方略,开始提笔疾书。
天子眼下,汪梦锡当然是不敢再把他那套大同均田论拿出来的,只敢对大明的财政系统开喷。
大明的财政系统是一个非常奇葩的存在。
大明其实并没有一个统一的财务部门。
户部一般有一位户部尚书,两位户部侍郎,下面是十三清吏司,具体工作是户部尚书带着十三清吏司干,两个户部侍郎基本不搭理户部的事情。
户部尚书日产的工作主要是充当皇帝本人的私人财务顾问,以及带着十三清吏司把账算明白。
十三个清吏司对应大明的的十三行省,万历三年,张居正看这些清吏司平日里好像很闲的样子,便又塞了一些别的工作,比如漕运、漕仓塞给了云南司,御马、象房及二十四马户刍料塞给了广西司。
那这两个侍郎干嘛呢?
其中一个管粮食存储和仓库。
一开始,户部侍郎仅仅分管全国的粮储工作,后来在正统年间增加了专门用于储银的太仓库,也划到户部侍郎的职权范围里。
两位侍郎有单独的公署并直接对皇帝负责,他的工作也是直接向皇帝汇报的,并不一定要经过户部尚书。
甚至有些时候这位户部侍郎会被提升为另外的“户部尚书”,也就是说这位户部侍郎被提拔为户部尚书时,大明有可能同时出现两位户部尚书。
另一个的侍郎工作通常是外派,比如作为管理运河的特使,或者去各个军区管理军事补给,一大半的时间都不在北京。
大明不仅没有一个统一的财政部门,甚至没有统一的转运系统。
一个正常的税收系统应当是先把税收上来,然后根据各地需要在再分发下去,户部应当去管这个过程中的税收和转运。
而大明的财政分流是从县一级就开始了。
假设某县当年税收总计2000两,县里收上来之后先扣掉一年的办公费用、卫所的协饷、驿站的维护费、修河堤、给本地的王爷等等部分,剩下的不足一半,送往北京。
而且这剩下的部分还不是直送户部,而是要送承运库、内库、太仆寺、工部、礼部、太常寺等待一堆衙门,最后户部太仓库能收到五分之一就算烧高香了。
承担大明财政部长这一职责的人,实际上是皇帝。
这套混乱的系统在永乐、嘉靖等皇帝手里,还能保证运转良好,甚至永乐五征蒙古都没把钱花光。
但是这玩意到了天启手里,一股脑全扔给魏忠贤。
九千岁懂个屁的财政,搞得大明从朝廷到地方一片乌烟瘴气,不仅税收不上来,还加剧了地方豪强坐大的趋势。
到崇祯接手的时候,他甚至都搞不清楚大明的财政系统到底是怎么运转的。
驿站说裁就裁,但大明朝廷收的是赋税又不是驿站的维护费,收支并不会因为裁撤驿站有任何变化,百姓的税收负担也不会因此减轻。
尽管汪梦锡在心中把大明的财政和转运系统全都批评了一遍,但他也不敢过于放飞自我,随意指责朝政。
等阅卷官评卷结束送到内阁,内阁阁老会预先挑选出用于皇帝读卷的试卷共计十二卷,而剩下的试卷便让其他读卷官评卷、分类。
阅卷官会在卷子上画“〇”或“X”,“〇”越多,则最终名次会更高。
但在已经决定了前几名是谁的情况下,这些剩下的卷子的排名顺序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们也只会被粗略地浏览一遍。
所以汪梦锡也不敢把观点写得过于激进,不然在阅卷官这关前便会败下阵来,根本连令皇帝听见的机会都没。
他还是想让自己的试卷让皇帝看到的,甚至想和皇帝辨一辩经。
……
等今科黄榜出炉传到总兵府,李弘正在小康镇过生日。
二十及冠,相当于成人礼。
虽说李弘实际年龄已经超过三十,但毕竟自己现在这副身体还只有虚二十岁,勉强作为一个读书人也一直没有表字,正好趁着及冠礼一并给自己取个字。
自从总兵府从小康镇搬走,李弘就一直没有回来过,乡亲们再次见到李弘都很激动。
毕竟如今小康镇的镇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三年前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这一切的改变都要从李弘杀了黄老爷开始造反说起。
及冠礼就在大同社原来在小康镇的公所里举行,这里以前是黄老爷的家。
首先加用黑麻布材质做的缁布冠,表示从有参政的资格,能担负起成年人应有的责任。此次冠礼改成了进贤冠,由小康镇最年长的老人为李弘戴上。
“师长,你又长高了些。”老人因为年事已高,腰背都已佝偻,举起双手也够不上李弘的头顶。
“没事,我站下来,您站上去。”
“这怎么行。”
“这怎么不行?”
接着再加用白鹿皮做的皮弁,也就是军帽,表示从要服兵役以保卫社稷疆土;最后加红中带黑的素冠,是通行的礼帽,表示从可以参加祭祀大典。
“师长,该取字了。”卓翱和程小楼一人递来一支笔,一人将一张大大的红纸铺在桌案上。
不管是加冠还是取字,理应由长辈来进行,但除了第一顶进贤冠,李弘都是自己给自己戴,自己给自己写。
李弘的字写得并不十分好看,但因为字够大,一笔一划都有些不羁,所以别有一番气势。
随着黑色的笔墨落在红纸上,众人看到“道远”两个字。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