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开端【本卷终章】
饕国,皇城。
巍巍宫墙,凛凛楼阁。
身体宛若干尸般枯瘦的鸿景帝正端坐在龙榻之上,百无聊赖的听取着下方之人的汇报。
肩上只披着单薄的金袍。
其上绣着的纹样颇为古怪,并非是一条遨游九天的神龙,而是四头形态各异的神兽、围在一条蜿蜒宛若巨蟒的怪兽周边疯狂啃噬、分裂的图样。
这本该称作惊悚的纹样,在经过一番高超技艺的描摹与纹绣之后,不仅显得帝王气威仪霸道,更让人生出一种无形的屈服之感。
自饕国立国伊始,这“四兽分餐”的纹样,就是饕国帝王家的象征,代表着皇帝君临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利。
下方传报之人,是为皇家密令使,是专门为鸿景帝一人服务、效忠,传递绝密情报的部门成员。
可他啰啰嗦嗦汇报的这些……
什么飞棺过境,太阴庙移山而起。
什么玄庭府沦陷,邪祟横行。
什么恶腐吞天,提头过江。
他听罢,只觉得聒噪不止,摆摆手间,两个从旁服侍的内侍便围拢在下方汇报之人面前,令其不敢言语,只能伏地低头、不声不响。
可当那密令使低头沉默后,却感觉自己周边凉飕飕的,大殿内似乎彻底没了声音,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半晌未曾听到上方的鸿景帝有什么指示。
他的头,小心翼翼的微微抬起一些,忽然看到了一张苍白、干瘪的脸。
是鸿景帝的脸!
这位高高在上的饕国皇帝,居然以一种极为奇怪的姿势,趴伏在他的面前,整张脸与整个身体,都几乎完全贴到了他的身上!
那一张充满着漠然神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死气沉沉。
密令使大惊失色,“啊——”的惊叫一声,连滚带爬的退到了大殿中央,兀自惊魂未定,气喘不止。
“他说的、是真的吗?”
鸿景帝的声音,从其缓慢蠕动的咽喉中传了出来,身体却仍旧保持着一种仿佛刚从母胎里爬出来、还不知道如何操纵身体的扭曲姿势——
可奇怪的是,鸿景帝的问话,在这偌大的宫殿里,在两侧那么多侍立的内侍太监的耳边,回响了好几遍。
却没有任何人回答。
密令使兀自心有余悸,心跳快的仿佛能冲出胸腔,硬顶着劈头盖脸的窒息感,略显焦急的说道:“回、回禀陛下,属下所言皆是来自于各方传报汇总,绝对是真的啊!”
“很好、很好、很好……”
鸿景帝嗓音很是低沉的、麻木的连续重复了很多遍“很好”,一点点从地面上爬起来,脚步凌乱、毫无规律的在大殿内左右晃动,口中兀自重复着这一句“很好——”
突然。
面前景象又是一个闪烁,密令使再度看到鸿景帝那张苍白干枯的面庞,再度贴到了他的脸上!
那听起来颇为威严、浑厚,但越听越觉得惊悚的声音,爬进了耳朵里。
“那你告诉朕、朕的江山,朕的玄庭府……”前半段话,其情绪与音调还能保持平稳,但到了后半段,其声音忽然变得高亢、尖锐:“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模样!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嘭!
那颗干瘪的脑袋,狠狠一记头槌,砸在了密令使的脸上,密令使直接被砸翻在地,口中高呼着:“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但紧接着,连续的头槌疯狂而密集的砸在他的脸上,直砸的惨叫阵阵,直砸的血肉模糊,直砸的昏天黑地——
嘭嘭嘭!
不知道多久,鸿景帝看着面前的一团烂泥,四肢宛若猫一般撑在地上,脑袋却超越颈椎弧度的高高扬起,额头上同样的血肉模糊看起来触目惊心。
但终于,在一阵“咯咯咯——”的骨鸣声中,他重新站起身。
抖了抖身上的黄袍,恢复帝王威严,重新端坐回书案后,就连枯瘦干瘪的身体都得到了一定的补充,脸色好看了许多,重新涌现出红润的颜色。
他昂然而坐,示意两旁的内侍将惨死之人的尸首收整走,这才重新系好衣带的扣子。
清了清嗓子,端庄昂然的说道:“将黄农儿唤来,朕有要事须与他商议。”
所谓“黄农儿”,指的乃是当今七字门总门主黄永,因其出身乃是个乡野村夫,是被破格提拔启用,才有今日之地位的。
故而,素有“黄老农”“黄村夫”之称,但那都是背地里的称呼,普天之下敢直呼其“农儿”的,也就只有当今鸿景帝了。
“回禀陛下,黄门主此刻正在太工郡治理邪祟之灾,目下不在京中。”
气色红润的鸿景帝略作思索状,似乎完全记不起有这么一档事,而后才点点头,淡淡说道:“既如此,便将之调回京城听用!”
“是!”
……
啪——
大江府,卫宅。
卫禾一把将手中的书籍合上,将目光转向对面的心腹卫江,眼神中竟然很难得出现了些许迷茫与惊讶的神色。
“简直是一派胡言,‘三骁河’中人销声匿迹已有数十年之久,上一次出现,还是那个狠辣的家伙亲手灭了‘徐上人’的满门,就算真的再次出现,他也不可能是站在‘上人’那一边的啊!
“而且‘上人’本就是辅佐之道,那传承者又怎么会强到提头过江来威胁我们的地步呢!”
“可、可事实确实如此啊,老爷。”卫江也是嗓音有些颤抖的说道,“我起初也有些不敢置信,一来确确实实是他将小的拦了下来,二来那日飞棺过境时、他人不知道出手移山之人的具体身份,小的可看得清清楚楚,确实就是‘三骁河’的那位骁公亲自出手啊!”
卫禾眉头皱紧,手指在桌案上轻敲几下。
情绪一阵起伏后,又是重归冷静,“也罢,即便他就是对那‘上人’之道的传承有所觊觎,那有如何!‘上人’之道与‘三骁河’之传承本就完全不和,根本无法夺之以为己用,他的想法注定会落空。
“不过是一群前朝的余孽,一群早已病入膏肓的病患,真以为到了现在仍能阻我之路不成?”
话到此间,卫禾伏案而起,正要再吩咐些什么,院外忽然有人飞奔而出,有消息自外传来。
“老爷、老爷!京中有消息传来,总门主已然返京,不日或将亲来此地主持大局啊!”
卫禾闻言,瞳孔微微收缩,与卫江彼此对视一眼,却是故作不动声色的挥手驱散了那前来传信之人。
一主一仆在房中反复踱步、思考。
卫禾皱眉道:“圣上可真是喜怒无常啊,之前还因痛恨黄老农作风太过直率,时时顶撞圣意,而将之下放、甚至有意害其性命,可这才过去多久,黄老农竟再度因玄庭府之事扶摇而起……
“他若真来了玄庭府周边各府,当先遭殃的就是我们这些‘奉客’。”
黄老农作风一向傲上而悯下,最看不惯的就是他们这些拿着朝廷俸禄,却不怎么干事的“奉客”。
曾不止一次大力上书天子想要将“奉客”制度革除。
奈何“奉客”在门内数量众多,彼此关系盘根错节,且地位蔚然,并非是黄老农这个总门主能够撼动的。
七字门内部,派系复杂,最主要的便是黄老农为首的激进派,与目前卫禾所依属的保守派。
严格来说,他们卫宅是站在黄老农的对立面的。
卫江闻言也是深以为然,小心翼翼的提醒道:“老爷,黄老农会趁机打压倒是事小,若是‘上人’之道唯一传承者目前就在玄庭府内之事,也被其知晓了,我们多年筹谋岂不是化作一纸空谈了?”
卫禾闻言,却是重新坐了下来,陷入沉思,半晌后、他忽然抬起头,眼神中凶光爆闪。
“瞒不住了,黄老农一来,你我所隐藏的这些秘密,多半就瞒不住了,更何况你也说了,‘三骁河’也有意从中掺和一脚,就算真的想瞒,那也是纸不包火。
“既如此,莫不如——孤注一掷,一不做二不休。”
卫江眼睛微微瞪大,“老爷的意思难道是说,要提前将‘上人’就隐藏在当下沦陷的玄庭府一事泄露出去,将水搅浑吗!?”
“不错,而且是将水搅得越浑越好,所有不该知道此事之人,都要得到消息,只有真正的天下大乱,才能让我们从中渔翁得利!”
卫禾说罢,嘴角勾起浓郁的冷笑。
既然局面已经乱成一团了,为何不将局面搞得更乱一些呢?
这“上人”之道,只有我能得到。
我若得不到,那谁都别想要!
……
「致师兄,我明白师兄的用心良苦,也明白师兄愿意为我承担一切风险的决心,但生而为人,岂有事事劳烦师兄一人出生入死之理?」
「我走了,师兄,正如师兄当日仓促却潇洒的一别,请允许香香今日也能这般离去,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此去纵千难万险,身死道消,我心亦然」
「我希望师兄能如我信任师兄一般信任我,但即便师兄气我不告而别,怒我恣意妄为,不愿意再认我这个师妹,我仍旧想说——期待与君相见日,兄永为我兄。」
「妹晚香,敬上。」
看着被那纸人碎片送回来的一封信,江寿坐在桌案边默然许久,却终究是合上了信件,接受了书中的内容。
正如晚香所说,她一向相信师兄,那今日师兄又是否能同样信任她呢?
呼——
江寿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他很清楚,大家都是成年人,都有为自己做出选择的权利。
就连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
身上似乎有秘密瞒着他的晚香,也许真正离开他后,才能有更好的未来。
“现在,我反而希望师父临终前说过的话是真的了,若你真有秘密,若你真与邪祟有什么关系,至少独自行走在外,足够保护好自己。
“师妹,保重了。”
啪——
一声脆响,手中的信纸无风燃起,化作一团虚无。
江寿也露出释然的笑——
恰此时。
门外一阵阴风翻卷,冷厉非常,吹得他不由打了个哆嗦。
他推开房门,忽然看到小脏村之外,浓郁的邪气盘旋而起,疯狂奔涌。
一座仿佛左右中分了天地的巨门,从中缓缓浮现。
这一刻,小脏村中村人个个如临大敌,彼此聚集而来。
被呈在供桌之上供奉着的肉球,也在此刻蠕动起来,内里仿佛有一根根触手、想争先恐后的从其中破球而出。
江寿望着这一幕,忽然将手指放在口中,吹了声嘹亮的口哨——
接着。
踏踏踏——马蹄声响。
一匹纸马乘风穿破黑云,远远而来,行至江寿身前猛地扬起蹄子,满是兴奋的高声嘶鸣,而后主动蹲下身,等待上马。
江寿轻轻捋顺了一下纸马的鬃毛,望着前方豁然中开的阴门,望着后方群聚而来的村民,他嘴唇微张。
无声的话语飘了出来。
腐朽公,我来了。
【第二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