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下面的文字也许会令那些熟悉我撰写人类学专著的人颇感意外。我在此谦卑地告诉大家这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这是一本随着笔墨和灵感而产生的“幻想集”,而且其来有自。某个晴朗的夏日,其实是在烧烤般的酷暑中,我收到一张从苏格兰寄来的明信片。是一个我非常喜爱的人,让-夏乐·皮耶特教授——我在心底里把他尊称为“皮耶特先生”——从斯凯岛(Skye)给我寄来了片言只语,信笺的开头如下:“偷得一周闲暇在苏格兰休假。”
要知道,皮耶特教授是著名的临床专家,拉皮狄耶(La Pitié)医院的内科教授,深受患者爱戴。我也是他的一名患者,30年来有幸得到他的治疗。皮耶特教授只为患者和工作而活。我总是看到他处于几近精疲力竭的状态,为每一位患者看诊都会花上数小时,甚至会亲自把排在最后、等候太久的患者送回家,还去火车站接患者(他曾经接过我一次),何其慷慨和热情,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他竟在信笺上用了一个“偷”字:“偷得一周闲暇。”这个字格外打眼。谁偷?偷了什么?是皮耶特教授从一个他亏欠太多还报不尽的世界偷走了一点点喘息的时间,还是相反?他让铺天盖地的人和事、诸多沉重的责任和容不得片刻分心的工作剥夺了他的生活!是我们偷走了他的生活。是他偷走了自己的生活。
于是我开始这样给他回信:您每天都忽略了那些构成生活之盐的东西,却只是得到一种永远做得不够的负疚感。这样做又有何益?动笔写下几个主要思路之后,我很快陷入了深思,认真地自问,到底哪些东西在过去、在当下、在未来构成我自己生活中的盐?
接下来便是一连串的罗列,一份简单的清单,就这样断断续续地从我脑子里冒出来,像一段长长的呓语般的独白,有关觉知、感受、情绪、“小确幸”与大欢乐,偶尔出现深深的幻灭之感,甚至痛苦。尽管我愿意更多地回想生活中明亮的而不是暗淡的时刻,但后者不可避免地出现过。从那些每一个人(男人也好,女人也罢)都有可能在现实生活中经历的普通小事出发,我在其中慢慢加入一些私人的、历久弥新的、在脑海里留下强烈印象且永远难以忘怀的记忆片段,虽然在当时只是如电光火石般的一瞬,但我相信那种体会可以经由简短的文字传达。大可以把这本小书看作一首赞美生活的散文诗。
我想,我的人生确实是逃过了不少烦心事的困扰。我很幸运能以智识思考为职业,这一职业让我的人生有了一种高度,给日常生活也增添了一分极其罕见的愉悦。我过去一直很享受我的工作,现在也继续享受着。我很幸运未曾遭遇贫苦和极大的困境,无须像成千上万不幸者那样为求生而挣扎。因此,我的话可能会被视为一个人生幸运儿的享乐主义言论,然而我仍期望这些谈及纯粹感官觉知的文字能唤起所有人的实际体验。
读者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会感觉到时间的厚度。我出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二战”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但我并未在“二战”中经历太多痛苦,反而有机会在利夫拉杜瓦(Livradois,位于法国中央高原地区多姆山省的一个自然区)度过了长长的假期,见识了业已不复存在的乡村和乡村生活方式。我在非洲的生活经历也会穿插其中,还有我的患病经历。当然还有各种相遇,不同寻常的邂逅,对自然、动物、天籁、光影、滋味等的关注,尤以对他人的关注为甚。
书中不会或极少触及我的私人生活,同样也不会涉及智识生活、研究与写作,虽然这些事情也令人非常愉快;亦不涉及爱情,尽管爱情在我的生活中占据一席之地,就像在诸位读者的生活中一样,我想,它一定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但它不是我要谈的。我要谈的是什么呢?
活着,这一简单的事实里存在一种轻盈和美好,超越职业,超越强烈的情感,超越政治或其他任何方面的立场,我想谈的就是这个,我们每个人都被赐予的这一点点多出的部分——生活之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