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写最安静的诗，做最冲动的人

1

王维此人，平常话少，不是太活跃。

走路的时候，他经常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他给人的印象，就像一尊沉默的石佛。

后来，他真的成了“诗佛”。

王维的绝活，是他的诗。

他总能用平实的文字，击中人的心灵。从古至今，都有不少人偏爱他。

其实，很难说王维是绝对的“佛系”。因为从他的诗句中可以看到他的热忱。

他活过，爱过，写过。他把其他人尤其是贩夫走卒，放在很重要的位置。

这就是王维的“大爱”，这是一种很了不起的品格。

可是，在当时的世道之下，个人的能力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也许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因此，在王维的笔下，不管是山水田园诗，还是边塞送别诗，传达出的都是一种深深的无奈。

世间的热闹，大部分是人造的，目的是远离孤独。

就算热闹特别浓厚，可是它的根基和底色，都是挥之不去的悲凉和孤独。

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现实。

2

为何王维会有这种悲凉和孤独之感？一切都要追溯到王维十多岁的时候。

跟其他著名诗人相比，王维出来混的时间较早，他十五岁就开始去长安混社交场了。

王维与杜甫的仕途经历有一些相似之处。

他们身上都带着家族的厚望。他们都曾雄心万丈，想有一番大的作为。

后来，他们遭遇挫折，继而看清现实，并最终接受现实。

随之而来的是，他们慢慢地对官场失去兴趣。

不一样的是，在唐代几位大诗人中，王维的家世算比较好的（父母都出自大家族），起点是最高的（状元出身）。

然而，命运就喜欢跟人开玩笑。本以为一切会顺风顺水的王维，一辈子经历过两次大的挫折。

第一次挫折发生时，王维工作没几个月，那时他常常出入王公贵族们的府邸，与他们混在一起。因偶发的“黄狮子舞事件”，王维触怒玄宗，被贬济州，做了一名小小的仓库管理员。

那时候，王维才二十岁出头。如果说他打破了历史上被贬诗人的低龄纪录，应该不会有人发表异议。

那一次，王维摔得够惨够重，他曾经认定的成功之道，都变得不值一提，他对仕途的期盼和设想也开始崩塌。

被残酷的现实严重伤害后，王维变得像《鹿柴》里写到的青苔一样，默不作声，悄然长在角落，不再期待什么。

如果说最初的王维还称得上“燃系”，那后来的他就变得十分“佛系”了。

刚好他的母亲是虔诚的佛教徒，可以说王维的精神中带有佛学的基因。

一切都出乎意料，但是又顺理成章。

3

第二次挫折，对王维而言，是一种深层次的精神煎熬。

王维经历人生起落之后，好不容易官运上升，国家又发生暴乱。

王维不幸被叛军俘获后，安禄山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想让他给“新政府”歌功颂德，多写些马屁诗。

当时的王维可能也会埋怨自己的才华和名气吧？

就像一把双刃剑，他因诗名而显达，也因诗名而被叛军胁迫出任伪职。

如果王维只是一介小民，他应该会被叛军忽略和放过的吧？

彼时的压力，使王维透不过气来。

在叛军锋利的屠刀面前，王维一直在想办法逃避。

然而，即使他不计后果服药装病，也无济于事。

王维还是被胁迫着出任了伪政府的给事中，这与他在长安陷落前的官职一样。

本来就内心羞愧的王维，背上了更加沉重的精神枷锁。

这时候，是诗才和亲情挽救了他。

王维曾冒险写过一首表明心迹的诗，说明即使被伪政府软禁和胁迫，他的心仍然是向着大唐的。

后来，政府军收复了长安、洛阳。中书令崔圆爱惜其才华，为其说情，王维的弟弟王缙也向皇帝提出，他要自降官职，为哥哥赎罪。

最终，王维得以捡回一条命。

其实，当时很多被认定变节的人，都做了刀下鬼。

忠臣不事二主，出任伪职无疑给王维的精神上了一把重重的枷锁。

内心的苦闷，需要写诗来排遣。

跳动于笔端稿纸上的小精灵们，使王维做到了返璞归真，重获内心的宁静。

而曾经的轰轰烈烈的理想抱负，在时光中已燃成了灰烬。

4

如果认真读一读王维的传记和相关史料，你会发现：王维绝对是一个外表冷淡但内心冲动的人。

这不是随便说说的。

王维创作有不少送别诗，送别是王维写作的重要灵感来源之一。王维的另一个重要灵感来源当然是田园山水大自然。

王维送别诗中的佳作比比皆是。

很多人因为他的送别诗，得以永恒地留在了历史上。比如元二、李使君、钱少府、张判官、赵都督、刘司直、陆员外……

在送别朋友同事的时候，王维的灵感特别容易被激发。

王维从小就很注重内心的修炼，感情内敛，情绪不外露，然而，送别友人时，王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屡屡“破防”。

面对不同的送别对象，王维心中的感情可能稍有区别，但总体来看，他总是胸怀一片赤诚。

王维总是在动情处流泪，感叹与好友聚少离多，怨叹人世间的变动不居。

就像几百年后苏东坡感叹的那样，“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王维内心冲动的另一个表现是，像杜甫一样，王维也擅长引经据典，写一些讽刺社会现实的诗，如《老将行》《西施咏》。

这与人们对他脸谱化的认知不太一致。

其实，世界上的事，绝不是非黑即白，世界上的人，并非非友即敌。

人心也是一样复杂难辨，一个人很多时候是矛盾甚至分裂的。

中国历史上山水田园派的代表人物王维先生，也是多面的。

多面的王维，才是真实的，可感知的，有魅力的。

5

白居易年老之际，执掌最高权力的宣宗李忱，曾想让他当宰相，可惜在正式任命下达之前，白居易就去世了。

这种时间上的错位和遗憾，王维也遇到了。

唐代宗继位后，以粉丝的身份疯狂地搜寻他的诗句。王维之弟王缙当时为宰相，代宗对王缙说：“卿之伯氏，天宝中诗名冠代。”并让王缙进献王维之诗。

“王爱卿啊，你大哥真了不起，天宝年间他的诗名冠绝当时！”

一生与权力若即若离、钟情山水田园的王维，如果还在世上，听闻圣上此言，他的内心会有何感想？是起伏不已，还是波澜不惊？

我们不得而知。

我们只知道，王维以他天生敏感的心，到这世上真实地走了一遭。

他写最安静的诗，做最冲动的人。

至于王维为什么不屈服于李林甫，为什么同样作为诗坛难得一见的奇才，王维居然没跟李白成为好朋友……这些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