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臣不密丧其身
刘琮一摆手接过童仆奉的茶,捧送至赖雄的案前,毕恭毕敬,在两位长辈面前做足了姿态。
王璨教授他经学这么久,从未有过这样超然的待遇。
刘琮发自肺腑,非常诚心,若明若暗有了敬仰之心,向学之心。
这种别致的体验,直叫他心痒痒,只觉书也不是那么晦涩难懂了。
“曹操英雄一世,却有着众所周知的软肋。他厉来视少女为残花败柳,而把别人家的妻子看做是妙妇。”
“比如张济之妻邹氏,比如吕布部将秦宜禄之妻杜夫人,再比如大将军何进的儿媳妇尹夫人……公子有没有悟出来什么?”
赖雄浅呷一口茶,没有辜负刘琮的一片真心。他在众目睽睽注视下,起身缓缓地踱着。
“胜者王,败者连娇妻都守不住!曹操可以在别人榻上为所欲为,是因为他武骑千群,兵强马壮,没人敢忤逆!”
刘琮侃侃而言,句句鞭辟入里。
“粗浅!”
赖雄闪了刘琮一眼,提醒道:“所为妙妇,真的只妙在榻上吗?”
刘琮呆呆柔和地一叹,拱手向赖雄请教:“愿闻其详!”
赖雄仿佛不胜感慨,淡淡道:
“邹氏、尹夫人、杜夫人出身极贵,曹操纳之,能安人心呐。杜夫人的儿子秦朗,尹夫人的儿子何晏都能过上好日子,降将降臣自然归心。”
“曹操大大方方地向世人炫耀,世间有喜欢妻妾和前夫生的子女像他这样的吗?在下以为,绝无仅有。汝妻子吾养之,汝勿虑也,将士们焉能不效死?”
“曹操从尹夫人、杜夫人身上吃到甜头,自然希望在邹氏身上施展。结果怎么着?”
刘琮悟了,兵法所说的虚虚实实,都没有此时此刻精彩。他情绪不能自抑,脱口而出:
“三贤死得不冤啊!”
读书的使命,骤然压在刘琮的肩膀上,火烧眉毛一样催促着他。
赖恭起初闭目静听,渐渐地蹿腾起一股无名之火。
再让逆子口无遮掩下去,赖氏的门风将彻底败坏!
“够了,老夫再不揭穿你,天下大势都能被你搅胡,曹公何曾说过此城中有妓女否这样的话?”赖恭睁开双眸,神气间充满长辈的威压。
“爹,那您是怎么知道,曹公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呢!”赖雄诚心请教道。
赖恭知道要是和儿子辩论下去,肯定是没完没了。他干脆躬身向刘表施礼,惭愧道:
“明公,今天天色不早了,我们父子下次再来拜访。”
刘表垂下眼睑,点头答应。
赖恭拉着儿子离开,也不顾刘琮依依不舍的视线。
一路上,赖恭闷着不做声,赖雄从容不迫地跟在身后。
“父亲,是孩儿哪里做的不够好,惹您生气了吗?”
赖恭没有回答,自顾自地上了马车端坐着,等待了赖雄好一会儿。
马车的装饰富丽堂皇,又富含别具一格的雅致。
赖雄偷偷觑了父亲一眼,赖恭脸上挂着冷峻的寒霜。
紧张而浮夸的氛围,笼罩着马车内的每一处空间。
辘辘车辙行驶在襄阳的长街上,赖恭轻轻摩挲着一幅隶书,爱不释手:
“子云,你知道此书为何人所作吗?”
赖恭没有沉默太久,似刚才只是在沉思组织语言。
“不知。”赖雄仔细瞅了瞅,并没有认出来。
“是梁鹄所作,光和元年,梁鹄入鸿都门学。至灵帝时曾任选部尚书、凉州刺史等职,值天下大乱,群雄割据,梁鹄入荆州,成为明公的宾客。”
“梁鹄以善八分书知名,通篇布阵峻整浑穆,雄逸绝伦,曹操深爱之,甚至愿意拜其为师。明公曾送了几幅梁鹄的字帖给曹操,曹操回了很厚重的礼。”
“你可知,为何梁鹄不受明公重用吗?”
赖恭恳切地发问,神色有些冷淡。
“因为他是出身鸿都门学的士人。”赖雄轻快回答,心里敞亮。
东汉除了察举制,还能通过太学为官。士族唯一的考核标准,在于经学。
鸿都门学打破经学桎梏,开设辞赋、小说、尺牍、字画等课程。
辞赋畅达,可以为官。字画精妙,可以为官。
鸿都门学打破了传统士族垄断的上升通道,给了无数寒门子弟驰骋官场的机会。
梁鹄以字媚上,一跃成为凉州刺史,让一群苦读经学的太学生们彻底懵了。
鸿都门学背后站着的是宦官,宦官背后站的是皇帝,东汉士族、宦官、外戚、皇帝之间的斗争,一直都非常激烈。
赖恭搓手顿足,语态肃穆道:
“今天你教了刘琮公子很多道理,逗得明公心情愉快,为父很欣慰。老夫本以为,你讨好了明公,会得罪刘琮公子,这里面的冲突在所难免。”
“你继续说着胡话,说得刘琮公子心驰神往,将事情圆了回来,实在是精妙绝伦。若是老夫面对这样的局面,根本不可能周到处理至此。”
“然而!你今天的表现越来越像鸿都门学的士人了,精明地盘算着明公和刘琮公子。梁鹄便是如此,他听闻曹操好书法,投其所好送了字帖,结果曹操来信向明公多讨要几幅,梁鹄聪明反被聪明误。”
赖恭字字珠玑,像是拿着鼓槌,直敲赖雄的脑袋,嗡嗡直响,根本停不下来。
“爹——”赖雄拱手施礼,正襟危坐。
“你要记住,做人绝对不可以精明,精明的人最容易吃亏。聪明外露就叫精明,聪明到大家都知道他聪明,做什么事都提防着他一点,接下来他还能做成什么事?”
“爹称赞你是神童,那只是称赞你读书的本事,经过此事证明你书读得还不够多,还需要继续历练。你只看到明公表面上笑嘻嘻,实际上他很可能已经在提防你了。你要一个人在襄阳,就不能太精明,否则容易惹来祸事。”
“明公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物,他始终保持冷静,暗中测出你水平的高低,最后表现比你聪明一点,无声无息阻断你逃离襄阳的道路。为父今天只教你一句话:君不密丧其邦,臣不密丧其身,言多必失!”
赖恭敦敦教诲,像是为官多年的老狐狸。他追随刘表这么多年,深知其幽深难测。
“孩儿受教了。”赖雄佩服得五体投地,津津有味地消化着。
待父子二人返回驿馆,家将农起捧着大公子刘琦的请帖迎了上来。
赖雄第一次觉得心烦气恼。