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媚娘
裴行本走了后，武曌心情大坏，裴行本也是从龙老臣了，如今君臣情义到了这个地步，越发的感觉到自己如同孤家寡人了。
顿时对问对失了兴致，遂起身走到壁佛下的倭台，于蒲团上双手合十，接着从台上拾起香条，在烛火中点燃，插至香炉中。
裴武在她身后，看着她一气呵成的动作，思忖着该说些什么。
武曌做完，心情似乎好了很多，回过头道：“先生可知，朕每年都会祭拜她，你可知她是谁？”
裴武福至心灵，突然明悟，道：“媚娘？”
武曌大讶，这才认真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他五官似云海，身材高挑，宽肩窄腰，背直，年轻朝气，仿佛在他身体里蕴藏着无穷的生机和力量。
她想到张昌宗、张易之，此子比他们更具男子气概，不由添了几分好感。
“先生智慧过人，竟然猜到了。”
裴武觉得自己称呼媚娘有些僭越了，赶忙请罪道：“小民失言。”
“无妨，先生国士无双，朕何须见怪。这里并非朝堂，只管畅所欲言。”
武曌叹气道：“先生可知，明空悟透大道时，以前的朕，那个天真无邪的媚娘便已经死了。在感业寺下，朕醒来时恍如隔世，朕梦见自己身披龙袍，为了这一天，朕脚下枯骨累累。”
“可朕从不后悔，因为朕知道，要打破几千年的桎梏和枷锁，必然有人为之去死，他们不是死在朕的手里，而是死在历史滚滚的车轮下。”
“新政亦如是，革命者死，挡者亦死。”
裴武无言，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武则天做到了，那她便有发言权。
“他们说朕的新政腐朽了，可朕知道，腐朽的不是新政，而是人心，你刚才也看见了，这些从龙之臣，新政的革命者，也与朕背心离德了。朕不明白，民生多艰，边陲不宁，黄河泛滥，每一样都值得他们去改革，但他们鬼迷了心窍，心里只想着皇嗣，国本，储君，哪有一点为民请命的样子？”
“朕自即位以来，诏赦四海，瓦解世家门阀，令户部施行均田制，使天下庶民与朕共享富庶。重视科举，知人善用，不拘一格收纳人才。又诏禁私铸钱币，保大周货泉之安。于都护府设市肆，启海路以通商，积厚财于国库。”
“朕推行边疆钱粮互用，息谗蠹之贪墨。襄助水利，整治黄河瀚海，使河东之民休养生息。朕击吐蕃，纳蕃南之土，作藩篱之地。扼西域，摧北荒，养国器，使胡马不越阴山。斥候千里，慑野心之地，畏朕威严，不敢犯边。”
“你说，朕的新政真的如他们所言，腐朽了吗？”
“圣人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会好很多。小民虽不知政事，但也知道圣人的新政使百姓富庶，国泰民安，小民为圣人贺。”裴武见武曌话都说到这里了，站在历史经纬，她的改革可谓惊天动地，这样的赞美并不过分。
特别是瓦解世家门阀以及吸纳人才两点，绝对有着超越时代的眼光，玄宗一朝的肱骨之臣，基本上都是大周朝留下的政治遗产。
这些政治遗产死后，便轮到了李林甫、杨国忠等无能之辈上台，大唐自此摇摇欲坠，日落山河。
大唐衰败的转折不在天宝，究其根本，根子还是在武周祚尽，新政停滞，唐玄宗虽在开元有所作为，但难掩大唐盛世便毁在他身上的定论。
听到裴武的话音，武曌似乎才惊醒的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平复了情绪，又将小叶紫檀盘于手中轻捻。
她刚才的倾诉从始至终，都是对房间另一个人，一个不存在的人。
那个曾经天真无邪的武媚娘。
武曌是对昔日的武媚娘隔空对话，她在告慰年少的自己，这条路她从未选错，并且做的很好。
“先生不知，朕每年都会在这里与往昔的‘媚娘’对话，今夜更加怀念以前了，是否给先生带来了困扰。”
“先生的诗写的很好，《江侵月》朕亦听闻，朕今夜邀你赏月，准确的说，是媚娘邀你赏月，每年今时今夜，朕都会化身明空，似乎那些失去的美好回忆不曾逝去。先生才华横溢，那时的媚娘一定会很喜欢你，所以今日不是朕请你来的，是媚娘。”
武曌在月色下，看不出她的苍老的容颜，反而容光焕发，如同瑶池的美艳王母。
裴武这才恍然大悟，武曌如此心事，一股脑吐出来，按理说不应该有外人在场，但为什么偏偏是今夜请自己来？
武媚娘青春年少时喜欢诗，而认为他诗才无双，武曌今夜把他请来奖励少女时期的自己，相当于把他当作‘礼物’，送给年轻时候的武媚娘。
原来如此。
“先生，可以为媚娘作首诗吗？”武曌放下紫檀，将青丝挽起，走至对案。
外面星空明净，星海浩瀚无垠，殿外溪水声潺潺，月儿躲进薄薄的云层，微风拂过，檀香和花香阵阵袭来。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裴武对李太白告以抱歉，很急，借用一下。
武曌眼眸明亮如雪，遥想起年少时的美貌，诗如其人。这首诗极美，但对她而言确实差了一些英气，要知道她自小便胡胡骑射，英气不失其祖父。
这一刻，她仿佛化身成了少时的武媚娘。
“先生近一些，感受媚娘不输男儿的气概，媚娘可是祖父座下来无影去无踪的斥候，诗没听够，再来一首好吗。”
裴武无从推脱，只好靠近。
两人挨着坐下。
裴武感受着武曌身上的淡淡香味，两人目光对视，平日里讳莫如深、圣心难测的武曌眼里清明了许多，她似乎竖起耳朵期待着。
裴武略思索，吟诵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武曌闻诗，欣喜不已，露出喜悦的神态：“先生此诗，竟然写进了朕的心里。是呀，天下之大，又有几人懂媚娘呢？”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月华渐浓，她抬头看去，欢呼道：“看，月儿出来了。”
裴武随她的目光看去，繁星如昼，白云似马。
武曌轻声对他道：“先生，媚娘可以借下你的肩膀吗？”
裴武来不及拒绝，武曌已然倚靠在他的肩上，良辰美景，天地为之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