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心理学|
心智是被发现、发明还是被建构的
问题4
心理学史所面临的一个中心问题是,什么是灵魂或心灵的本质?心智是一个像原子一样等待被发现的东西,还是一个像金钱一样由人类创造的东西?
1953年,德国语言学家布鲁诺·斯内尔(Bruno Snell)出版了《心灵的发现:欧洲思想的希腊起源》(The Discovery of the Mind:The Greek Origins of European Thought),他在序言中举例说明了将心智定义为实体的困难。尽管他的著作标题表明了大胆的论点,但斯内尔并不完全确定,希腊人是否真的“发现”了某些已经存在的东西。尽管他声称“希腊(荷马之后)各种思想的兴起不亚于一场革命……他们打开了人类心智的宝库”,但他也写道,希腊人的“发现”与我们所说的对新大陆的“发现”不是一个概念(Snell,1953,p. v)。斯内尔在与心理学元理论中声势渐长的某种“可能性”做斗争。他明确否认了认知科学领域一些人支持的心智是人为产物的“可能性”(见下文)。斯内尔写道,心智“不是被发明的,像人发明工具那样……用以解决某一类型的问题。一般来说,发明是可以自主决定的,且服务于发明目的。在发现人类心智的过程中,既没有目标也没有目的”(p. viii)。斯内尔已经意识到,但没有完全阐明当今建构主义者所推崇的心智概念。他写道:“尽管我们声明希腊人‘发现’了智慧,但我们同时认定,这一发现对其智慧的发展是不可或缺的”(p. viii),这意味着在古典时期,希腊人的思想是由希腊哲学家、诗人和剧作家通过社会文化途径建构的。
对于心理学及其历史的学科认识,斯内尔提出了三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如果心智的确是被发现的(或者等待被发现),那么心理学,也就是所谓“心灵的学问”——关于灵魂的研究,就应该属于自然科学范畴,它的历史将类似于物理学或化学史。第二种可能是,心智是一种工具,一种人为产物,也就是说,心智是如同锤子或者调制解调器一样的存在,由此心理学就必须被重新定义为一种人造科学(Simon,1980)。自然科学关注研究对象的时空普适性,比如电子或夸克,在任何空间、任何时间都不会改变。科学的确解释了锤子和调制解调器是如何工作的,但它们都是工程的研究对象,不是科学。
作为人为产物的心智,还有第三种可能:它是社会结构的一部分。如果心智是由社会建构的,那我们就无法确定是否存在“心灵的科学”(通常被理解为科学)。也许,对心智的研究是属于历史范畴的,而不是科学。正如斯内尔(Snell,1953)所言,“然而,心智走进人类的视野,它是‘受影响的’,在揭示自身的同时,也处于历史性的发展进程中”(pp. vi-vii)。此外,建构主义理论给科学心理学带来了更加黑暗的前景展望。关于“人为产物”的解释,建构主义者认为,心智是真实存在的,但缺乏科学对象的普适性。心智可能是源自希腊众神传说的社会结构的一部分,是一种深刻的幻觉。如果关于心智的这些社会建构主义理论是正确的,那么心理学的历史就不是关于“发现”的历史,而是“发明”和“建构”的历史,说到底,也就是心智本身的历史。
心理学的历史是关于什么的
当你刚拿到这本与心理学的历史有关的书时,你可能会认为这本书是在讲某个具体事物,但前文关于心灵本质的思考,应该会让你充满疑惑(Smith,2010)。可能你是为了完成某个科目的作业,必须读《心理学史》或者《心理学历史与体系》。你可以在图书馆看到一本名为《心理学史》的杂志,因此一定也能找到相关的专著、课程和期刊。但如果我们环顾其他领域,会发现情况大不相同。例如,在物理学领域,没有(至少我没找到)相关的历史课程和教科书。与物理学历史相关的书籍和资源一定有,但没有专门的教科书和课程。物理学史隶属于自然科学史。其他社会科学同样缺乏这方面的专著、课程和期刊。因此,我们可以发现心理学的又一新奇之处:心理学家比其他科学家或从业者更加关心他们的历史。
科学史通常可以分为两大块。例如,在自然科学领域,科学革命就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科学古代史(大约在库恩1962年发表他的著作之前)倾向于关注科学革命之前的物理世界,而建立现代科学的科学革命是其历史研究的终点。通过这类史学研究,人们可以了解亚里士多德(Aristotle)的运动理论和托勒密的地心说,以及这些理论是如何被牛顿物理学和哥白尼天文学所取代的。在科学革命之前,也有人研究与现代科学研究的主题相类似的主题,但没有将其专业化,也没有从事相关研究的专业机构。科学现代史倾向于将科学革命作为一个起点,也就是在某个特定学科拥有了自我意识并建立起专业的科学机构之后。我们可以说,科学古代史研究的是某个领域的“史前史”,也就是科学思想的渊源。而科学现代史则研究某个相对独立的、有独特自我意识的科学领域。
这样的二分法同样适用于心理学。心理学的古代史主要关注与心理和行为相关的思想,其时间跨度从有文字记录一直延续到19世纪后半叶心理学的专业化;而心理学现代史的研究范围是从1879年心理学正式作为独立学科起的150年左右。事实上,如果你翻一翻《心理学史》杂志就会发现,后者是你通常关注的焦点。然而,在社会科学,尤其是心理学领域,我们遇到了一些在自然科学领域没有遇到过的特殊问题。首先,人们有各自的,可能是内在关于思维和行为的想法,可以称作民间心理学(我会继续使用这个术语)、常识心理学或思维理论,这是心理学作为一门科学的独特之处。因此,在心理学的史前阶段,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亚里士多德或约翰·洛克(John Locke)等思想家有意识地提出的关于思维和行为的思想,而且会发现一套来自民间的大众解释自我和他人的强大而有力的思想,虽然通常是些不成体系的阐述。此外,与在科学革命后消亡的托勒密天文学(Ptolemaic astronomy)或炼金术不同,当心理学成为一门科学时,民间心理学并没有消失。每个人,包括心理学家,每天都会受其影响。民间心理学的存在和发展是认知科学中一个有争议的话题(见第12章)。
心理学的另一个特殊问题也是其他社会科学所共有的,被称为“反身性”[2](reflexivity),这个概念是相对有害的。不管人们怎么想,太阳一直是太阳系的中心,天文学的发展对宇宙自身的行为毫无影响。然而,社会科学是关于人的,而不是关于物的,人的很多社会科学的概念都是后天习得的。你接受教育的过程,包括你阅读心理学家或菲尔博士(Dr. Phil)等人的书籍、文章和博客的过程,都会受到科学家所谓的“人性”的影响。因此,心理学可以改变其试图描述的“现实”,甚至可以“创造”那个现实(详见第9章精神分析)。
避免反身性的方式之一是参考人类学家的工作。人类学家会参与研究一种不熟悉的文化,研究的主要方式是田野调查,也就是与当地人谈论他们对医学、宗教、世界等如何运作的想法。人类学家会认真倾听和对待当地人告诉他们的内容,但他们不必接受民间关于疾病、上帝或自然是否有效的理论。他们认为这些信仰是真诚的,但不是真实的。站在心理学的角度,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他们并没有试图改变研究对象的民间信仰。人类学家选择尊重民间信仰,因为他们担心如果他们干预了这些信仰,可能会摧毁他们所研究的文化。事实上,整个外部文化都是由民间信仰的网络构成的。然而,不同于人类学家,心理学家宣称他们的发现和理论,可以形成甚至构成一种新文化,这种新文化植根于心理学关于思想和行为之科学理论,且隶属于一场更大规模的社会进程:现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