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城日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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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黛茜:巡逻

到了六点钟,我把仍在游览博物馆的几个人带到一楼入口大厅的双扇门处,在那里,我耐心地等待博物馆工作人员离开,这样就可以锁上大门,开始我那经过严格规划的夜间巡查。

和往常一样,第一个离开的是前台接待员珍妮丝。她要连续三天上全天的班,今天是第一天,而有时,她只在上午工作,通常是周六和周日,那时博物馆只开放到下午一点。以前有个周末保安,但在我来之前,他由于健康原因离职了,现在,有一家私人保安公司周末每隔几个小时就在博物馆里巡逻一次。迈耶先生表示,他仍在找人来值周末的班,但至少已经六个月过去了,还不见有人来。

珍妮丝留着一头棕色直发,戴着一副镜框很大的眼镜。她的年龄比我大,大概有四十岁了。她在门口停下,把手提袋放在大理石地上。珍妮丝似乎总是随身携带三四个手提袋,我也说不清那些袋子里装了什么。她把一条豹纹长围巾绕在脖子上,对我说:“纳特和你说聚会的事了吗?”

“没有。”我皱着眉头说,“他为什么要和我说?”

“是我叫他去的。”珍妮丝翻了翻白眼,“男人啊,男人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如实回答。

珍妮丝轻轻地笑了两声,好像我说了什么很好笑的话。她的笑声让我想起了我们小时候家里用的那部橄榄绿色的电话,只要有人来电话,话机就会发出尖锐的“呵呵”声。也许更像“啵啵”声。必须抵着上颚快速震动舌头,才能发出那种声音。

那部橄榄绿色的电话的听筒是竖着摆的,而不是像其他电话一样横放在底座上。母亲就是从那部电话上接到了父亲的那通来电,他说他再也不会回来见我们了。他说,他要永远离开我们。

“不管怎么说,时间就定在大约四个星期后。”珍妮丝说,“我们先去街角那家三酒桶酒吧喝一杯,再去拉贾斯坦味道餐厅吃饭。”

我盯着她,没有说话。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让纳特通知我。珍妮丝好奇地打量我:“你会来的,是吗,黛茜?那天是周六,你不用当班。”

“这么说,你希望我去?”我说。

珍妮丝又笑了:“你这个傻瓜。给我五块钱吧,我要付餐馆的订金。”她说完便拿起手提袋,走进了北区的毛毛雨中。

接下来离开的是经营顶楼咖啡厅的两个女人,她们都叫苏,穿着很大的外套,羊毛绒球帽向下拉遮着耳朵。一个瘦得像麻秆儿,另一个是母亲口中的“美人儿”。麻秆儿苏出门时对我微微一笑,美人儿苏向我靠过来,说:“我在‘洞穴’里给你放了一块美味的胡萝卜蛋糕,用锡纸包着。再见。”

这下我知道,纳特也让其他人把保安室叫“洞穴”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叫保安室了,那之后呢?如果大多数人认为一件事是对的,那就是对的了吗?即使是错的,也会变成对的吗?说到纳特,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聚餐的事,他应该告诉我的。他有什么理由不希望我去?

“晚上好,黛茜。”多萝茜一边说,一边领着当天工作的三名导览员走出了门口。在我看来,多萝茜的着装风格是“权威穿着[1]”,她穿着非常整洁的套裙,鞋子闪闪发亮,看起来很职业,也非常得体。我敢说她的年纪几乎同我母亲差不多,但看起来比我母亲年轻十岁。多萝茜是博物馆里唯一一名全职导览员,她管理着一小群来自曼彻斯特社会史博物馆之友的志愿者,那些人基本上都是退休年龄的妇女,多萝茜负责教她们了解博物馆的展览和故事。说实话,除了多萝茜,其他导览员都长得差不多,我不确定她们到底有多少人,自然也不清楚她们叫什么,反正我每天只和她们在同一个地方待一个小时。

最后,博物馆经理迈耶先生和他的秘书西玛从宽大的红木接待处后面的办公室走了出来。西玛不喜欢别人叫她“迈耶先生的秘书”,她说她是他的“私人助理”。依我看,该说她是迈耶先生的“私人小喇叭”才对。这么形容西玛真是太贴切了。她就是迈耶先生的街头公告员,像极了古代国王的传令官。她总是走到他身前宣布事情,在员工会议上发言的次数比他还多。若说多萝茜是权威穿着,那西玛就是……还有什么比权威穿着更好的词吗?超级穿着?超人可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就算有什么“权威人”,他的名头也不响亮,所以明摆着的,超级比权威更厉害。西玛的穿衣风格就是“超级穿着”。她的鞋跟从不低于六英寸[2],她的裙子很紧,按照母亲的话说,你都能从她绷着的小腹看出她早餐吃了什么。她一定花了很多时间在健身房,所以穿着那件裙子和挺括的白衬衫,也能显出玲珑的身段。我打赌,西玛穿黛茜·杜克斯牌牛仔短裤,一定能迷死人。

“晚上好,黛茜。”西玛说。她涂着血红色的唇膏,像个刚刚饱餐了一顿的吸血鬼。相比之下,迈耶先生面色苍白,在我看来有点“病态”。也许西玛真是个吸血鬼,每天都在吸迈耶先生的血。我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我通常不会有这么傻的想法。这都是受了纳特的影响,他这人傻里傻气的,习惯把一堆恐龙骨头叫巴里。

“迈耶先生。”我看了看手表说,“快六点十分了,清洁工还没到。”通常会来两个清洁工,他们来自市里的一家清洁公司,用一个小时就能打扫完整个博物馆,范围包括六个展厅、楼梯和咖啡厅,可见他们有多敷衍。

“那是因为我们现在做了更有效率的安排。”西玛说,“他们现在每个星期来三天,都在早晨营业前,而不是每天晚上来。这样更划算。”

我想起那三个男孩把脸贴在楼上阿芙洛狄忒的展柜上,留下了污迹。“但是一天中堆积的垃圾怎么办呢,迈耶先生?”

西玛又替他回答了:“两位苏小姐会把咖啡厅打扫干净。我想为了博物馆好,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多做一点,在当班时留意卫生。”

我瞥了一眼西玛涂着红指甲油的长指甲,难以想象她打扫的样子。迈耶先生心不在焉地朝我笑笑:“再见,黛茜。”

我看着迈耶先生和西玛一起走出去,她撑起一把雨伞,他们两个一起打,我在他们身后关上巨大的双扇门,上了锁,拉上了门闩。

* * *

我喜欢在保安室里储备充足的物品,以备不时之需,所以我当然有软布和一瓶净窗剂。我把马龙展厅的柜子擦得洁净无瑕,看起来亮晶晶的,你绝对猜不到圣玛丽学校那三个邋遢的小蠢货曾把嘴和舌头贴在玻璃柜上,我根据他们留下的证据判断,他们就是这么干的。我一度怀疑他们就是每天在我上班的路上找我麻烦的那伙人。但应该不是。巴士站的那些男孩是暴徒。弄脏玻璃展柜的充其量只是一些小蠢蛋而已。“蠢蛋”是个好词,母亲常这么说。我几乎能在柜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没化妆,黑色的头发向后梳成马尾。要是关掉所有大灯,只留大厅天花板上昏暗的安全夜灯照明,我就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就算我喜欢这样,我也不会那么做。我以前也化妆,虽然不如西玛的妆那么浓,甚至没有母亲在我们小时候化的妆浓,但就像生活中的许多事情一样,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做得好。也许我该在员工之夜前向罗茜学习一下化妆技术。

擦干净柜子,我就要进行第一次巡逻了,我在出发时关掉了大灯。我总是从入口大厅开始,反复检查大门,即使我知道大门很安全,毕竟是我亲自上的锁。但做任何事都得按照顺序,不是吗?必须有一套系统的方法和步骤。在你投机取巧的那一刻,犯错就在所难免,准会出现漏洞。这时,事情一定会出岔子。

我检查了迈耶先生、西玛和多萝茜的办公室,确定门锁好了。我有钥匙,需要进去时很方便,但通常用手电筒透过玻璃墙往屋里照一下,确定一切正常,就足够了。一楼的斯坦迪什展厅是举办临时展览的地方。目前这里正在举办摄影展,摄影师在20世纪70~80年代曾在《新音乐快讯》杂志工作。展出作品中有一些黑白照片,可以看到面色沉郁的年轻男子或在桥上抽烟,或局促不安地站在一片片荒地之上,这些人要么是歌手,要么是乐队里的吉他手,他们的名字都有着虚无主义的色彩。“虚无主义”是个好词。不过母亲是不会说这个词的。我认为,所谓虚无主义,就是相信生活毫无意义。对此,母亲倒是可能会有同感。照片里的大多数年轻人现在都不在人世了。老实说,我并不认为每张照片都具备高水准,大部分都很粗糙模糊,用手机拍的照片要比这些好得多。但有一张一直很吸引我。照片里的年轻人留着一头黑发,把一支香烟放到嘴边,脸上的表情就像捣蛋时被人当场捉住。他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那种帅哥,但他身上有一种特质,很脆弱。从照片的说明可知他在四十年前自杀了,是在家中的厨房里上吊的。他生前还是个流行歌星什么的。生活到底糟糕到了什么程度,你才会结果自己的性命?还是在你自己的厨房里?在你该把别人递给你的东西都放在盘子里的时候?这太自私了。有些人并不清楚他们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什么。

我关掉所有的灯,只举着手电筒,借着一束黄色的光芒,沿着宽大的楼梯向二楼走去,那儿有三个主展厅,左边的是霍里奇之翼展厅,重爪龙的化石就在那里,马龙展厅位于中间,刚刚擦干净的阿芙洛狄忒展柜在里面;右边的是利弗展厅。那个展厅的墙壁上挂着厚厚的挂毯,这些挂毯其实是大曼彻斯特区各个工会的横幅。比如伯里、威根和索尔福德等地区,这些横幅都是在棉布上绣着圣经或共济会的场景,无一例外地都以红色为背景。我用手电依次照着横幅,要是有人有意为之,完全可以藏在这些巨大的旗帜后面。不过倒是没人这么做过。横幅上的标语有“团结则存,分裂则亡”“团结就是力量”等,还有一面精心制作的旗帜上有这样一句话:“伟大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我们跪着。让我们站起来!”我从来没有加入过工会。我不像罗茜,我从来都不喜欢加入这样或那样的组织。

楼上是咖啡厅,没什么特别,卖热饮、汽水、蛋糕、烤面包或意式热三明治,有时还卖用微波炉加热的焗烤马铃薯,所有这些都由两位苏小姐搞定。这里有两个较小的房间,一个摆着课桌和椅子,当地学校有时在里面举行教育会议,另一个用来展览西奥多·马龙及其家人的个人物品,包括西奥多本人的头骨。那可能是我最不喜欢的房间了。我觉得问题全在那颗头骨上,它就放在玻璃柜里的天鹅绒垫子上。这显然是西奥多的心愿。他在遗嘱中提到,要将他的头骨蒸煮后置于他创建的博物馆中展出。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为什么要提醒人们死亡?我盯着他的头骨看了一会儿,看着有些发白的顶骨和漆黑空洞的眼窝,然后关上了灯。我一路走下楼梯来到一层,保安室位于入口大厅和斯坦迪什展厅之间。第一次巡逻到此结束。

我在保安室写报告,我每小时巡逻一次,每次巡逻后都把新情况写进去。哈罗德凌晨一点来接班时,我会把手写报告交给他。他从未看过。保安室的废纸篓里放满了我前一天晚上写的报告。他至少该把报告丢在西玛办公室里那个可回收垃圾桶里。我从没见过哈罗德在九点换班时把报告移交给纳特,这让我很不爽。真不敢想象他们交班时竟那么敷衍。我打赌哈罗德连口头报告都不会做,就像我在知道纳特明显不会给我书面报告之后,我只能勉为其难,让他口头报告。

写完报告,我会查看每个展厅的监控录像,让桌上的两台电脑显示器同时播放画面。没有什么问题。另外两次巡逻过后,我休息了一会儿,吃了从家里带来的鸡肉三明治,又吃了美人儿苏放在保安室桌子上的胡萝卜蛋糕。

然后,我去拿书。

注释

[1]女性穿着西装上衣等,以彰显强大的气场。

[2]1英寸=2.54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