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姓周,绍兴人。我写作。民国十六年冬,我就在杭州孤山,家里人都称呼我大先生,但这里,没人认识我。
初级师范毕业,我在绍兴本地教书,勉强度日。绍兴的学校解散,我又冒着初春潮冷,来孤山附近的小学谋食。我时常倦怠,懒得上课,懒得吃饭,也懒得说话。不知何时,我开始咯血。我自小瘦弱,家贫无力调养。父亲病逝后,母亲艰难养大我们兄妹,后来妹妹远嫁苏北。我把血咳在手绢里,不敢让别人看到。手绢沾染暗红的血,被我攥在手心,好像破碎的心脏。
学校有一百多个孩子,十名教师。校长总忘记我的名字,叮嘱我干杂活,才挠着头,含糊地说,那个周什么先生,辛苦跑一趟。我应着,下次他找我,还是记不住我的名字。
校长不爱读书。他原本是洋布贩子,趁着国家动荡,赚了几个钱,又要附庸风雅,这才活动当了校长。他还在上海小纱厂投了点股份,格外关注时局,什么上海工人罢工失利,红党被清除后在南昌暴动,蒋司令大婚,都是他在校务会上讲的。只是学校太小,没什么左倾分子,让他拿来做进身阶梯。我和同事也少有言语,只和梅先生谈几句。梅先生很年轻,和我一样穷。他只读过中学,黑矮,肥胖,是个大大咧咧的山东男子,似乎有点义气。他总拍着胸脯说要帮我。我曾听他在校长那里告我的小状,说我上课经常走神。当然,那也许的确是事实。
女同事中只有一个未婚的姜小姐,和我一样教国文。她也是初级师范毕业,自小发蒙上过“女学”,不欣赏白话文,喜欢班马史笔,韩柳古文。我和她说不到一起。她圆胖的脸上落满雀斑。我不喜欢她,她也没正眼看过我。学生也愚笨怯懦。他们大多出身小市民家庭,有的来自附近乡下,对大多数人来说,读到小学就可以了。即便如我这般,多读了点书,出路也有限。
我悄悄读鲁迅的作品,对这个有名的同乡非常羡慕。有消息说,鲁迅离开厦门,又出走广州,将来杭州隐居。我期待着,如有可能,要当面向他请教困惑。我已不是青年,不过比他小几岁,但也急盼他指点一二。像我这样,既无财产,也无能力的小知识者,如何才能找到活路?想要从文,写的东西浅陋,投稿石沉大海;即便闹革命,像我这般衰老,革命党也不愿顾看我。年轻时我便无胆气。有当革命党的同学,也曾劝我入伙,我不敢应承。还有同学跟着秋瑾起事,被贵福知府砍了头,我当时还庆幸命大。死的革命党同学成了烈士,受香火供奉;活着的大都当了官,飞黄腾达。我是活着,但卑贱谨慎,默默无闻。如今共党又闹工农起事,我衰弱老病,连“壮烈”的机会也没有了,不过挣扎着“不死”罢了。
我秘密地热爱文艺。冬天黄昏,最后一节课,我给高年级学生讲解嵇康的诗,不知为何,就扯到白话文,不知不觉讲起了鲁迅。学生们当然是不通,懵懵懂懂地被我严肃悲哀的样子骇得不敢说话。我低声朗诵《呐喊》自序:“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
我的童年比鲁迅先生更不堪吧。先生出入当铺,好歹是大户人家,我的父母不过是开小商铺的普通人。这生意不好的小铺,也因洋货冲击倒了灶。父亲欠下高利贷,吐血而死,只剩下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可怜母亲凭着几分姿色,周旋于本家几位富有叔伯,才给我争来学习机会。我年幼就知道,觉得丢人,只想早些挣钱,不让她太辛苦。革命的事我断不敢参与。我年轻时候的梦,是做文学家,写出让人赞叹欢喜的小说。这个可怜的梦,我现在也大半忘却。
我又向孩子们讲起小说《在酒楼上》。破落的小教师吕纬甫,简直是在说我!我甚至怀疑鲁迅先生早知道我。我是山阴县人,离会稽不远,先生祖父介孚公是翰林,大家都晓得。我的同学也有和先生相识的,只不过我们不认识。鲁迅怎知道我说过类似的话呢?“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
天色愈发昏暗。我背对黑板,黄昏的光流过,仿佛在我身上涂上一层暗金。那行白粉笔痕迹也模糊了。我剧烈地咳嗽,嘴角有点腥甜的东西钻出。我使劲抑制住胸口剧痛,抿着嘴,许久才平抑住了。我缓缓转过身,教室很静。学生仰着小脸,呆呆地看着我,鼻子和眼睛慢慢融化了。他们的表情也在我眼中渐渐模糊了,飞散了,好似荒野漂流的白蒲公英。
先生!一个瘦高个子男学生站起,兀自喊道。
我被唬了一跳,难道校长来了?我慌乱地看向四周,没有校长的身影。也许这正是我想要的。我厌倦了这里的一切,学校的薪水不固定,时断时续,我早想离开这里,去别处谋生,不过没有一刀两断的勇气罢了。
您是周先生,男生的脸上迸发出极大光彩,嘴角抽搐着说,您一定是周先生……
我是周先生呀。我不解。
不!男生摇头,营养不良的脸竟充血到了红润,您是鲁迅先生,我在报上看过您的照片。
我哑然失笑。这个男生是班里天分最高的学生,喜欢阅读思考,家境贫寒,经常饿肚子,我有时接济他,也借给他书看。
您是鲁迅先生,男生激动地跑上讲台,揪着我的衣衫,我看过您用毛笔写的小说草稿。您和照片上的鲁迅就是一个人!
我明白他的意思。因为都是绍兴人,我也个子不高,清瘦,蓄须,浓眉。如果穿上鲁迅先生的大褂,留起先生式的短硬直发,还真有八分相似。从前也有同乡开过这方面的玩笑。我的那个同学,和鲁迅兄弟都认识,就惊讶地说,预才,你长得真像鲁迅,如果刻意模仿一番,能乱真了。
我没想冒充鲁迅。我将男学生劝回座位,宣布下课,自顾自地踱回宿舍。不知怎的,我的步履分外轻盈,连咳嗽也几乎忘记了。回到房间,我平复了心情,拿出《狂人日记》想抄写一遍,再去吃饭。小学有包饭。我们几个单身教师都在门房凑合,每月交伙食费。正在这时,梅先生冲进来,看到我,一下子停顿住,有些拘谨紧迫。我问他什么事。
梅先生悄声说,大先生不赌钱,也不叫局,安安静静地写东西,您是有大志之人。
我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我写东西的事比较隐秘,还有我的私人称呼,他如何得知?因为我在家中是老大,家人朋友通信,都称我为周家大先生。我给母亲写信,也是这样题头:“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落款是“大男 预才 恭请 金安”。
梅先生黑黝黝的脸泛起酱红色。他讷讷地说,我,我偶然发现先生抽屉没上锁,就学习了大作,都是顶好的文章。看来先生准备在这里蛰伏休养,再拿出去发表吧。
您是不是……梅先生激动地结巴了,他指着我,好半天才说,是鲁迅先生?
我又好气又好笑。孩子们无知也就罢了,梅先生好歹是教员,怎能犯这种常识性错误?我正色对他说,我不是鲁迅,我是周预才。
对呀,梅先生抓住我,怕我溜走似的,鲁迅就是周豫才,大家都知道。
梅先生。我挣脱他,又郑重地说,我真不是鲁迅。我怎能和鲁迅先生比?我不过崇拜鲁迅。我这个预才是预备的预,不是“豫才”!
不会错。梅先生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只不撒手。大文豪都喜欢化名,您是绍兴人,我在报上看过照片……
我冷笑几声,奋力挣扎而去。梅先生的品性,我了解一点。我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谁料,梅先生奔出,扯着喉咙喊“鲁迅在咱们学校!……”
小院涌出很多人,老师和学生把我紧紧围住,好奇地打量着,连校长都被惊动了。梅先生热情地说,校长,鲁迅先生在咱学校哇。
谁?校长没反应过来。就是周豫才先生呀,梅先生仿佛要做我的代言,急忙说,校长大人,您不是看过周先生的家信署名吗?
周预才?校长想了下。
绍兴的周豫才先生!梅先生愤怒于校长的迟钝怠慢,就是闻名全国的文豪鲁迅先生,鲁迅是笔名,周豫才是真名。
这位周先生是……校长嘴唇乱抖,脸上不断冒出油汗,分明有几分窘迫。我知道他误会了,但也不急于点破,我喜欢看这个傲慢的家伙吃瘪的样子。
真是鲁迅先生!校长高兴起来,端详我的脸,说,文曲星下凡,您怎么跑到我这个小地方来了?我刚想回答,又是梅先生抢着答道,先生隐居在此,寻找创作灵感,创造不朽之作……是“隐士”?校长想出这个词。
有什么奇怪?梅先生不耐烦地说,这是孤山!唐宋以来,就有很多隐士隐居。苏曼殊也在庙里居住了两年,“梅妻鹤子”的大诗人林和靖,不就在此终老?
校长恍然大悟,重重地攥了我的手说:“真是蓬荜生辉……”
我想开口反驳,又有些不好意思。梅先生面孔好似炸裂的黑糖,嘴里喷溅着阿谀之词。我甚至看到他凸显的肉色牙龈,闻到他焦黄的牙齿冒出的腥臭气。我厌恶地扭转头。还有无数张大大小小、胖胖瘦瘦的脸,都好似洪水退却的河床散露出的鹅卵石,彼此拥挤着,闪烁着危险的光,暴露出岁月冲刷的牙印。
我看到姜小姐也跻身在人群。她的眼中闪烁着崇拜的神色。或许,还有别的东西。我的目光停留在姜小姐鼓鼓的胸部。我渴望有一个这样的女人,慰藉我饥渴的肉身与灵魂。胸部犹如两只硕大的湿漉漉的白水母,漂浮在人群的喧嚣之上。姜小姐奋力拨开人群,捉住我的手,狠狠地捏了一下,又无意地用胸蹭了下我,才被人们挤走。这是女性的身体接触呀。
我四十多岁的人生,这是如此荣耀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