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雪地里的发现
德国西南部黑森林山区,一九四三年十二月
这里似乎是一个很适合长眠的地方。她曾经熟知这里的每一英寸旷野,每一棵树,每一个山谷。这里的每一块岩石都有名字,那是大人们无法理解的暗号,标示着孩子们秘密约见的地点。这里奔流的山涧在夏日艳阳下,闪耀如抛光晶亮的钢铁。这里曾经是让她觉得安心的地方。而如今,就连这个地方也像是被下了毒,被毁坏了。原有的美好与纯净都已被扼杀殆尽。
地上一层厚厚的雪毯,向四面八方延伸,放眼四望,怎么也望不见尽头。她闭上眼睛,等待了数秒。寒风呼啸不止,积雪的枝丫摇晃着发出飒飒声。她呼吸急促,心脏狂跳。夜空居高临下俯瞰大地。她继续往前走,每踩下一步,雪地就发出嘎吱声。要动手的话,真有所谓“最合适”的地方吗?只要想到在雪地上玩耍的孩子可能会发现她的尸体,她心里就难受。她不愿为这世界再增添一丝一毫的苦难。或许自己应该回头,至少再熬一天。她眼角涌出的泪水,顺着她已被冻得发麻的脸颊淌下。她继续往前走。
飘落的雪花越积越厚,她拉了拉围巾,掩住脸。说不定仅这恶劣的天气就能要了她的命。那应该是更好的结局——让她回到她所深爱的大自然的怀抱里。那她为什么还要继续往前走呢?像这样在风雪中漫无目的地跋涉,有什么意义呢?时候已经到了,她只要动动手指就能终结所有的痛苦折磨。她把手伸进口袋里,隔着手套,摸着父亲那把旧左轮手枪光滑的金属表面。
不,还不到时候。她继续往前走。她将再也见不到那幢小木屋以及和小木屋有关的一切了。她将永远不会知道战争的结果,也看不到纳粹垮台,或那个狂人为他的罪行接受审判。她想起汉斯,想起他那俊朗的面容、真诚的眼神以及令人难以想象的勇气。她甚至没有机会再一次拥抱他,告诉他,是他让她相信,这个荒诞的世界里仍然有爱存在。他们砍下他的头,丢到他尸体旁边的小箱子里。他就这样躺在他妹妹和他最要好的朋友身边。
雪下个不停,但她还是继续往前走。爬上小山,茂密的森林就在她左手边。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却突然瞥见前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在大约两百码外的雪地上,是一个人。他像团破布似的,蜷缩在洁净无瑕的白雪上,周围没有脚印。那人一动也不动,但绑在身上的降落伞迎风瑟瑟鼓飞,像一只饥饿的动物在舔着雪。尽管在这附近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半个活人了,她还是本能地转头张望。她小心翼翼地向前靠去,心中根深蒂固的偏执妄想让她把每个影子、每一阵风都当成致命的威胁。但这里什么都没有,当然更没有人。
雪覆盖在他动也不动的身体上。他躺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整个人几乎已经隐而无形了。他眼睛闭着,脸上被雪遮盖。她拂开他脸上的雪,试图寻找生命的迹象。透过颈部的皮肤,她摸到他的脉搏在跳动。他双唇之间呼出团团冰雪似的白色气息,但眼睛仍然没有睁开。她抽身后退,四下张望,迫切想找人帮忙。但她看来看去,这里依然只有她自己和这个陌生人。这里没有其他人,最近的一幢房子是她家——爸爸留给她的那栋小木屋。那儿距此足足两英里远。而最近的村子在五英里之外,或许更远——这么远的距离,就算他意识清醒,以他现在的状况也绝对到不了。她拂开他胸口上的雪,露出挂着上尉军衔的德国空军军装。他当然是他们中的一员——那群禽兽毁了这个国家,杀害了她曾经爱过的每一个人。她要是把他丢在这里等死,又有谁会知道呢?她完全可以就这样抛下他不管。他们两个人很快就都会死。雪地里的两具尸体,不过是在多得惊人的死亡人口统计数字里增加了微不足道的数字而已。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她还没搞清楚自己到底要怎么做,但身体已经再次俯身靠近他。
她拍拍他的脸颊,试着叫他,但没有回应。她翻开他的眼皮,但他除了轻轻地呻吟一声之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这位德国空军上尉身体枕在背后的背包上,头往后仰,双手摊开在身体两侧。他个子很高,起码有六英尺,体重说不定有她的两倍重。要把他扛回她家根本就不可能。她不禁担忧起来。完全没办法啊。然而她还是努力想抬起他,不过,才抬起几英寸,她就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那人再次滑落在雪地上。他的背包至少有五十磅重,降落伞大约十磅。降落伞暂时留着无妨,但背包必须得取下来。经过几次不断尝试和修正之后,她解开了背包的背带,将背包从他身上取下。他的身体失去支撑,“噗”的一声轻轻摔在雪地上。
她丢开背包,抬头看了看天空。雪下得更大了,但应该不会下太久。她再次去摸他的脉搏。脉搏的跳动还是很强,可他还能撑多久?她心里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她把手伸进他的外套口袋,掏出了他的身份证明。他叫韦纳·葛拉夫,柏林人。皮夹里有张照片,上面有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女孩。她猜照片里的女人应该是他的妻子。两个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笑眯眯的。他二十九岁——比自己大三岁。她盯着韦纳·葛拉夫,重重呼了一口气。她所受的训练、所做的工作,都是要随时帮助别人。她过去是这样的人,现在也可以再成为这样的人——就算只有几小时的时间。她把身份证明放回他口袋里,再次绕到他后面,把手臂伸到他腋下,使尽全身的力气。他上身移动了,双腿却还陷在积雪里。当她把他的腿拖出来时,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叫,但眼睛仍然没睁开。她放下他,走到他身体正面查看他的腿。他的长裤已经被撕破了,能摸到折断的骨头贴在皮肤下面。她不禁心里一惊。他两条腿从膝盖以下都骨折了。他受伤的地方很可能是腓骨,但肯定也连带影响了胫骨。如果处理得当,骨折的部位假以时日就能愈合,但走路暂时是不可能了。
让他躺在这里,静静地在雪地里死去,说不定是更好的安排。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打开他的背包,看见里面有几件换洗衣物以及很多文件。她拿出这些东西摆到一旁,然后在背包深处找到火柴、口粮、水、睡袋和两把手枪。她不禁疑惑,两把手枪?德国空军军官干吗带这些东西?也许他本来应该空降到意大利的敌军阵线后方,可是那里距此有几百英里远呢。时间紧迫,她耽误的每一秒钟都可能会要了韦纳·葛拉夫的命。她想起他的妻子和女儿。他为纳粹帝国效力虽然十恶不赦,但他的妻女是无辜的。
她身上什么东西都没带,只有一把装满子弹的左轮手枪。她原本以为今天晚上只需要这把枪就够了。
她想起少女时代冰雪封天的冬季,以及她在这片旷野上所度过的时光。几百码之外就是层层叠叠、无边无际的森林,而这段短短的距离,就是韦纳·葛拉夫生与死的交界。要是他掉在树林里,就算没摔死,也永远不会被她发现。她从他的背包里拿出睡袋,打开来盖在他身上,然后俯身靠近他的脸。
“你最好值得我救。”她轻声说,“我是为了你太太和女儿才这么做的。”
他们所在的这片旷野位于山顶,地形平坦,林木沿着山坡一路延伸到山谷谷底。针叶林里白雪茫茫,积雪深达十英尺,甚至还不止。她花了一两分钟才走到树林,然后蹲下来,在雪地里挖洞。新下的雪粉粉的,很松软,所以很容易挖。没有其他人出现。这个雪洞将是他们能不能撑过今晚的关键。就算她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也可以等到救活他再说。
她回去查看他的情况。他还活着。她心中亮起一朵小小的火光,宛如黑暗洞穴里远远亮起的一点烛光。她再度回到洞边,暂时不去想怎么把他拖过来,只专心挖洞,掏出的每一捧雪都堆得高高的。挖了二十分钟,雪洞看上去够大了。她爬进去,用身体把雪洞内侧压平,再拿从外面捡来的长树枝在洞顶挖了通气孔。
她回到韦纳身边,拿起背包和睡袋,带到雪洞里。这洞的长度正好适合他躺进去,高度足以让他坐起来,应该是行得通的。她又走回他身边。时间想必已过午夜,但离相对比较安全的黎明还遥不可及。在暴风雪停止之前,她没办法把他拖得太远,顶多只能拖到雪洞。她抓住系在他肩上的降落伞尼龙绳,开始拖。他的身体刚一移动,脸就皱了起来,露出痛苦的表情。她再次抓住降落伞,铆足全力拉。她举步维艰,但还是把他往前拖了六英尺。这样确实可行。她心中燃起希望,陷在雪地里的身体也涌起肾上腺素。她再次用力拖动,一下又一下,花了整整二十分钟。裹着厚重大衣和围巾的她浑身冒汗,但他们终于到了雪洞边上。她心中涌起一股近似胜利的感觉,仿佛已经一辈子没有这样过了。她上一次有类似的感觉,大概还是白玫瑰印出第一批传单的时候,那时他们因自己为正义挺身而出激动不已,以为德国人民光明的未来就要在他们这一代人手中梦想成真了。
韦纳·葛拉夫还是昏迷不醒。什么也唤不醒他,起码今天晚上不行。她努力做了这么多,就只是盼着能让他再次睁开眼睛。他是谁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他是活生生的人,还在喘息的人。她休息了几秒钟,才把他推向洞口的斜坡,这是她一点一点亲手挖出来的。他又呻吟了一声。她用力把他推进洞里,同时听到他的腿骨发出可怕的咔咔声。
暗黑的夜空不断飘下雪花,狂风呼啸,宛如贪婪的狼。她拿出他背包里的火柴,划亮一根,洞里亮了起来。她之前并没真正看清楚他的长相,在她眼里,他只是一副受伤的躯体,不算是真正的人。现在她看见了,他长相英俊,胡子拉碴,一头褐发剪得短短的。她熄灭火柴,把睡袋盖在他身上。她躺在他身边,听见他浅浅的呼吸,以及胸膛里隐约的心跳声。他们必须靠彼此的体温取暖才能熬过这一夜。她伸出手臂搂住他。自从十个月前汉斯去世之后,她就没像这样碰触过其他男人。她在精疲力竭中很快就睡着了。
尖叫声让她从睡梦中惊醒。她花了好几秒钟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以及发生了什么事。雪洞里的漆黑让她感觉迟钝,直到她仰头看见头顶上的那个小洞。现在月光清晰可见。他的头撇向一边,但身体还是暖的。他在做梦。她又躺回他身旁,头枕在他的手臂上。但才刚闭上眼睛,就又听见他的惨叫。
“不,拜托,不!拜托,住手!”
她全身的血液顿时凝结。因为他说的——绝对没错——是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